(一)从身体里抽出的另一个身体叫影子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但目光之下并无鲜事。”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有N个版本,但确实不知道那一个版本在什么时候读的,在什么地理空间和心理空间读的。类似的箴言有:“阳光之下并无新鲜事。”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翻开诗集《东河西营》,映入眼帘是这样的文字:
““当我老去/我希望亲人用方言为我送行/把我的小名刻上墓碑/让风来读却总也读不懂。”(《方言》)
我只是生活的一个叛逆者,我不喜欢方言。甚至说,我喜欢英语、法语、日语、德语、葡萄牙语或普通话。我确确实实不喜欢方言。
童年所有的记忆都只有苦难和不堪,宿命的力量无比坚强。也许,王二冬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来源于:“说着相同方言的姑娘谈恋爱/用方言买房子,用方言结婚/生下一对说方言的土儿女……”(《方言》)
王二冬在城市的野蛮生长是快乐的,这可能就是这位“快递小哥”的“逆袭人生”。
我欣赏一切的奋斗者,更欣赏一切通过个人的努力改变命运的人,这也许就是《东河西营》能够阅读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把我们养大的麦粒中含有二手的雨水/因此人生也是二手的/从身体里抽出的另一个身体叫作影子/孩童的视野中神会形影不离。”(《二手自行车》)
二手,载我奔向二手的远方……有二手的苏格拉底和萨特。二手自行车只是王二冬试图改变命运的一个工具或者别的什么?正是在诸多的“二手”之中(二手烟,被理想抛弃的二手青春、道路是二手的、租住的房子更是二手的……)正是这众多的“二手”,使他倔犟地向“二手的苏格拉底和萨特”靠扰,掘进,“东河西营的屏保”只是故乡的一个寓象,这个寓象恰似唐吉诃德的风车和长矛,成为诗人挑战命运和攀爬的“梯子”。
《东河西营》中的句子深深地感动了我,让我泪崩:
“他们的身体灌满了铅一般的土,走不出巴掌大的地/
我却要拖着泥泞的双脚,弯着腰背,走在离乡的路上/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穿过重重阻碍回到这里/
像华盛顿回到弗吉尼亚的葡萄架下。”(《东河西营》)
东河西营只是一很小的地理上的一个点,对于漂泊者的王二冬却是他的全部:“王冬,男,汉族,山东省无棣县东河西营村45号/死了,我就和我的亲人埋在一起。坟墓边有大河流过。”(《东河西营》)
《道德经》:“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任继愈说“老子主张要虚心,静观万物发展和变化,他认为万物的变化是循环往复的,变来变去,又回到它原来的出发点(归根),等于不变,所以叫做静。
王二冬的漂泊是宿命性的,他在《东河西营》一诗中的开句就是这样:“我从一粒尘埃中爬出/出去时带着半条卑微的命/每当月光清亮,我用人造的水洗尽身上的泥土。”(《东河西营》)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精神上的漂泊者和流亡者,一种是以遮蔽的方式抵抗着;另一种是自明性的敞开。东河西营是王二冬生命中的一条环形跑道,起于那个原点,终于那个原点,“死了,我要和我的亲人埋在一起,坟墓边有大河流过。”这是对乡村伦理秩序的吊唁?还是对乡土中国的一种缅怀和祭奠。我认为有着局限性。为什么非要同亲人们埋在一起?如果我有足够的光照亮自己,我就埋在我想埋的地方。
恋根,迷恋故土并没有错,但那不是唯一的选择。
就像我热爱母语和汉字一样,我从来没有认为这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只是我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二)那些锈在身体里的铁块纹丝不动
“我轻举杯盏,借酒消愁的人不只有我/还有李白。照过李白的月光/也照着我,我的乡愁中也有李白的乡愁/唐朝的酿酒人消失不见,二手的吟唱/二手的唐诗宋词,都在二手的啜泣中/变得浑浊。当我原路返回/二手的尘土中,只有站在故乡的我/是唯一的,母亲的眼睛里有恒久的爱怜。(《二手乡愁》)
这首诗的尾句我记住了:母亲的眼睛里有恒久的爱怜。一本诗集,能够让一个读者读完后记住了一句话的就是一本好诗。所以,诗人是幸福的,还有那恒久的爱怜的目光垂青,这可能就王二冬奋斗或者说漂泊的动力。
在所有的宗教当中,只有佛教把生死讲透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路过鲁迅博物馆时,他总会盘算/如果自己当管家,要如何划分百草园/偶尔也有广济寺的包裏/他每次临走前都会上几炷香/为每一个奔命于世间的平凡人/为城市的快件和村里的庄稼祈福。”(《播种者》)这首诗弥漫的都是一种直觉的经验。为什么要为城市的快件和村里的庄稼祈福?这不仅仅是快递员老马的祈福,也是快递员王二冬的祈福。更是一切“蓝领”职业者依靠职业技能生存或说一种简单劳动(技术含量不高的劳动),养家糊口共同的祈福。这种姿态弥漫着人性的善意和悲悯的温度。
宋代张载认为“见心知性”,朱熹则认为“置心物中”。这种“民本性”的“直觉思维”建构了《播种者》一诗温暖的、淳朴的、善良的人性基座,《播种者》的寓意是对一切生命之播种,对阳光下的万事万物进行播种和祈福。
儒家哲学作为一种道德哲学,它所探讨的基本问题就是人的道德和境界问题,核心便是天道与人性的关系,也就是如何体认天道,提升本性,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问题 。这里的“体认”既不是经验基础上的明察,也不是概念分析的逻辑推理,而是“直觉”。
王二冬是依靠“直觉”来写诗的,这本身并没有错,这都是“直觉体认”的认识方法的一种心灵拓展和语言实验,有其自身存在的理由和依据,这也就是陆九渊所提出的“发明本心”和“切己自反”。
“哦,祖父,这些场景一次次/从梦里烧到梦外,我痛恨自己/没能握住你的手,把你眼中的火/熄灭在我的荒原……”(《忆祖父》)
为什么王二冬在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祖父。当然,他有着自身的隐秘性的童年成长经验。但我感觉《忆祖父》一诗应该到:“熄灭我的荒原……”一句戛然而止,给予读者更多无限想象的空间。
爱因斯坦曾说:“我相信直觉和灵感。真正可贵的因素是直觉。”①(许良英,范岱年:《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284页。)
很多诗人都是在凭着直觉在写诗,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我还是主张适当增加诗歌的复杂性和难度。完成诗学从“儒、释、道认识论之共识一一直觉”到“托象以明义”的意象思维之转型,“以象表意”的象征思维的嬗变,那样的诗人会走得更稳健,更长远。
(三)像一片雪曾经爱过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一个快递员猝死在春日的黄昏/他从车座上跌落时,吹过远方的风/刚好经过他的脚下,吹拂他走过……眼泪就掉下来,像一颗大地都不敢/签收的包裹,像一个游子在风中坠落。”(《我不知道风的方向》)
这首诗完全是白描的方式叙述了一个事件,是一种口语化的表达,彰显了一种“白描化”的力量,有着神秘性的悲剧美学意蕴。
自始至终把一对母子亲情隐藏得很深,这确有“四两拔千斤”之力,凸现了一种真正的“骨肉连心”的人间亲情。母亲是天下的母亲,儿子是天下的儿子。
“无际的黑暗代替每一个绚烂的黄昏/那些锈在身体里的铁块纹丝不动,以此添加生命的重量。”(《生死阅读》)
生命的本身就是一首长诗,它本身就博大、深邃、雄健、丰厚而凝重。生命是一本天书,每个人都需要耗尽一生去解读它。
“我们静下来、蓝色就爬上脸庞/风带着大陆的光晕吹过来/我们渐渐懂得一块石头,如何说服自己在大海中安身/我们的浅吟低唱/从此也成为大海回声的一部分。”(《蓝色入海》)
人的一生至少应该有一次去看看大海,坐在海边默默地同大海对峙着沉默不语,那样你才能顿悟人如何在“尘世中安身”?“人又为什么会活着?”“人是从哪里来的?人又应该到哪里去?”
在禅宗看来,“心外无法”“心外无佛”,每个人的心性即佛,所以成佛只在自悟本性。因为“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何不自从自心入手,顿现真如本性。真正的大诗人都是从“安心”入手,体悟惠能“顿悟菩提”之说,才能参悟人与天地、人与自然、人与万物、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体天下之物”,明其本真,“静观”、“虚壹而静”,便可以映现出“宇宙之理”。拓宽人类的思维边界,全面提升我们人类的心灵生活质量。
我并不想过度诠释《东河西营》这本诗集,毋庸置疑是值得肯定的。
“我溯源而上,群山从未将我阻隔/那是我与历史沟通的方式/未来从此出发,挑梁小道上/奔走着我终将丰收的祖国。”(《源头辞》)
这首诗我窥见了一个年轻人身上的勇气和光斑,那正是溯源而上的一束光,照亮一切前行者的旅程。
“我仍要抓住天地间每一片雪花/融化于掌心,把我体内的山河染得洁白/让你在山谷间盛开,如火如兰。”(《大雪之夜》)
这首诗是《东河西营》这本诗集的压轴之作,但恰到好处地镇守住了这片“诗歌的天空”,这样的诗歌“葆有诗性”。
“我希望自己可以埋在东河西营/一场雪可以覆盖整个村庄/就像我诞生的那个冬天一样。“(《大雪之夜》)
这让我想到了天才诗人兰波37岁在马赛医院死亡时留下的遗言:“已经是秋天了。是离开的季节。走吧。我需要太阳。太阳会治愈我。”
王二冬的乡愁里埋藏着什么?“大雪之夜,不宜过于温暖/大雪之夜,应冷冷地看着人间。”
“把一捧雪融化成一个春天/像一片雪曾经爱过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诗人真正的宿命都是无家可归吗?像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一样,或说像保罗·策兰的乡愁。但明显又是同保罗.策兰不一样的乡愁。保罗.策兰以Celan(策兰)作为他本人的名字,这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隐藏或保密了什么”。而这一改动是决定性的:此后不仅他的身世,他的以“晦涩”著称的诗、他的悲剧性的内心、甚至还有他的死,都将被置于这个痛苦而又扑朔迷离的背景下。
这个乡愁也不同于米兰.昆德拉一样,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人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 的存在,其 运动也 会变得自由而没有 意义。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王二冬的乡愁是沉重的,他凣乎不需要来消解这种乡愁,让乡愁无边无际地蔓延着,因为还乡也就是回归家园,所以从危险到拯救的道路表明为“转折”。王二冬的这一乡愁通过在场和离席把它显现出来了。
《东河西营》的编辑分为三辑。第一辑:风栖于林(2010-2014)。第二辑:济水之南(2014-2018)。第三輯:京东偏北(2018-2020)。诗人企图用诗学的地理空间拓宽打开其思想的阀门,这是一种有意义的尝试和实验。
“护城河里的水似乎要跳出两岸/大明湖被我端在碗中,摇晃成我心中的西湖/鲤鱼是荷花的伤口/飞鸟是垂柳的伤口/我是我的伤口/人群中欲盖弥彰。”(《在济水之南》)
这流淌着的是一腔暗哑之血,是对命运的挑战和自我的救赎,从历史的维度之上可以窥见其轨迹。亦即:它自身去蔽,凭借于它自身遮蔽。但是,这与人相关,如果唯有人能够思考的话:“那要思考的在其一切转离中己劝说了人的本性。”②(参见彭富春《论海德格尔》,人民出版社,第125页《语言的沉默》3.)
是的,你若归来,一定不要选择大雪之夜。我怕一夜白头,等你又是一生。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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