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写诗的事情不能算完!

作者:纯粹Pura   2021年05月06日 16:55  纯粹Pura    1246    收藏

4月2日,广西师大出版社·纯粹读书会(第132期)——“1973-2021:诗之约——张炜《不践约书》新书分享会”在北京SKP举行。4月29日纯粹读书会(第135期),纯粹在微信读书社群特别推出了此次活动的全程音频分享。近5万名读者共同见证吉狄马加、欧阳江河、王家新、西川、张清华、高兴、树才等名家对于张炜长诗《不践约书》精彩的艺术鉴赏和文学评价。自1973年在山东创建第一个诗歌小组以来,著名作家张炜作为一位数十年如一日钟情于诗神的“纯粹诗人”,与诗歌的“终身之约”和诗歌创作之路已近50个年头,其间共出版诗集11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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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纯粹读书会大型分享历时三个多小时,广西师大出版社集团党委副书记、总编辑汤文辉专程出席该读书活动,特别强调广西师大出版社目前正在探索的“价值出版”理念。据不完全统计,本次读书活动共有130余个高端书店、微信读书社群参加。本次活动结束后,众多读者纷纷表示这是一场“文化·文学·诗歌的饕餮盛宴”,更有几位热心读者特别记录、精心绘制了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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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现场的及线上的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在今天这样一个“人间四月天”的美好的晚上,我们为了一部诗齐聚在一起。今晚这个阵仗是我见过的所有“分享会”里最隆重的,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不是很大但是也绝不很小的“研讨会”了。我特别感谢那些站着的朋友,谢谢你们,等一会儿我们还要为你们鼓掌,因为坐着的朋友很舒服,站着的朋友们很辛苦,但大家都是为了诗而来,谢谢你们。今天晚上的主人公当然是张炜老师,他是人所共知的大作家了,但是在最近的十年当中,他又变成了一个诗人。我和他的交往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我和他交往到十年左右的时候,他曾经跟我说:清华,我告诉你,我未来要成为一个诗人。我当然相信,我认为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还是觉得他有半开玩笑的意思、有调侃我的意思。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真的亲眼见证了他一步一步地,从一位诗意饱满的作家走向了一位真正的文本意义上的诗人。其实他早就是一位诗人了,他的小说、散文、随笔文字,他的所有文本都充满了诗意,他的读者们喜欢他、热爱他,也是因为他是一位富有诗意的作家。他作为一个诗人,我认为是非常独特的,他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诗的道路。他迄今为止已经出版了多部诗集,包括若干部长诗作品,今天这部被大家研讨的作品是一部长诗。相信这里面有非常多的话题,等会儿我们会逐渐展开这些话题。现在我不想太放纵自己,说得太多,因为我们的时间非常宝贵,今天来的都是大家,我们期待着各位的精彩分享。

我们先请张炜老师跟大家打个招呼,说几句开场的话。


张炜:大家好,今天晚上对我来讲很特殊,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诗的分享会、讨论会。来的都是诗歌界、文化界重要的人,也是长期给我鼓励的人。今天对我的意义非同一般,我也有点兴奋。经常参加文学会,但是这个分享会的确特殊。感谢你们,感谢各位好朋友、来宾,感谢各位与会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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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等一会儿张炜老师会系统地回应大家的讨论,还有读者朋友们的问题,现在他是先打个招呼。张炜老师有一个禀赋,他不只是一个有极大创造力的作家,他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言辞、滔滔雄辩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有着兄长般温柔敦厚的性情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两个词可以形容,“羞涩”与“温柔”。他在文学上是一只猛虎,但在生活中他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我多年来一直被他的个人气质所迷恋。

接下来我们先请吉狄马加主席讲话。马加主席有太多头衔,但今天晚上他唯一的头衔就是诗人,他也是作为朋友来参与这个活动。他的发言当然也有一个祝贺和致辞的意义在里面。我们有请。

吉狄马加:各位朋友,非常高兴今天有这么多诗人、这么多读者,好多还是张炜多年的粉丝,来共同参加张炜的长诗《不践约书》的发布会。刚才清华说这也是一个研讨会,我看到今天来的诗人评论家,可以说这是个规模不小的研讨会,首先我还是要向张炜表示祝贺,有这样一部长诗出版,客观地说这也是当下中国诗歌创作特别是长诗写作的重要收获。刚才清华说张炜是一位著名小说家,这个不假,因为张炜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是一个已经有着很高地位的、被文学史记录的重要的小说家,但是我更希望把他看成是一位诗人。非常有意思的是,有很多重要的小说家并不是他们图这个虚名,比如瑞典的埃斯普马克、葡萄牙的萨拉马戈,他们在很多地方都希望别人把他们首先介绍成诗人,然后才是小说家或者别的什么家。我一直把张炜看成是诗人,因为大家知道张炜在中国无论是在当代文学的众多作家里还是诗人里,他的写作体量都是很大的,到现在已经发表了两千多万字的作品。他一直很谦虚,每次见到我的时候他都会说,我现在还是想写诗,我从本质上是一个诗人。我觉得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准确的。因为从他最初的小说创作,我们阅读他的小说《古船》《九月寓言》等等,你把它放大来看,从它的主题,他对一部小说进行一种预言性的写作、神话性的写作,实际上总体文本的内在架构都是诗性的。特别是诗人在读他的小说的时候会感觉非常亲切,他很多非常精致细微的描写既是诗人的感受,也是诗人独特的一种感觉,所以才可能在语言文字中使他的语言既有清晰的地方——清晰的时候就像蜻蜓的翅膀那么透明,当然作为一个驾驭语言的高手,在很多地方也有一种诗性的模糊,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在语言上具有相当魅力的作家和诗人。实际上这种书写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语言的一种探索、对语言的一种特殊的历险,他试图通过语言一直在抵达他所构筑的文字彼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炜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的这部长诗我阅读之后觉得非常欣喜,要向他这部长诗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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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部长诗的名字叫《不践约书》,人类永远都在相约、失约中徘徊,今天这么多朋友就是因为张炜因为他的这首长诗相约到了这里。这段时间诗歌活动非常兴盛,前不久我们刚刚和法国诗人在法国文化中心进行了诗歌朗诵,在座的好几位都参加了“诗人的春天”的朗诵活动。中国作协的诗刊社前不久专门以春天的名义邀约在北京的诗人,以春天为主题,也进行了诗歌朗诵活动。最近我们又在策划一个有关中国和法国诗人就后疫情时代诗歌的存在和意义的对话和朗诵活动。我想说的意思是我们对季节的感受、对轮回的感受有的时候是敏感的,但是好多东西它又在不断的时间重复过程中进行轮回和重复。我们彝族有句谚语:“你听到布谷在鸣叫的时候,它未必是去年那只布谷,但是这只布谷身体里充塞着去年那只布谷的声音。”这句话的意思是生命在这样一个轮回过程中永远富有一种创造力。所以在春天的时候我们读张炜的《不践约书》这样一首长诗,实际是在给我们提供对生命本源的探索、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张炜长诗的书写对我们今天来说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的永远没有衰竭的理想主义。我不愿意把理想主义简单地世俗化,但是我认为今天的写作,尤其是在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比较盛行的环境下,很多作家的理想主义的写作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一种追求,是他们的一种精神标杆。

尽管我们对诗歌当下的写作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诗歌中对人类精神内核的呈现需要诗人保持一种精神的高度,需要我们在书写过程中使具体的生活、世俗的生活在形而上的天梯上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张炜的这部长诗也秉承了他所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和他过去一些诗歌的书写,就是追求一种精神高度。尤其在今天的生活是比较碎片化的状态下,我觉得不是简单地去解构生活,而是怎么去重铸这种精神。就像构建一座房子,一块一块的砖,一扇一扇的木窗,房墙下的每一块基石,当然都非常重要,但如果我们只从微观的角度去看这些部分,就容易忽视这座房子给我们的整体感受,张炜的这首长诗有着这些无比丰富的细节,但它更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厦,我们能通过这座大厦的穹顶,遥望到星空中那些诱人的东西,这是我读了这首长诗之后的感受。

我想最后说的是张炜在诗歌写作中的变化。张炜这几年写了很多关于中国古典诗歌的书,其中写到了许多唐宋时期的重要诗人,他的有关苏东坡的讲稿很多人都很喜欢,刚才与他交流,我告诉他那些对古典诗歌纯学术性的研究,从语言学、修辞、历史背景等方面的研究文章,我们当然可以涉猎和阅读,但更希望看到一些从创作本身去理解这些经典诗歌的感受性文字,或许这种文章并不具有考证的性质,但它却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理解这些诗歌的维度,这对我们来说从中获得启发或许意义会更大。他说他创作一部长诗所付出的努力、体能的消耗、在精神上的专注和投入,要比一部长篇小说更大,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今天有这么多朋友相聚在一起,共同分享他这部长诗,对当下诗人和作家的写作,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思考,张炜既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杰出的小说家,也正因为此,他在写作诗歌的时候对题材内容的处理方式,很多时候都是极为独到的,他诗歌中对细节的精湛描述这无疑来源于他小说家的功力,另外他的长诗就像他的长篇小说一样,非常注重结构和布局,在阅读中我学到了很多我所不具备的东西,最后我要再一次向我的好朋友、我的老兄张炜的这部长诗的出版表示祝贺,同时也期待他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希望他诗人的名声永远盖过小说家的名声,我就说这么多。谢谢大家!

张清华:谢谢马加主席的致辞,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精彩,肯定也符合张炜老师的心愿,当然这是“某种意义上”,我想他小说家的名声和诗人的名声应该是双峰并至。马加主席是一个有广阔视野的诗人,他从世界诗歌的高度来谈论,肯定了《不践约书》的价值,也特别指出了它的精神性的色彩、理想主义的倾向。

接下来有请广西师大出版社汤文辉总编致辞。广西师大出版社在读者的心目中是一个高地,甚至是一部分读者心中的圣地,要打造这样一个高地和圣地确实要有一批具有献身精神和很高的理想追求的人。我们特别高兴广西师大出版社对这个活动的重视。请汤总来致辞。

汤文辉:首先感谢张老师,感谢他对广西师大出版社的信任,也要感谢在座很多作家、诗人,像清华老师、邱老师、家新老师,很多都是我们的作者,也要感谢线上、线下很多读者,有大家的关心和支持,所以漓江之滨的这样一家小出版社通过三十五年的发展能够成为大家所欣赏的一家出版社。今天我想结合张炜老师这本长诗的出版以及我们对于出版的理解谈一下诗歌的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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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老师在他的自我期许和写作的路径中展现了诗人对诗歌的写作、对诗人身份的自我定义,对此我有一个浅显的解读、理解。我们一直说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从有文明以来中国的诗歌一直很发达。张炜老师在他的诸多文体中尤其重视诗歌,他认为这是写作或文学的核心,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我理解为什么诗歌是文学的核心,因为语言文字是人类最伟大、最核心的发明,即便我们走出太阳系、银河系,我们有更多科技上的发明,都改变不了语言文字其实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同时语言文字很复杂,也是我们思想的工具,或者说它是我们思想、思维的本身。所以对语言的探索是对文字本身神圣性的探索,去读早期的文字,文字都很神圣,每个文字都很重要,每个文字都能揭示最重要和最核心的东西。历代以来最核心的文学写作或者说最核心的诗性的、神性的成果都会体现在诗歌里面,诗歌出现在每个时代思想最为激荡、思维最为活跃的时候。近百年来的新诗,八十年代的诗歌热,全都体现出诗歌是在人类思维最为繁荣、最需要探索神性魔力的时候出现的。因此张炜老师对诗歌创作的重视、对诗人自我定位以及期许,我的理解跟这个是结合在一起的。虽然我对张炜老师的写作以及相关的研究不多,但是我第一次见张老师的时候,我看到张老师的眼光纯净而深邃,我想他是文学家中的思想家。所以张老师的诗歌写作体现出我们这代作家或文学家在诗的领域中对诗性以及神性的追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不践约书》这本书是他在这方面探索的阶段性的成果,我们相信会有更多的成果出来。在近些年来诗歌的写作和出版中,张炜老师的诗歌写作具有一定代表性,他对诗人这个自我身份的追寻和期许也有一定的代表性,我们也可以看到,张炜老师近来年写诗的同时,在关注陶渊明苏东坡等汉语言文化传统中最伟大的诗人,并在思考当代诗歌的源流问题。

从出版的角度来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最近在探索一个概念,我称之为“价值出版”。行业中经常也会提到“精品出版”,如果说精品出版表达的是出版的结果,那么价值出版则是出版的源头,着眼于出版活动,包括选题判断、编校出版等,以对价值的追求来开展我们所有相关的实践活动,我认为这是广西师大出版社三十五年来文化传统中非常重要的一块。因此诗歌出版这块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今天在座有很多诗人,可以说是把诗坛上非常重要的半壁江山都请来了,我们需要在座的诗人、作家、学者对广西师大出版社在追求价值出版的道路和方向上提供更多的指导、帮助和支持。最后还要再次感谢张炜老师,谢谢。

张清华:谢谢汤总。他的发言不只是一位出版家情怀的体现,也是一个文学读者、诗歌内行的发言。谢谢。我们对广西师大的“价值出版”的理念表示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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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第一场的三位嘉宾的致辞已圆满结束,请三位到席位上就座。请第二场的三位嘉宾,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先生,著名诗人王家新先生,著名诗人、艺术家、书法家邱振中教授。

今天讨论的话题非常重要,所涉及的问题也非常复杂。三位都是大家,我们就直接切入问题的内部。《不践约书》是一部长诗,它作为长诗文体、长诗文本,一定有特别不一样的意义或构造,希望我们的谈论能迅速进入长诗的内部。古往今来所有大诗人都可能会动用长诗文体,也可以这样说,所有大诗人,支撑他能成为大诗人的,一定有长诗这样一种文体。我记得海子说过:“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长诗不是轻易动用的,但一定是因为某种必须的诉求或动力。

我们先请江河兄。

欧阳江河:今天这个场合非常有意思,按理说谈论长诗的问题已经是很严肃、很专业性的话题了,我们在SKP书店跟读者们和网上的朋友们一起探讨这个问题,在座的有很多诗歌界、批评界元老级的人物,这非常有意思。张炜老师的诗我原来从来没有读过,这是第一次拜读,第一次拜读就读到了你的最新成果——非常成熟的有分量的、有意义的、有问题意识的长诗,所以我觉得这一点儿都不晚,原来的那些诗以后我再去找来读。在这之前也读到过你写苏东坡、写李白的书,我刚才提到了张炜老师写这首长诗时带着很深的思考,带着他写了这么多的长篇小说、散文随笔、学术著作的总体的氛围、厚度和大的体量。刚才吉狄马加主席已经谈到张炜老师写作的体量在整个中国作家里应该是首屈一指的,两千多万字。在这样一种学问越做越厚、小说越写越多的情况下,用一首长诗把越来越多的文学的东西写少。我觉得长诗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性质就是把我们以为很长的东西、无边无际的东西、无穷无尽的东西写少,长诗绝不是在可有可无中一点点地生发出来,越来越泛滥、越来越长,不是这样,这只是长度的问题。张炜老师是真正地在各种各样的大体量的汇集之后把作品写少、写薄、写简单、写纯粹。他为什么写成这样?他跟一般我们看到的很多只在诗歌里写诗歌的人是不一样的。我经常说中国小说有一个巨大的问题,作家只在小说里面写小说,只看着小说、学着其他的翻译类的或者名家的小说,在小说里面学习小说,所以小说越写越单薄,越写越只是小说本身,小说本身变成一个内卷,跳不出小说。我觉得诗歌界也有这样一个问题,绘画界也有这个问题,音乐界也有这个问题,只在它的本行里面,在专业术语、行话里面学习怎么写作。张炜老师这个长诗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写得那么平静、那么顺畅,读起来很单纯,在这个诗歌外面你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大作家的作品,就因为他有过大体量写作,大量阅读过小说、散文、批评,然后又长时间写诗,这样一种综合厚度的大体量来环绕,然后来把它写薄、写少、写纯粹,这是这部长诗很重要的特点,而这个特点你没有经历过像张炜那样写了两千万字,你就真是没门,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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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点,张炜老师的长诗带着问题,《不践约书》中他跟多马的对话透露了一部分,但是没有完全说尽,这个长诗还有更有意思的地方。我们今天不可能在这儿讨论,我觉得这个问题有两点要体现,一个是关于语言的问题,张炜老师在里面提到中国诗歌写作有两个路线,一个是受古典诗歌语言的影响,还有一个是受西方翻译诗歌的影响。中国当代诗歌语言路数的发展越来越受到翻译的影响,而张炜老师的这部诗歌特别注重中国自己的母语、古典语言的影响,他想把这方面的一些元素发挥到极致。这一点在活动结束后如果有可能我会跟张炜老师具体切磋,因为这跟我最近一个访谈里谈到的观点正好相反,我引用了茨维塔耶娃的说法,“真正的当代诗歌都不是用母语来写的”,都是超出了母语,是用诗歌的语言,只是技术上正好是德语、英语、法语,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你只能用中文写作,这个意义上有超出母语的东西,和母语本身有一个碰撞和综合。张炜老师是有问题意识的,他彻底思考过他使用的语言从哪儿来,他要走到哪儿去,他要做什么,他做了特别透彻的思考,把这个思考带到了他的写作深处,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他的语言尽管是很优美的、很纯粹的、很顺畅的,但是他的语言一看就不是公共语言,因为中国当代诗歌写作尤其比较偏于美文的写作越来越有一种公共性,越来越有一种操作性,越来越像是大家都差不多的、面目模糊的、没有个性的东西,但张炜老师的诗非常具有个性,一看就是他自己。在公共性的写作之外,反正我不敢写这种优美的诗歌,张炜老师他敢这样写,而且写出他自己的透彻的问题。

这首诗还有一层意思,不践约这个“约”是他的理想主义,但是不光是理想主义,因为它是一个落空,还有一个“不”字,一个否定性的,甚至是背叛的东西,这个特别有意思。这首诗的当代性、现代性来自哪里呢?它不是来自语言西方意义上的先锋性,没有反讽的东西,这首诗里从头到尾没有反讽,我现在很难见到一首长诗没有反讽,我觉得不可思议。这首诗给我提供了另一个路数,有可能一首长诗,还是有一定现代性和当代性的长诗没有反讽,语言是那么平顺,从头到尾用的是匀速的语言,总体来讲使用的是优美的语言,这也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这是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

张清华:江河的发言永远是精彩的,但是今天晚上的发言除了精彩,还是简洁的。刚才那几个关键词太好了,大体量不同文体的写作的“环绕”,他的诗歌在中间绽放,这个互文关系对张炜来说非常重要。另外你对他的语言和写作手法的分析,对我也特别有启发。

接下来我们请邱老师发言。

邱振中:今天来的,有一些老朋友,也有一些新朋友。我仔细地听着主持人的介绍,我想,今天来的各位实际上只有两种身份,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我以一个阅读者的身份谈一谈我读《不践约书》的体会。

我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坦率地说,不大读得进去。——读不进去,我得想办法。其实张炜自己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办法,这就是通过他大量的小说——散文作品来读他的诗歌。我仔细阅读了《古船》和《九月寓言》中的一些章节。张炜的叙事、语言已经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读过这些散文作品,我觉得能够读进他的长诗了,同时想到一个问题:一位同时写作散文和诗歌的人,他的散文和诗歌的关系。同时写散文的诗人很多,但是同时写诗的小说家很少。一位作者,他的散文和诗歌的关系,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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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熟悉的作者中,首先想到的是布罗茨基。他的散文集《水印》一共五十一节,写他对威尼斯的感受和回忆。《水印》中对语言的组织、感觉的生发与推进、意境的迷离恍惚,与他的诗歌作品几无区别。这一组散文几乎包括了他诗歌作品全部的技巧。

其他作者散文和诗歌的关系,有时密切,有时疏远,这里有翻译的原因,也有作者写作诗歌和散文时心态的微妙区别。我们有时不容易找到这种关系,有时这种关系非常清晰。例如《日瓦戈医生》的开头:“他们走着,不停地走,一面唱着《永志不忘》。歌声休止的时候,人们的脚步、马蹄和微风仿佛接替着唱起这支哀悼的歌。”一听这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他的散文和诗歌具有高度的同质性。

回到张炜的小说和诗歌。读通了他的小说以后再读他的诗歌,感觉不再有障碍。从词的选取到句式,到节奏、含义,以及诗歌中的画面、情节都已经在他的小说中做好了准备。张炜的诗歌和散文作品有高度的同一性。

这里涉及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一位写作者对选词、句式、结构、意象等构成作品的要素,如何形成自己的习惯、风格和特征。

早年读过一篇瓦雷里的文章,他说写作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当你写下一个词,接下来那个词你怎么选?这里有无数的可能性,就像摸彩一样,在无数彩球中恰好摸出那一颗——一颗又一颗,以致成就一件伟大的作品。但是当一个人不停地写作的时候,他很可能会形成一种惯性。一般来说,他不大可能每一个词的选择都是去摸彩,他实际上会形成自己词汇库房、句子结构的库房,他更多地是从里面去挑选。张炜大量的写作,同时又写诗歌作品,我已经感觉到了他作品中高度的相关性。但是,我注意到张炜反复说到他诗歌写作的艰难,这使我们注意到他写作时两类作品之间的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张力。这里可能隐藏着他写作的某些秘密。

当我们说到散文和诗的关系时,实际上牵涉到一系列的问题,可以从语词、句法一直追寻到控制这一切的感觉状态。这里无法讨论这一切。简单地说,当代文学中语言有两重功能,一是叙述和描绘,一是更新自身——所谓“擦亮词语”即从属于此。希望在张炜先生新的诗歌作品中,不断看到后者的进展。

张清华:谢谢邱老师,您的阅读体验可能是很多人共同的,要真正找到张炜诗歌的调性,进入他语言的节奏当中,能够透过他叙事的迷障抓到他的精神,这是山重水复的一个过程,我有同样的感受。我觉得您的阅读是非常厉害的,也非常灵敏。好的诗歌确实没办法用一两句话将它涵盖,只有简单的诗歌才会有那种情况,这也是对诗本身进行探究的过程。

接下来请家新兄发言。

王家新:今天在座的嘉宾来这里,不是一般意义的对一本书的分享,我相信大家,最起码我自己是由衷而来的。张炜的一句诗是:“在一个背叛的年代交换忠诚。”这句诗我一读就记住了。我们就是为了这种“交换忠诚”而来的。在张炜身上,无论是他的小说创作,还是诗歌创作,我觉得最珍贵的品质就是忠诚,对文学的忠诚、对诗的忠诚、对年少时代与诗歌的誓约和文学理想的忠诚。他一生都在坚持这种忠诚,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很少见的一种品质。小说家们似乎都怀着诗歌梦,我对此也了解,纵然如此,张炜这部长诗歌仍给我带来了惊喜。我这里说的是实话。我在《不践约书》的推荐语中有一句“令人惊艳的绽放”。我很少用“惊艳”这种词,觉得它很俗,但这次我用了,因为《不践约书》的确超出了我的想象,给我带来了惊喜之感。如实讲,我还没有怎么读过张炜的长篇小说,体量太大了,让人望而生畏,但是接触一个人,一文就知道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作家、有什么样的精神品质,读他的任何文字立刻就能感受到。我欣赏张炜的精神气质,我信赖这样的作家。我在推荐语还说了一句话:“张炜践行了他自己青春时代与诗神的誓约。”读了《不践约书》后我由衷地感到,张炜生来就是一位诗人。他用他的作品向我们展现了这一点。张炜说他一生的梦想是他的缪斯能够接纳他。他并不在意那种外在的文学的名利场。他做到了。他就是这样一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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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再谈一点,这部长诗叫《不践约书》,这个名起得非常好。一方面是忠实于青春时代与诗歌的誓约和文学理想等等,另一方面他又超越了它。书名本身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更要靠它的文本本身,你读了这部长诗之后感觉它可以起这样的名字了,它达到了这样一种更高层次,它超越了年轻时代那种常见的诗歌梦。我们知道很多小说家都怀着一个诗人梦,有些小说家情不自禁也写诗,但你感到他们的比例是不协调的,他们一方面是大作家,但是写出的诗好幼稚。很多作家年轻时代就想当诗人,但是他们的诗性方面并没有得到发育,或者说,冻结在他们的青春时代那里了。这不是一个个别的现象。但是我觉得张炜这点就很好,《不践约书》真的是一部很成熟的作品,它的诗性内容语言艺术和与他想达到的思想艺术境界是非常相称的。张炜的《不践约书》是他一生创作的结晶。张炜的一生受到诗歌的哺育,他也会永远感激诗歌对他的馈赠,这点毫无疑问,但他写这部长诗又给诗歌本身带来了很多很新鲜的东西,对我产生了很多新鲜的刺激。

他给诗歌带来了很多新的东西,刚才江河说他写了很优美的东西,我觉得优美一词是不能涵盖的,他这部长诗远远超越了一般的优美。比如张炜敢在一首诗的开头写“瞧瞧那家伙来了”,一般人不敢这么写的。他写得好,他有勇气,当然这也得益于他多年的思想艺术功底。他的诗穿透了古今中外,同时他的视野很开阔,艺术手段也很多样,写起来很从容。另外他作为一个作家带来了诗人不能带来的东西,比如经验的东西、观察的东西、智慧的东西、生活方面很细节的东西,他都把它们变成了诗。另外还有中国戏曲的东西、民谣的东西,我觉得非常有味道,他有他独特的资源。他打破了过去优美的、抒情的、小资的、很迂腐的那套诗歌观念和写法,我认为这是他对当代诗歌的贡献。在这一点上,他正好和很多优秀诗人进行的探索有关,比如西川敢于把诗歌写得不像诗。张炜有这种勇气,他把人们认为不是诗的变成了诗。马拉美说过:“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不践约书》对张炜来说也有了这种意义。他这部长诗很耐读,随便翻开一页都可以读,我就欣赏这样的东西,就像卡夫卡的作品不必从开头看,中间随便一翻足以把你吸引住。张炜的很多诗都有这样的效果。我觉得这本书很值得探讨,里面有很多精心的创造性的东西,还没有被我们发现的,它也有待于我们去慢慢体会和慢慢读,谢谢。

张清华:家新兄对作品的评价一向是非常严谨和苛刻的,但是你今天由衷地肯定甚至赞美了《不践约书》。我们要跟张炜老师说,您的心可以放下了。因为张炜老师老跟我讲,他很担心我们“糊弄”他。刚才谈的非常接近于文本本身,我很赞成家新的这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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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一个没有到场的嘉宾,他很重要,就是唐晓渡先生,他因事没有来,但他的一段话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认为他说得很重要。

“《不践约书》沿续了张炜作品一以贯之的‘寻找/漫游’母题”,我觉得是非常准确的概括。“却也前所未有地揭示了其写作的诗意特质”,原来他是一个非常诗意的作家,但现在他才奋不顾身地直接切入了文本的写作之中。“‘不践约’是一次命名行为,标示着作者基于灵魂和肉身分裂的经验对人类存在隐秘之一的重要发现。”在我理解,“不践约”是一个人类普遍存在的人性弱点,也是我们文化内部的一个隐秘的现象。“与此相对称的,则是他似乎不得不为这首长诗‘发明’出某种调性杂糅了回忆和想象,足以令历史和当下、故土和异域、前景和背景混而不分”,这首长诗的难度就在这儿,它的时空、真幻都被他打破了界限,杂糅到一起,读的时候就有一种漂浮感,这是我的解释。“或谓之‘伪陈述’的语言方式”,这首诗我们读起来感觉是陈述的语言,但是在唐晓渡先生看来这是“伪陈述”,即“不是真的要陈述”。这就是诗的本质,诗不是陈述的过程,而是一个绽放的过程。语言不是一个工具,它是一个本体,所以他说是“伪陈述”。“以适切其寓复杂于单一的动机、无可避免的多重指涉,以及因自我相关而必须在发散和闭合之间不断寻求平衡的结构要求。”这段话我解释不了了,我感觉到他把里面非常丰富的各种元素用他强大的意志和刻意含混的处理统一在一起,这个是很难的。“据此他更自如地腾跃于叙事、告白、虚拟、征引等不同的功用区间,更具体也更抽象、更轻灵也更克制、更简捷也更戏剧化、更陡峭难测也更转接无痕地出入于不同的场景和表现维度”,这是辩证法的使用。“且在彼此的错综叠映中不断扩展主旨的关联阈。一场总是在秘密燃烧,却也被莫名延宕的爱情”,这是他的一个因由、一个草蛇灰线。“连同它所暗示的道德和美学缺憾,在为其照亮的文本时空内部,因分离与等待、忠诚与背叛、出走与回归、迷失和持守的永恒冲突”,这就是人类生存处境的永恒状况。“而渐次显示出与命途心路,乃至社会演变存在论意义上的同构,并最终自我揭示出其“终极悖谬”式的悲/喜剧本相。”这是晓渡的一段话,我觉得他强大的概括力和修辞能力用口语很难解释清楚,但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把我们想说的话含纳其中了。

因为时间关系,前两场的讨论我们就到这,接下来有请树才先生。

主持人:接下来第三组的学术探讨马上要开始了,有请接下来的学术主持树才老师,另外三位嘉宾高兴、西川、王超。

树才:他们以广阔的方式谈论了《不践约书》,张炜老师这本《不践约书》给我整体的感觉就是疏朗。它不是夏天的树,而是冬天的树,每一根树枝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每一根树枝都是顽强幸存下来的,每一根树枝都有一种向上的、幸存的力量。希望我们这组直接谈论诗歌存在的本身,谈论诗无非就是语言的构成以及这个人和语言产生了什么关系,这是这个诗赖以产生的源头。古今中外怎么汇集到张炜老师的写作中,去年的疫情给他带来了异乎寻常的生命紧迫感,使他感觉到一定要把心中的积攒抒发出来,当时我认为情感压迫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叙事从容不迫的吸引他的动力,所以我认为这本书只会诞生在去年,否则还会拖延。古今中外作为很特殊的压力,他始终在问自己,也是一个悖论,虽然书名是“不践约”,但是里面所有诗歌都告诉我他竭尽一切去践约,古人的约、外国诗人的约、自己生活的约,最终是他的生命存在见证的约。他有一句引言是不能小看的:“为伟大的美洲诗人路易斯·卡多索·阿拉贡干杯,是他将诗歌定义为人类存在的唯一实证。”

西川:我先从具体的说起,我知道张炜写了《不践约书》以后,我没太弄明白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脑子里首先反应出来的是“约书”这个词。“不践/约书”是什么意思呢,我后来明白了,不是“不践/约书”,而是“不践约/书”。先是最基本的印象,这个书的排版特别松,做版式的朋友觉得诗歌排的行间距大一点,我老觉得一行和另外一行之间空了一行,实际上没空行,是排版排成这个样的。

读的过程中我也产生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张炜的诗行这么长,比如一行的文字大概十二个字,为什么不是十个字,为什么不是十五个字或者十九个字,而是一行就是十二个字左右,排下来中间不分诗节,一段就是一段。为什么我说这个东西呢,并不是白说的,我的意思是我从这体会张炜的形式感,比如每首诗大概二十多行,每一行大概十二个字,不分诗节这么写下来,这又是一首长诗,一开始我有点抓不住,究竟我应该抓一个什么线索,后来读下来以后我也放弃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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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说的都是对这本书的第一印象,算是对这首诗的外在印象,下面我稍微说说对这本书里边一些东西的看法。刚才江河讲大体量,我觉得那是一个话题。咱们上网经常会看到,一个人称赞另一个诗人的时候是说“这个人能用几个字概括人生”,对我来讲这简直是胡扯,不可能,你不可能用几个字概括人生。这是一种倾向,对于简约、对于炼字的热爱,我们从古文学里继承下来的东西,这个东西已经成为当代读者阅读当中的常识性的东西,这个时候如果这个东西成为常识以后,有些人写作的展开面临着困难、面临着障碍。张炜这么多年的工作,他的小说、诗歌这种大体量,实际上是一个人的滔滔不绝,我们这个社会在文学方面慢慢地很多人不会欣赏滔滔不绝了,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会欣赏中国古人屈原的滔滔不绝,李白有的时候是滔滔不绝的,其实杜甫也是滔滔不绝的,当然他们可以写成短的东西。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诗人来讲,实际上只有滔滔不绝的人才能让你的写作生命拉长,经常是几个字几个字的一首诗写不了太长。对于作家来讲更珍贵的东西是有一个广阔的写作,写短的是比较容易的。对于那些短的写作的人来讲,没有一个广阔性在里边,不从好坏上讲,从可能性上讲它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写短东西的人写不了长东西,但是一个写长东西的人可以写短东西。大家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你也试试口若悬河,比如屈原在《天问》里一下问这么多问题,你自己问一个试试,你问一个问题不是本事,问五个问题不是本事,一口气问二十个问题你试试,一口气问一百个问题的时候再试试,那就不是人干的活儿了,所以我们中国就屈原这么一个人。

张炜这种大体量的写作,我自己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我不能谈更多的东西,我只从两方面说一下。以前我跟张炜一块出过国,一块聊过天,一块做过饭,我对张炜的印象一直是他是一个内心非常干净的人,有些人是一个恶棍,有些人是一个暴徒,而张炜用一个词来讲就是一个好人。张炜在诗里经常出现“好人的坏笑”,我觉得这个是他的魅力所在。如果一个人本性是非常老实的,但这个老实的人要给你坏笑的时候或者给你说个脏字的时候,在文体当中就开始产生魅力了。他的诗“扛着长矛大刀或粗棍子/往死里打一些体力不佳的人”,我觉得兴奋,这种东西非常有趣,他的文风有单纯的一面,单纯的人不太容易轻飘飘,他容易重起来、厚起来、大起来,有的时候再使点坏,从经验里获得的那种坏笑,这个特别有意思。

在使用词汇方面,张炜都使用了哪一路的词汇呢?在我看来有一类是文学类的词汇,文学类的词汇有的时候甚至用到成语,一首诗里几次出现成语,多年只写诗的人不太容易这么干,一下子投射出他作为小说家的那一面。这是文学词汇,而且是正面的文学词汇,这是一类。第二类是出现方言,将山东那边的方言用到这里。第三类是古词,从古代来的词汇。第四类词汇是带有普遍性的词汇,这类词汇是稍微洋气一些的词汇。还有一种不是方言,但是是本地性的词汇。文学类的词汇、方言类的词汇、非方言的本地性的词汇、古文里来的词汇、抽象的普遍性的带有洋气的词汇,这些东西构成张炜的写作意识,他把这些东西编排在这么长的诗里很有意思。我本来想谈谈记忆这个东西,这也是一个大话题,说起来就长了,我就先说到这儿。

树才:西川讲到了好几个大家的滔滔不绝,西川有时候也滔滔不绝,尤其他的散文体的诗让我感觉到如同长江黄河。

西川:我也写两三行的短诗,你没看过。

树才:这本长诗第一句和结尾三句,我都理解成是电影语言,“我们相约大雪天来河边”“我将一口气赶回大山那边,守住那片小小的菜地,照料这棵小小的桃树”。王超作为导演,万一要把这部长诗拍成电影,你会怎么构想?

王超:很高兴今天能够参加诗会,非常值得记下今天这个晚上,这么多诗人和诗歌爱好者一起向诗歌致敬。我们围绕张炜老师的这本书,尤其是张炜老师这样一本非常重要的诗作的出版,像邱老师说的,今天来了两种人,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我是读诗的人。张炜老师这本长诗今后面对的更多的是读诗的人,尤其是熟悉张炜老师的小说作品的人,他们今天面对这本诗作肯定会兴奋,我是其中之一。我因为这几年有计划要拍摄张炜老师的《九月寓言》,我在三年内集中地读了他一些重要的长篇小说,尤其是《九月寓言》。张炜老师这本诗作的出版对张炜的读者来讲是一个特别好的消息,读过他小说的人,更不要说是他小说的粉丝了,看了这部长诗,对它的体会应该更多,会感觉张炜几十年酿了好多坛酒(小说),今天突然说把原浆(诗歌)拿出来了,我看到这个长诗就很兴奋,我看他小说里有很多有魅力的地方,魅力的来源在哪里,魔术师身后的秘密在哪里,张炜所有文学作品的人格及主体形象出自哪里,这些东西都在这本长诗里感受到了。这对张炜的读者来说是福音,张炜老师今后是不是不想写小说了,因为我感觉他把自己的家底都掏到这部长诗里了,就像一个非常杰出的魔术师最后告诉观众他是怎么变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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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十年代开始就是诗歌的读者,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追求的最高的境界是诗意,小说的最高境界也是诗意,邱老师搞当代艺术也是,我们做电影追的也是。中国的长诗八九十年代我作为读者来说认为最好的长诗是杨炼和欧阳江河写的,2010年以后,欧阳江河的《凤凰》,尤其是杨键的《哭庙》以后我就没有读到很好的、真有分量的长诗。但今天我作为读者,我很高兴读到了《不践约书》,这不仅是一首很有力量的好长诗,更有它的独特意义,就是严格的讲我认为它是中国第一部艾略特《荒原》意义上的长诗,并且有力的延展出后荒原时代的荒诞。它的历史纵深度和链接当代史现场的能力,以及由不践之约到无约可践的言外之大虚无都是中囯长诗中极为罕见的,这也是张炜作为中国最严肃的小说家对中国诗歌的重要贡献。它还带给我们很多新的刺激,我也是个小说作者,也拍电影,我更是诗歌的读者,我有体会。张炜不是说现在才拿出一部长诗。从他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到《九月寓言》到《丑行与浪漫》《外省书》,再到《刺猬歌》,一直到最近的《独药师》,每部其实都是长诗,他只是用小说形式来写。这也带来中国的文学评论界对张炜小说的许多误读,什么道德理想高地的坚守等等,张炜主要小说里的主人公基本都是背德者,恰恰是对道德及其乌托邦的尖锐反思。所以希望于我们对《不践约书》能认真读,尽量准确。文学评论界都说张炜小说的语言优美,说什么语言精练等,这些不过是一个成熟作家的门坎。读《九月寓言》,它的语言就像金庸作品中的老顽童左右手相搏,到了这种境界,再看看他的《不践约书》,优美是引诱,是陷阱,是带你入坑的,是左右相搏,不断地建构,不断地解构,是福柯意义上的。语言本身是一种结构,是锐意开拓的历史意识,这是张炜文学之于中国文学最大的价值之一。张炜年轻时在地方档案馆待过几年,这应让他对福柯的后结构主义谱系学有独特的领悟。我为什么读了兴奋?九十年代张炜在他的《九月寓言》里就熟练地运用了这种哲学——到《不践约书》这儿已经是集大成了。

今天有年轻读者,大家不要认为我刚才讲的多么深奥神乎,没读过张炜小说的也没关系,你直接进入长诗,德里达讲“没有文本以外的世界,语言本身就是结构”,你进入这个结构重新理解新世界。但是另外一些读者,了解中国整个当代史、近代史、古代史,懂得中国艺术和哲学的人,尤其懂得这个历史文化和现实语境的人可能就更能深入,而表层的张炜依然是能让人兴趣盎然的,年轻读者肯定会喜欢,不信读读看。

二十多年前中国诗坛有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派写作,吵得一塌糊涂。2000年他们要我请到陈凯歌导演去成都开会,关于电影的,去了才发现他们还开了个民间派大会。我觉得他们斗争很激烈,解决问题了吗?二十多年了,没有,而《不践约书》,却做到了知识分子写作跟民间写作的一次精彩有力的平衡,但这早在张炜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和《丑行与浪漫》中就做的相当出色了。关于口语的运用,如果不谈别的,谈语言本身,张炜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语言,他那么多年民间文学在严肃小说里的翻滚操练,所练就出的口语的文本性,无不进入诗的语境,过去在他小说中呈现,现在进入长诗本身。用口语写诗的人,反文化的一帮人在美国大多是大学教授,所以没有历史文化及其当代史语境的话,口语是没有力量的,《不践约书》里的口语充满了力量,充满了意味,当然包括了出色的反讽,这是我不同意前面欧阳江河说的地方。《文心雕龙》里有四个字叫“秘响旁通”,《不践约书》中充满了这样的秘响。这在技术上实现起来难度很高。张炜跟我们聊过他从事文学写作之前爱好音乐,他熟悉好几种乐器。这(张炜的小说和长诗)里面充满了和声。中国当代名声最响的几个小说都是线性的讲故事,张炜从来不从线性入手,从来都是从意象入手,甚至从几个意象同时入手,几个音同时给你,几组和声同时响起,并不在乎旋律是否好听。《九月寓言》七个中篇形成一个长篇。但在七个中篇里面各自还套着若干短篇,这样的结构非得是复杂的现代交响乐的结构肢体意识才能把握完成好,而这也更是《不践约书》作为一部优秀长诗的结构意识和重要贡献。我说得太多了,我带着兴奋的心情,首先是祝贺,我是电影圈的,完全是文学爱好者,可以在这儿非常畅快地把我感受到的全说出来,谢谢。

树才:大家鼓掌,王超完全是有备而来,可见他知张炜之深。乍一听是在讲导演课和电影课,实际是在讲诗歌课,他恰恰比诗人更敢于谈诗人文本里的语言问题。当然长诗也在演变,确实如此。高兴,我从张炜这本书里感到张炜老师的阅读非常耐心、广阔,他对古代的一些东西的热爱跟我类似,我觉得中国的诗人凭才情写作的多,凭着自己广阔的积累以及成熟的勇气去雄心地构建一个文本的很少,请你从广阔的世界文学的角度谈一谈。

高兴:听树才说要从广阔的世界文学的角度,我有点惶恐,我们还是回到张炜的《不践约书》。说实在的,这么多年张炜一直是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形象深深地扎根在我心目中的,这次读完这部长诗《不践约书》,我觉得是一个华丽的转身,诗人张炜在我心中一下子树立起了非常庄重的形象,诗人张炜名副其实,且令人惊喜。

《不践约书》,一部长诗,52节,千余行。我们以往读过的长诗或史诗,大多有一个故事线索,成为用于支撑文本的基本结构,比如张炜长诗中也提到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就是战争和归乡的故事,但丁《神曲》就是游历地狱、炼狱和天堂的故事,弥尔顿《失乐园》就是撒旦叛逆、复仇和引诱的故事,等等,等等。但《不践约书》不同,没有明确的外在的故事线索,只内含着一条隐约的情感线索,特别内在,有时甚至难以辨认,需要你字里行间去感觉的。有明晰的故事线索,实际上,既是写作上的依靠,也是写作上的限制。而没有明晰的故事线索,首先当然是一种写作挑战,但应对得当,便能让写作变成无边的天地,便能让写作获得最大的自由,从而也让写作获得了现代性。这需要才情和能量。张炜显然具备这样的才情和能量。

如果说有人一遍就读懂《不践约书》,那么,我就会怀疑自己的智力。不得不承认,我初读《不践约书》时,竟有晕眩的感觉。《不践约书》语言十分朴素,细节十分清晰,怎么还会让我有晕眩的感觉呢?恰恰就是因为那种无边,那种自由,那种现代性。这是一部时空穿越之书,是一部自由探寻和漫游之书,又是一部对话和沉思之书。贯通古与今,中与外,历史和目下,传统和现代。如果要用几个关键词来形容这部长诗,我会想到跳跃、灵动、打通、穿越、转换、连接、呼应。而底色又是如此朴素。朴素的词汇,朴素的场景,朴素的人物。朴素,却又极具感觉,比如“我们做游戏,对歌,吵一点架”,比如“可怜这边厢枯坐的一位老翁/吮一下铅笔写一行情诗”,比如“用余下的半生写一封长笺/记下无所事事的外乡”,等等,等等。《不践约书》的腔调也是朴素的,朴素得特别有个性,有辨识度,比如,作者常用“咱,咱们,拥噶”这样的词汇。一部朴素到极致的现代力作。但是这种朴素又导向一种丰富性、一种复杂性、一种深刻性,而从朴素所导向的深刻、丰富和复杂,我觉得是诗歌乃至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

我最近刚刚翻译出版了罗马尼亚女诗人布兰迪亚娜的诗集。布兰迪亚娜说过,儿童画有时恰恰最能表现世界的本质,如果你能用儿童画的朴素的特质去表现深刻、丰富和复杂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位大师。在《不践约书》中,张炜恰恰是用极致的朴素来抵达深刻、丰富和复杂,来抵达某种精神和诗学高度的。

我还惊讶于这部长诗的层次、变幻和张力,无论在情绪上,在节奏上,在场景上,在意象上,还是在色泽上。徐和急,轻和重,淡和浓,温柔,豪迈,悲怆,沧桑,舒缓,紧张,都控制得如此自然而又恰当。字里行间,我们也就能时时感觉到一种刺人心肠的张力和魅力。与其说张炜写出了这部长诗,还不如说这部长诗其实一直在等着张炜写出。我想说的是阅历、积累和修养。唯有当作者有了足够丰富的阅历,足够深厚的积累,足够出色的修养,方有底气和可能写出这部长诗。

此外,我还感觉到了作者的一种自觉意识,也就是对源头的确认。说到中国现当代诗歌,我们都会想到横向移植的巨大影响。不可否认,在百年新诗中,横向移植影响极大,效果也极明显。我甚至觉得影响有点过大了,以至于不少诗人忽略了本土文化的滋润,因而也就出现了文学营养的失衡。现在恰恰到了这样的时刻,需要适当的清理,适当的回归,适当的反思。横向移植中,哪些影响是真正有益的?哪些影响可能阻碍了我们自己的写作?横向移植中,是否存在着欧美中心主义倾向?在横向移植的巨大气场中,我们是否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些都值得我们好好反思。而张炜对此早有清醒的意识。他说过这样的话:“几十年来中国当代自由诗主要吸纳了西方诗,准确点说是译诗。这似乎是一条不可更易的道路。但是想一想也会有问题,甚至有点后怕:割断了本土源流。这源流包括了形式和气韵。这个土壤的抽离让人心虚。”他承认自己较少沉浸在西方译诗中心安理得,而是深深地怀疑和不安。吸纳,融合,对源头的确认,让张炜的这部长诗绝对既有本土的形式和气韵,又有普世的情怀和深度。

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尾注。一般加注我们会采用脚注,可《不践约书》采用了尾注。这些尾注涉及人物、地点、历史事件、各类典故、词句出处等等,构成了一本小小的词典,既是书中一个独立的单元,也可视为长诗的一个有机部分。这不仅让我想起科塔萨尔的《跳房子》,或者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中的《六十三个词》。我觉得这有一种意外而特别的诗学效果。

树才:谢谢,我们这组的对谈非常深入,确实优美,你们都要把它展开变成文章。下面有请第四组也是最重要一组,我们把张炜老师重新请上场,还有老朋友汪家明老师。汪家明老师和张炜老师如此相知,你们两个人是两个生命相遇这样一种记忆,先请你一聊,再集中听张炜老师回应。

汪家明:我和张炜是老朋友了。这可不是一般说说,是有证明的。1984年我在山东画报杂志社工作,开了一个《作家剪影》专栏,介绍的第一个作家就是张炜。张炜后面还介绍了张承志、梁晓声、王兆军等,本来还有莫言,但他的小说没通过,错过了。栏目要有一篇短文和简介,然后发一篇作家新写的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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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了一篇几百字的《张炜印象》:

张炜老是皱着眉,弓着背。他的眉本就粗黑,皱起来更触目;他的背很厚实,弓起来像总担着什么重负。与人对谈时,他就这样皱着眉、弓着背,盯着地面,似乎一边谈一边在尽力思索,让人不能不觉得他的话题之重大,他的心之至诚。依年龄论,他比同龄人老相些也老练些,但若笑时,他那微鼓的两腮和深深的嘴角便暴露了他的年轻。他只有二十八岁。

皱着的浓眉下是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画家眯眼是为了与画面拉开距离。不是偶然巧合,张炜也喜欢谈“拉开距离”。他常谈的话题之一,就是对作品、对现实生活要从各个角度、各种距离去观察、审视。可以想见,他在大学时光中没有机会钻研多少理论书籍,但他正在做一个思想者。他是那样喜欢分析、综合、抽象、权衡一切,这也许就是他外表那种严肃、沉重的内在因素吧。

他曾拿出过去所写的几百万字的一字未发的手稿给我看,并告诉我,二十岁那年他曾怎样因没钱买车票而冒雪步行百里山地回家过年。那时,他的稿子都用极小的字密密麻麻写在废纸头上;一百多里山路他从黎明走到午夜,雪深没膝,孤独一人——这两件事在某个点上联系到一起了。

这篇短文发表于1985年2月《山东画报》,同期发表张炜专门为我们写的小说《烟叶》。这篇很短的小说我到现在还很喜欢。

以上说的可能与今天的活动关系不大,只能证明我和他是老朋友。那些年里,我们(还有一位艺术家朋友)谈文学,谈思想,经常到深夜,激动万分。我至今怀念那些美好的日子。

参加今天的活动,我突发奇想:人为什么要写诗?小说家为什么要写诗?诗人为什么要写诗?读者为什么要读诗?在座有许多诗人和评论家,一定有很多说辞。至于张炜,以我对他将近四十年的了解,我觉得他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写而已。很早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有诗人气质的,他的作品其实都是诗,这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种诗意的东西,这东西在他最初的小说中表现很明显,比如《声音》,比如《一潭清水》,比如《生长蘑菇的地方》,以及《秋天的思索》,那里面的主人公老得是个农民,但也是个诗人。后来张炜有点不愿意在作品里暴露出他的诗意,潜藏起来,比如他的《秋天的愤怒》和《古船》,有些生硬、沉重,或者说他的本性中的诗意和他作品要表达的严酷相矛盾。可他没想到,这种不诗意的诗意别有一种诗意,所以也许有人觉得他的《古船》更有诗意,正如果戈理的《死魂灵》,满纸荒唐言,却又充满诗意,所以《死魂灵》和《古船》都被称为史诗。以我的看法,从《九月寓言》以后,他的诗意才比较平衡起来,不再显得突兀。

不过,诗意是诗意,写诗是写诗。小说家为什么要写诗?以小说名世,发表诗作不会有风险吗?可是张炜执意要写诗,已经写了许久。的确,他的诗没有像他的小说那样一举成名。成名对他已经没有多么重要,他只是有这样的需求。他固执地认为,诗是艺术中的艺术,是文学中的顶峰,而他像一个攀登者,登到极顶的冲动是不言而喻的。诗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奇怪的关节之一,就是语词组织与小说完全不同,甚至可以完全不通(不通顺),比如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主谓宾顺序完全乱了,可是很好啊,很有诗意。张炜是一个讲究语言的作家。顺便说一下,中国目前许多作家对语言都没有感觉,不懂汉字之美秒,不懂汉字不仅仅是语言工具,汉语语词本身就是文学,正如闻一多评说庄子那样:“到他手里,辞令正式蜕化成文学了。”这是汉字独有的魅力。

我读《不践约书》的第一个感受,是语词和节奏的完美,几乎没有瑕疵。我甚至会感到,抛开内容,只是像早年5岁的孩子背诵《诗经》一样来读这部诗章,也会很愉悦,很有味道。虽然他用了一些不太常见的语词和语句,比如“丑拙”“苞朵”“嫣火”“骨勇”“不能悬停的声音”等等,却不会使乐句生涩或断裂。我想,他一定是在一种浓郁的诗情之下写就,又在强烈的乐感之下反复打磨而成。这种打磨,需要比写作还要高的技艺,不然只会起到破坏的作用。我觉得这些诗句称得上是朴素而优美,简洁而深厚。若有时间,请大家朗读这部诗篇。这很了不起,因为这是作为诗的很重要的一方面。

读这部长诗的第二个感受,就是张炜保留了他独有的古怪之美。这一点我特别高兴,多年前我评说他的作品时已经说过了。我当时是这样说的:

张炜平日常说的一句话是:“真是一个古怪的东西。”一个人坏得出奇,他这样说。一个人有着某种特别的秉赋,他也这样说。一个人一件物形貌少见,他也这样说。他对“古怪”有种特殊的嗜好。以我浅见,这已成为他的美学追求。准确些说,他的这种追求,在创作初期已露端倪,而成熟于《古船》之后。

写于1983年的《秋天的思索》里的老得是个“古怪的东西”。他明明是个青年农民,却整日皱着眉头找“原理”;《你好,本林同志》中的李本林和孙玉峰,都是四十多岁的农民汉子,却一个喜欢弄快板词儿,一个迷醉于坠琴,并且对生活抱着如同快板书和坠琴一样不现实的态度;《古船》中的隋抱朴,在痛苦地寻找真理,为此,他似懂非懂地去啃《共产党宣言》……不知为什么,读着这些人的故事时,我有时会想起张炜,在“文革”动乱年代那土地一片荒芜文化一片荒芜中,这位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却在一架大山后边热情地写作,严肃地思考人生宇宙的大事。他与他作品中的人物有种共同的“古怪”。

其实,《古船》中整个洼狸镇都透露着某种“古怪”,如有毒的铅筒,李其生的发明,地下的河流,等等。《古船》之后,《海边的风》《蘑菇七种》可说是“古怪”到了极顶。尤其是《蘑菇七种》,给人的感觉是:张炜在极其认真地讲述一个莫须有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似乎什么也不能说明。连一些已经被称为“作家”的人,也说看不懂。人们之所以还能入迷地读下去,正是因为这个“不懂”,不懂而“古怪”,古怪的蘑菇、古怪的人物、古怪的狗、古怪的事,“古怪”先就把人吸引住了。

“古怪”实际上是一种变形,是一种夸张,它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留下思考的余地。

熟悉张炜的人会说,《蘑菇七种》是一篇在语言和思维方式上,与平日的张炜本人最为接近的小说,也就是说,这是张炜最放得开,自由自在表现自我风格的小说。这篇小说也不容易看出到底借鉴了谁,这是一篇张炜式的小说,我有一个固执的看法,凡是与作者本人最接近的小说,必然是这位作者最杰出的作品。

读《不践约书》又让我感受到张炜在日常生活中的逻辑和幽默。大家可以体会一下其中的古怪。这是与任何作家都不一样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美。

树才:谢谢汪家明老师,几十年的交情,一直在关注。刚才有三组嘉宾围绕你的《不践约书》文本讲到了很多关键的词,优美、忠诚、隐隐约约,因为践的约是跟缪斯相约。也讲到了形式、语言,而我知道最重要的一点实际上是你从容地展开的这部长诗包含的意义文本之下的声音文本,有效地通过这部长诗区分了散文和小说的节奏,它也是美的。诗歌的节奏、散文的节奏有种看着模糊,实际上细心的人一读就能读出来的区别。请你做一个回应,然后抛出一个重大的问题,也是我自己在苦思的问题,在这样不安的、让人感到随时要崩不住的爆炸式的世界里,你带着极大的忧心写的这部作品,在这个时代诗人究竟还能有什么作为?诗歌在你看来有什么无用之用的大用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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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时间特别快,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会害怕我讲得很长,我会很短地讲。关于我的一本长诗,第一次开这个会。与会的人不太知道,这是我的第十本诗,前九本是诗集,可见我写诗之用力、时间之长、花费工夫之多。我一直把诗看成文学中最高的、核心的东西。为什么分享会的题目是“诗之约1973—2021”呢?1973年我们没有上高中的一拨同学,雄心勃勃要写作的人,组织了一个诗歌小组。大家想:虽然不能上高中,但我们仍然要证明自己的优秀。我们疯狂地写诗,写了不知有多少,今天看很幼稚。我开始得很早,1973年到现在,从未停止过。几年前我跟一个作家朋友一起吃饭,他突然问:“记得在一家刊物地下室处理旧稿的时候,发现一大叠诗稿,上面有你的名字,那真的是你吗?”我说,是我。

前年冬天在海边,正走着,碰到了一个人,他戴着一顶长长的针织帽,当地人叫它“撸头帽”:撸下来整个头部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因为只有戴着这种帽子才能抵挡北风,那里实在太冷了。他见到我一怔,然后把帽子往上一提,我这才认出,这个人就是我的少年挚友,他是当年七人诗歌小组里的一个成员。我那个惊喜!再看他的苍老:满脸皱纹,口腔里只有两三颗牙齿。我心里难过,他跟我同岁,这时就如同看到了一面镜子。我也是同样苍老,只是看上去好像没有这么惨。他在海边,我在城里,高楼挡住了烈风和阳光。其实内心的苍老是一样的。谁又能年轻到哪里去。他盯住我,沉吟了一会儿,最后握着我的手说:“写诗这个事,咱们还不能算完!”我心里觉得他在批评我,大概他认为我写得不够多也不够好。的确。写诗实在是太难了。他可能和很多读者一样,也读了我的散文和小说。我心里想的全是几十年前诗歌小组的情景,紧握他的手说:“不能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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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着诗有许多问题,灵魂和肉体、对真理的追求,还有形式本身,都是很困难的、很大的命题。刚才树才讲,只有在疫情期间我才能写这首诗,是的,没有疫情写不来这首诗。也就是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不光是在家里憋着相对安静,可以思考、回顾个人六十年来的生活,更重要的还有目击和注视我们的社会和人。看了那么多的言论、那么多表达。疫情期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生命态度、品质,能否“践约”。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情。主要是自我反省,有一次总结。再也不能原地徘徊。我的眼前始终晃动着那个没有牙齿的、七个人之一的少年诗歌小组的成员的形象,想着他的叮嘱。

长诗很难写,长诗要写得短才有价值,不能太放、扯得太远。今天也谈到现代自由诗跟古典诗的关系。如实讲,翻译过来的诗,稍微重要一点的我没有不读的,包括家新刚出的策兰诗选,“纯粹”推出的雅贝斯,我也粗粗看了。越读越是不安。我们的现代诗大都来自翻译,从句式到其他。中国的古诗,固定的字数,四言、五言、六言到七言,词也是固定的字数;有平仄且押韵,读起来很顺适。它在形式上怎样与现代诗衔接,是一个大问题。还有气韵、气质等。中国的现代自由诗如果不能从自己的土壤上发育成长,汲取,将来会遇到麻烦。刚才江河谈到了这个问题,有不同的看法,将来有机会请教讨论。中国传统诗工整的句子,平仄和韵律给予的速度、强烈的音乐感;还有“广义的诗”,中国古诗五分之四是“广义的诗”,即社会诗、道德诗、纪事诗。李商隐的《锦瑟》,还有李白杜甫的某些诗,是“纯诗”。但总体数量上看比例不大。这两种诗之间有一个关系。现在的诗人不太写“广义的诗”,志在“纯诗”。但这里面问题多多,矛盾多多,坎坷障碍大得像一座座大山,摆在我们面前。这些问题我今天解决不了。可能中国诗坛一代代人需要接力往前走,才能解决中国传统诗与翻译诗之间复杂纠扯的关系。这些纠缠着我,带来很多苦恼。现在出了第十本诗,我稍微觉得似乎了悟了一些东西,但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我要用自己持续的努力,以作品,感谢今天线上和现场的这些新老朋友。我要再次重复当年那位老诗友的话:“写诗的事情,还不能算完!”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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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胡子不瘦”绘制的笔记


树才:今天分享会长了一点,但是你们不觉得越长越滋生出更多的春天的芽吗?这么多的中国当代诗歌所有的问题,张炜老师以这样的一首长诗提供一个应答,我最深的感受跟家新兄一样,读完以后感觉到惊喜,意外的没有期待的一个人猛烈地撞击了中国当代诗的版图,给我们提供了开着口的形态。我觉得面对诗歌,除了调动自己身上潜伏在生命潜意识里的语言能量,不断地去探索新的形式,一定要在形式上取胜,因为只有在形式里面你的语言才能真正变得鲜活。谢谢所有的朋友,谢谢嘉宾,尤其是谢谢今天晚上没有椅子坐的,真是靠自己的脚力站到现在的朋友们,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张炜老师。今天非常完满,我想起著名作家庞余亮说张炜老师的这本书:“约”是如此的平常又如此珍贵,不践约、不想践约、无法践约。很多不践约的故事结束了,很多不践约的故事又开始了,就这样循环往复。


提问环节

1、联桦:首先恭喜张炜老师长诗在广师大出版社的出版!想问一下张炜老师,老师笔下的人物总是在不停地出走,停不下来,仿佛总在追求,想问老师他们在追求什么呢?人作为生命更应该追求什么呢?

我的作品里经常写到一个人物,他到处游走,停不下来,总在追赶。好像如此。其实,我在少年和青年时代经常在半岛地区游走。仿佛有一种东西值得我去追赶,又仿佛要抵达一个什么目标,不具体,大多数时间不具体。我想,把它扩大为整个人生,往往也是如此。总要做事情,总要奔赴一个目标,就这样往前走,走到最后。有时候那个目标是清晰的,有时候不太清晰。

   

2、崔晓:请问张老师,长诗的写作和阅读都是很艰难的事情,您作为非常成功的小说家,是什么力量促使您在已有的、“安全的”文学桂冠之下,不断地坚持写长诗新作,锲而不舍地追求纯诗?谢谢!

我并不是停止了小说和其他文学体裁的写作,突然写诗,或者说转过身去,做起诗来。我从七十年代初,大概七二年七三年就开始写诗。那时候写得很多,有些疯狂,一直没有停止。四五十年的写作,诗有时候写得多一点或少一点,但没有停止。我大约出版了十本诗集,第十一本是长诗。诗在我眼里是文学的核心,是文学的最高表达,是一种折叠和浓缩的表达方式,当然也最困难。

诗的阅读和写作都是很高的一种精神活动、创造活动。阅读也是一次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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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刘新峰:在文学园地里,小说向来被认为是读者受众最广泛最有影响力,诗歌则相对小众化,其作品的影响也普遍逊于小说。作为一名以小说创作成名且在读者中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张老师此次推出的这部最新作品即属于诗歌题材,那在当时创作时,是否考虑过这样一部小众题材的作品也许不会引起大多数读者的注意及喜爱?这对于一名作家而言无疑是一种打击或挫败,张老师没有过这方面的担心吗?

在文学园地里,小说的读者稍微多一些,因为它比较通俗。诗歌,所谓的“小众化”,是因为它需要阅读者的创造力、想象力、感悟力更强,对阅读的要求更高。这就像听交响乐一样,无论多么高级的交响乐团,到一个城市去也演不了多少场,因为能够迈过欣赏这场音乐会的门槛的受众也就那么多。没有听众了,演出就要收场。

所以论影响,诗看起来好像比小说要小。但实际上在漫长的时间里,在一部分人那里,诗是非常重要的,地位之高,不需要我来多说。

读者的多少,对写作者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陷阱,会干扰他的写作。一方面读者可以鼓励一个写作者,另一方面人数的多寡、呼应声的强弱,在不同的情形和状态之下,写作者是会受到诱惑甚至干扰的。真正意义上的杰出的写作者、有过比较漫长的写作经历和有更高一点的写作理想的人,会摆脱阅读的焦虑。他会一意孤行地往前走,没有太多的考虑和牵挂,会走到一个非常理想的、更高的目标那里去。他不会考虑其他,没有读者多少的这种担心。对他来说惟有一个事情,就是写出自己心目中最好的文字、最高意义上的语言艺术。


4、张小刚:张炜老师您好,最近看了您的《不践约书》,也大致看了一些保罗·策兰的诗,本人接触新诗主要是海子,顾城等几位比较“有名”的诗人,但是自我感觉理解新诗还是比较困难的,那么您觉得目前来讲国内的新诗创作和国外主要是欧美的新诗创作上还有多大的差距?对于诗的阅读和理解上,您能给读者一些建议么?

《不践约书》是一首纯诗,所谓的“狭义的诗”。它不是叙事诗、朗诵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有韵文字,不是比较通俗的那些“广义的诗”。中国的纯诗传统稍微单薄一些,现代自由诗似乎没有传统,它基本来自西方翻译诗的模仿、跟进。当然,这是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的一个产物,是现代化的结果,诗歌现代化的结果。它受西方的影响,是绝对意义上的强大。说到中国的新诗,就是现代自由诗跟西方的差距,大概我们还没有经历过像英国的著名诗人艾略特那样的深刻的忧虑。他有一句话很有名,说自爱伦坡引进法国之后,像马拉美,瓦雷里,这些超现实主义诗人走得越来越远,他们在更高更深处进行自己的探究,“纯诗”的目标似乎已经涣散,看不到未来。所以艾略特曾经发出这样的慨叹,说现代自由诗由于对语言和词汇的过分警觉和关注,读者的脑神经再也受不了这样的重负,势必迎来“土崩瓦解”的后果。艾略特在西方现代诗人里面是一个改革者,实践者,非常有意义,这个人绕不过去。对于西方现代自由诗来说,艾略特的实践,就是从瓦雷里、马拉美这里,又开始了新的探索。他为了预防现代自由诗的“土崩瓦解”,做出了诸多努力。比如说,他让诗句变得更自由,更随意,更散文化,但骨子里边并没有减弱诗的纯度,写出的仍然是纯诗。这一点对中国诗人有很大的启发,中国现代自由诗还需要往前推进。

首先是“广义的诗”和“狭义的诗”,读者要有所区别。在欣赏和阅读的时候,要采取不同的标准,要有不同的心理期待。正像听交响乐的时候,不能完全采用听通俗歌曲的那种方式是一个道理。“纯诗”最接近于纯音乐。


5、桃子婧:晦涩难懂可以是诗,朴实简洁可以是诗,长短参差可以是诗,押韵合辙可以是诗……诗歌好像有千般变化、万般模样,那么,就形式上看,您认为什么是诗?可否举例一二?

晦涩难懂的诗,朴实简洁的诗,长短参差的诗,押韵的诗,这些都是诗。诗千变万化,万般模样。一万个人写诗应该有一万种风格,一万个个人的存在,而不是趋向同一种笔调,同一种形式和色彩。但有一点是肯定了,诗大约还是分为“广义的诗”和“狭义的诗”。“狭义的诗”也可以称之为“纯诗”,这是艾略特用过的一个概念。当然用什么概念不一定准确,他人也不一定同意。但是它们二者肯定是不同的,正像通俗音乐和交响乐、雅乐、纯音乐的区别一样,品质上差异巨大。

我们现在一般的谈诗,从诗学的意义上讲,如果不加特殊的解析和界定的话,那么还是指“狭义的诗”,也就是“纯诗”。如果问到了什么是诗,这是很难去概括的,可以说它是灵机一动,灵感突然降临,瞬间的感悟,对于神秘天机的一次参悟,这都可以。但它一定是生命的自由的极致。我们想想现代自由诗,从西方的但丁、歌德、雨果一直读下来;但是这些古典诗人之后,还有一大批现代诗人,比如说前面我们讲过的超现实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等,以及他之后的一大批人。

我们中国读者习惯于中国古诗,那里面有大量“广义的诗”,但是也有为数不少的优秀的“纯诗”,“狭义的诗”。比如说李白杜甫,特别是李商隐,他们有些诗读起来是晦涩的,存有争议。晦涩的朴素或者说是朴素的晦涩,是为了还原诗人对于诗境的把握,他那一刻的参悟,瞬间的悟想,所以才需要那样的表达、那样组织语言和词汇。所以这即是晦涩的,又是朴素的。这就需要阅读者放空自己,不带成见,安静下来,进入诗的境界。它在一个方向上、一个高度和一个角度上,好像由“诗螺丝”加以固定下来,词汇、语句、速度、韵脚,都是这样的“诗螺丝”。读者在这个空间里运用想象力、联想力,调动这些能力,开始新的创造。通感、悟想、幻觉、猜想,重新组织,是这样。所以说诗歌的欣赏非常近似于“纯音乐”的欣赏,它们差不多。


6、解银环:《不践约书》快看完了,个人很喜欢它,每天摘抄一首。但是在读这些诗,包括其他人的诗时,心里始终存着悲哀。那就是,在这个文化断层的时代,诗歌也已悬于断层崖口,很多人不会写诗,更多人不读诗不会读诗,也读不懂诗。一个小众的文学体,最终受众面还是诗歌圈内的小众们。个人感觉,诗歌看不到未来。想请问张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谢谢!

有时我们有一种忧虑,看不到诗歌的未来。这种忧虑许多人都有。当年艾略特有过这种忧虑,这来自于超现实主义的现代诗的写作:过于个人化,过于重视和警觉语言本身,对所要抵达的目标已经不再看重,有的诗人甚至只重视诗的创作过程、对自我的注视和认知。对一首诗创作过程的关注超过了所要奔赴的那个目标,是非常极端化的写作行为。

我这方面也有所警惕,跟很早以前的忧虑是相似的。这么多年来,对于今天好多阅读者和写作者来说,没有传统的写作是走不远的。现代自由诗并没有民族传统,这是一个问题。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做了中国古诗学的研究,先后出版了五本,即将出版第六本,关于中国古典诗学的研究文字。这是我研究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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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周洋:张炜老师您好!这些年您出版了多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这次出版的《不践约书》是新诗的体裁,想请教您研究中国古诗给您的新诗创作带来哪些助益?谢谢!

我想,中国的“诗书之国”,主要还是指散文类,“诗”是指唐诗宋词为代表的大量的诗词,它如果不能作为现代自由诗的传统,把它隔离和剔除,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如何借鉴,任务更重。有时候就会觉得它跟现代自由诗的关系,像金属和木头一样,难以焊接,很难从形式上加以借鉴。从精神气质上似乎还可以做一点。但这里边形式的借鉴,也是起码的,是题中应有之义。由此来讲,看它的平仄,整齐的字数,它的韵脚,它强化的部分,它的重音部分,它的加速度的方式,在现代自由诗里似乎都很难使用。但是它仍然会诱惑我们,启发我们。

《不践约书》对中国古诗传统多多少少是一个呼应。它和我过去出版的好多本诗集相比区别很大,因为经过二十多年的古诗学研究之后,想做一些探究,这是探究的结果。传统古诗的形式感,韵律,加速度的方法,似乎需要摸索使用,成功与否还不能判定。


8、肖波:首先祝贺张老师的新书出版,我们知道张老师创作了很多经典的小说作品,其中在灵与肉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相对于肉体的圣洁,张老师更倾向于精神和心灵的圣洁,我想越过诗歌请张老师谈谈他在小说创作中是如何把握这方面尺度,如何处理情爱与道德的关系的。

灵和肉的关系,《不践约书》里面也写到了,同样存在一个能否“践约”的问题。里面引用了古希伯来语的一句话:“心里不愿意,身体却软弱了”,讲的就是这个问题。灵魂和肉体有一场约定,不仅是最终的灵魂和肉体的告别,而是在日常生活里,这二者就经常处于剧烈的冲突之中。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它都是一个大命题,都可以曲折地、直接地来表达这个命题。在创作中如何把握这方面的尺度?如何处理“情爱”与“道德”的关系?它不会是矛盾的,如果谁把“道德”和“爱情”对立起来,恐怕是一个错误。爱就是“道德”,爱就是“自由”,“自由”就是“道德”,它不是表面的条文,不是一个地方的风俗,不是人类制定的某项规则,而是它所包含的生命的真理性。所以“爱情”和“道德”从来不是一对矛盾、不是一对冲突,所有的矛盾和冲突都是人为地、狭隘地制造的结果。


9、于燕:诗的到来总是不期而遇的,是一场不践之约。或许因为一段特殊时期身体封闭的日子里,心灵的力量却得到释放,使您几十年不变的诗心悄然而至,诗情喷薄而出,在身体无助的时刻让心灵通过诗歌得到救赎。请问您的不践之约是什么?文学的核心是诗,那这首诗的核心是什么?古人说诗言志,您是不是也想借助这首长诗表达您对文学创作的终极追求?

“疫情期间,几十年不变的诗心悄然而至,蓬勃而出”,可以这样说,似乎也不完全如此。因为这期间可以集中写长一点的诗,写一二千行的诗,去思考和追究一些问题,不被打扰。但实际上几十年来都没有停止写诗,诗情经常笼罩我,让我激动不已,让我写下去。《不践约书》在我的诗歌创作里面可能是第二长的,第一长是《皈依之路》,是几十年前出版的。但当下这一部比那个要复杂,因为年龄大了,心情发生了改变。很多人讲诗属于少年和青年,顶多是中年,老年写诗会障碍多多。但是随着生命年轮的增加,人对生活的认识,特别是一个生命的那种怜悯、仁慈会增加。仁慈对于诗歌非常重要,它是一个基本的、坚硬的质地。处于文学的核心部位的诗,也应该属于老年人。

我个人有个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离诗不是远了,而是近了。有可能未来的诗写得比今天要好,它借助于写作经验,还借助于生命经验,尤其是生命里边灵魂里面的一些改变,直接决定着一个人和诗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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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茉莉:张炜老师,您好!作为您的忠实读者,我看到这几十年来您孜孜不倦的文学劳作。借纯粹平台,今天再次向您表达我对您的艰辛的文学劳作的敬意!这份敬意比我19年前龙口朝圣之旅来得更深刻。半岛上璀璨星光,穿过时间,依然照耀着我。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您的写作模式是否像巴尔扎克那样,与生命争分夺秒完成一项庞大的文学工程?您今后的创作方向通向哪里,您希望自己完成一个什么规模的文学版图?谢谢您的回答!

像完成一个什么规模的文学版图、完成一项庞大的文学工程,这个好像是不自觉的。对劳动的热爱不能停止,所有勤劳工作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光是写作,人总要劳动,做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我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所谓“文学上的规模上的雄心”。在我眼里数量不重要,质量最重要,文字的品质最重要,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对待每一个作品。文学在我眼里的专业属性最弱,它严格讲不能作为一门专业让一个人去从事和使用。我们应该正常地生活,有了冲动就写,没有冲动就做别的。应该有业余的心态,当然了,要有第一流的专业技能,是这二者的结合。这个顺序不能够颠倒,不能只有专业的心态,而技法是业余的,这就属于末流,肯定糟糕。随着年龄的增长,劳动的能力会差,量会减少。但是会更加珍惜笔下的文字,要写得更好。之所以后来诗写得多了,因为诗是一个浓缩的、折叠的文学方式:伏案的时间相对较短,但是交出的是生命的结晶。未来可能更重视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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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践约书

作者: 张炜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1


《不践约书》是茅盾奖得主、当代著名诗人作家张炜的重磅最新长诗力作。该作品虽然以诗歌为表现形式,以爱情为呈现线索,但实际上已经超越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概念和边界,作家调动人文、思想、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综合手段,以强大的精神背景和调动超出常人的写作能量,打造出的一个具有巨 大冲 击力的复合性文本,可以视为其代表作《古船》《九月寓言》的另一种呈现方式。这首长诗分为52节,以作家所熟识的特定空间为地理背景,叙述内容穿越于古齐国与当今社会,融入悠久的历史文明和以海滨文明为背景的历史文化,用诗的形式完成穿越历史和文化的艺术超越。张炜的长诗一如浑厚而宏阔的交响乐,时空大开大合,意象丰富,气势磅礴,节奏鲜明而又充满悠长的韵致,抒发对自然、人生和家园的爱与眷恋,带给读者审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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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 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

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新作《我的原野盛宴》反响热烈。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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