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在位于西班牙马德里天使广场的梅斯特雷家中颁奖）

2018年12月5日，西班牙马德里阿托查火车站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里，梅斯特雷（Juan Carlos Mestre）如约出现在出站口处一株低矮的室内棕榈树下，光影斑驳地跳落他的身上，向他走去，我竟恍惚在走向某幅雷诺阿的变形画……和梅斯特雷认识已有十年，他算是不少中国诗人、翻译家的老朋友了。早在2008年，他即来中国参加过帕米尔诗歌之旅，2009年参加了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不少中国诗人都深刻记得这位充满西班牙强烈艺术气质的总是画笔不离手的诗人，难忘他那魅力四射的诗歌朗诵。十年多少人事改，不变的是我们同道诗人间愈益深厚的友谊和他誓不老去的潇洒风度。诗人有文本魅力的多，面对公众有魅力的少，他则难得的兼擅，诗人、画家、朗诵家俱成功。阳光下一个闪光的造物，长在坚毅热烈、阳光灿烂的伊比利亚半岛上。

从火车站出来一路悠闲步行在阿托查街上，走走看看聊聊，也就20几分钟，便到了一片三角地的天使广场，11号楼便是梅斯特雷家所在地。这位置在马德里市中心的市中心，离最中心太阳门广场步行不超过5分钟；出来转角便是圣安娜广场，看得到手捧鸽子站立的诗人加西亚·洛尔迦铜像。绝佳的大方位常常意味着老旧的小居处，没有拆建风气的欧洲中心区民居往往是中世纪遗存，阔屋大宅的都叫某某宫。

虽然天使广场11号不是中世纪老楼，但没电梯的房子几层楼爬上去，进得公寓宅门，我还是禁不住暗暗心惊，直到主人打开灯，并带我一直走到有露台、自然采光良好的顶里间时，我的心脏才因穿行黑暗中的本能高悬，回落到了踩地的踏实位置。于人，光明处方为大地。梅斯特雷家有着我作为准密集恐惧症患者最不适应的居处环境，两层楼十数间房间、工作室被他和夫人集六十年生命中所喜好的所有书籍、画作、雕塑、收藏品铺天盖地地占满，仅余的空余空间包括房间天顶，也都被梅斯特雷用自己的璀璨画笔以光怪陆离的画风补全至了密不透风。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我明显感觉到他家的两只猫，眼中闪着一抹幽灵之光。家中老灵魂实在太多了。

梅斯特雷的夫人亚历珊德拉是智利诗人、画家，大学以及婚后大部分时间（他们巴塞罗那大学毕业后共同在智利生活、工作了七年）都生活在西班牙。其父、梅斯特雷夫妇均与著名智利诗人帕拉一家交好，甚至某件帕拉家族的隐秘轶事也莫知真伪地出现在梅斯特雷的诗歌《大象墓地》中，“你弄丢了……/……满19岁时我送你的青金石大象/……/举枪自杀那个下午 比奥莱塔·帕拉也在/民歌新唱的帐篷屋 木屑之间 丢了她的象/多年以后 狠狠跺某诺奖诗人的花园的时候/她哥哥 尼卡诺尔 才给找回来。/或早或晚，幸福会错过主人。”（施洋译）亚历珊德拉本人的诗歌也得到过另一著名智利诗人，我热爱的贡萨罗·罗哈斯（Gonzalo Rojas）的佳评（赵振江先生译有其诗集《太阳是唯一的种子》）。亚历珊德拉词源之意为“男人（或战士、人）的保护人”，九年前在青海湖畔初见她时，她便给我这种印象。后来知道她甚至是当年梅斯特雷在共产党组织里的支部领导，就更觉得她是战士梅斯特雷的守护者了。当年有理想的西班牙青年许多都是共产党员，虽然后来都退党了，包括他们夫妇。

不过对于我，此刻亚历珊德拉更是一位阿里阿德涅，有了她，我就不需要再用谷歌翻译和梅斯特雷对话了（我虽已决心学习西班牙语，但还没正式开始），她青少年时代在英语、法语学校接受的教育，所以英、法语运用都很流畅，目前还在学习希伯来语「¹」。她也为我一一指点、讲解家中各有趣物件的归属、来历，带我穿越他家天堂跳蚤市场（刘国鹏语）的迷宫。她情深义厚地称这时光铺子般的迷宫为“剧场”，其中每一物件都是他们夫妇可以与之对话的角色，在习惯上、情感上、精神上各方面，他们都再也不可能不在这些仿佛已有生命之物的环绕中呼吸、存在。

初始的不适过后，在我的阿里阿德涅的引领下，诗人、画家之家丰饶的趣味气息开始四下渐浓地向我扑来，仿佛它们的尖牙嗅到了我那新鲜血液的味道。抬头看见的天顶画、低头坐上的彩绘椅、去楼上工作室抚过的楼梯扶手画，不用介绍，一看就是梅斯特雷的超现实画风。这是夏加尔的画作吧？认出来了！是原作啊，好棒！这是什么？拆信刀，不是牙雕小品？是巴勃罗·聂鲁达他老人家的（礼敬一下）！这行星仪也是梅斯特雷自造的？是，每一个轨道上你都能找到一个名字，是梅斯特雷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这是从智利一座教堂里带回来的原供在龛里的一位天使；这是跳蚤市场里找到的一本当年古巴的护照，我们并不认识这位时光中曾在的美丽女郎是谁，只因为梅斯特雷的祖父曾经移民古巴；来看看梅斯特雷的手风琴折页诗集，连带这些花体字都是他一笔一划手写的；这是一本古旧的药房用书，梅斯特雷，是吗？哪本？哦，不，不，它是中世纪时，某个骑兵部队的花名册；这是博尔赫斯生平第一本书的第一版……等一会儿我再给你介绍这些非洲雕像……（梅斯特雷上）哈，你也喜欢玛雅文化？这是一枚在科潘出土的印章，现在它是你的了（此处有欢呼声）！这，这，这是你在中国找到的？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它是什么？

关于这个中国产小铸雕，回来后，我问过不少朋友，结果竟（很高兴的），无人知晓确切为何物！博物馆专家谢大勇老师提示我说，它可能是某种人面神兽仿品。多方查找，我感觉似乎和人面镇墓神兽颇为神似。便事后写信告知梅斯特雷，“许是某人面镇墓神兽婴幼儿”，他开心回应，“原来是梦境守护圣婴！”好吧，他果然是位诗人！

在梅斯特雷家中颁奖，本非我的初衷，无奈原安排的合作颁奖的诗歌节时间与梅斯特雷的十月活动档期冲突，最后不得已采用了这样为不再出门的老诗人颁奖的方式。当然，我还是很尽职尽责地对着他们夫妇朗诵了一遍英文授奖词，西班牙语的授奖词放的是事先在北京请阿根廷小说家芥末朗诵的录音。颁奖一日对我来说，几乎成了以颁奖为由头，尽兴领略西班牙诗人、画家之家的游赏之行。

丰富、有趣的灵魂和安顿他们的日常环境是如此相得益彰！鉴定完毕。

愿这对时光铺子的收集者有不竭的源泉持恒创造梦（诗与画）的宇宙志。

1、在我修订这篇小文时，还得知他们夫妇合作翻译的《圣-琼·佩斯诗全集》也在2020年末于西班牙多家书店正式上市。

【荷马奖章授奖词】

胡安·卡洛斯·梅斯特雷，荷马，两个不需要任何修饰成分的名字，在辉煌的诗歌传统之路上早已相遇：生、死、爱、虚无，以及由此幻化的万事万物，在你们手中生长、变形、发展出无穷无尽无法全然知悉的细密。梅斯特雷，一如其名之拉丁语源“循循善诱之师”，尤其属意乡野风光，或水泽山林、牧犬农人，或城市和坟墓脱去人工之后的模样，甚或尚未被梦到的文化，在理性衡量和权力击打的权杖触不到的地方，用彩色墨水写和画，用泥和金属造神之形，更用敏锐的默念，撬开词语的声响——田园如何会寂静呢？作为这时代的游吟诗人，他俯拾便有乐器，打开喉咙都是歌，真与美以他的诗和音乐重获形式新生。从风景般规整到经卷的笃定，再到散文诗直至生僻动词的肆意叠加，他越来越追逐教堂钟声之前的真与美，轻快如风，欢乐如游戏，戴面具，出元神，让嘲讽的魔鬼附体，任荒诞的磁场逼近，最终达至想象力的本质：从“人”彻底拔除，为伴神之左右。

（施  洋 执笔）   

【受奖感言】

据传说（传说是没有嘴却有声的诗，在它那里，词语的灰烬还是旺盛的火焰），荷马的名字可能源于希腊语里的“人质”，被某种暗黑力量控制的奴隶，隔绝了自由的神圣景况。还有一些人说这名字代表失明，因为他看不见，作为一个穿过世界的寓言给我们讲故事的盲人，讲那些并不因为看不见就在人心中失去真实感的故事。在众多神话的十字路口，他道德形象奠基的地方，荷马可能确是黑暗的人质，被天空和大地、人和神的视像扣留，语言的囚徒，只能通过歌唱栖居在空气的房子，历史的声音，发自法律无法质疑个人意志的唯一一处空间：记忆深处。从那时起，诗歌便是打败遗忘的特洛伊木马，荷马就成了文明激烈冲突的战场上，第一位用人类精妙的语言挑战暴力行为的英雄。面对战争的悲剧，他讲述了另一种联结众生的兄弟情谊，面对复仇，他思考同情，面对死亡的世界，他重建希望的岛屿，让爱和乌托邦——所有有待被梦的梦——扎下根来。

诗人是盲人，给迷路者指路，踏行在不公的渊面，驻扎于残酷的郊外，把自己的证词印在时代的知觉上。他的声音是挑战也是哀求，是形式美和行事正之间对话时达成的一致，是对不义的抵抗，是接受“恶”内在于人类的习惯；伦理的愤怒，人对悲悯的表现形式采取极端态度时下达的战书，荷马比我们更早看清了可以罢黜战争史诗，它只不过生成了词语文明的失败，总是被别人、受害者、人类的祖国噤声的讲述，没有胜利者失败者，只有死者和为死者的服丧。

荷马所唱的，跟马拉美的蟋蟀所唱，原本是一样，纯洁大地的神圣之声，从记忆的暗海浮出的牺牲者，在对幸福的想象中享受新的机会。是才智，作为一种荣誉，把脚步的乡愁导向诗歌没有门的家，让每一位难民找到爱的温床，让异乡人找到安放心中象征之树的根。诗是难民营，供逃离秩序表述的词语触碰事物隐秘的真知，打开关于未来富于意味的视界。

我也是一个瞎子，通过词语才能看到东西，天然语言受限的人质；拼命往前赶路的可怜人，面前是深渊，骇人的权力结构把人压缩成政治高利贷和经济奴役制的一个统计数字。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说过，做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意味着故意放弃对人的尊重。把人变成一个文化事物也许是荷马之后所有诗人看不见的任务，用“说”重塑人性尊严，记住，让人记住，像他者看渺小脆弱的我们那样看待自己，在求取知识走向解放的冒险中分享命运。

我激动地接过这块刻着荷马名字但面目不清的奖牌，用盲人接受一枚硬币的谦卑，这枚硬币最大的价值是相知、慷慨和信任：总有一天，星星会属于创造星星的人，总有一天，词语的道德回声也许有助于此，孤独者不再那么孤独，需要正义的人更得理智的协助，面对暴君和独裁者不再如此脆弱，柔软不安的人是世界最美的未来之光。同样，反叛习惯的人会为想象之梦的精神地平线写作新的书页，对他们来说，真的，未来某夜，月亮的盲奖章会是荷马看过的同一轮，而现在，你们宽爱的手带着友情和偶然放在了我的手上。我会好好保管这枚奖章，传递它意志中光亮的爱意。诗，我的老师安东尼奥·加莫内达写过，不是怯懦者能停留的地方。勇毅是诗歌之曜今天在荷马盲眼中的闪亮，他对世界拯救的目光。  

谢谢。

（施  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