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头条诗人 | 缪克构 :浮庐笔记

2021年5月第12期

作者:缪克构   2021年05月21日 14:03  中国诗歌网    1762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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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克构,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文汇报社副总编辑。1990年中学时代开始诗歌创作,1995年大学时期被评为中国十大校园作家,同时开始小说创作。迄今主要出版诗集《独自开放》《时光的炼金术》《盐的家族》;长篇小说《漂流瓶》《少年海》《少年远望》;散文集《黄鱼的叫喊》;自选集《渔鼓》等十余种。部分诗歌和短篇小说被翻译推介到国外。曾获中国新闻奖一、二等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以及中国长诗奖、上海文学奖、上海长江韬奋奖等奖项。


创作手记:

散文的形,新诗的神

早在写作诗歌之前,我最先开始接触的是散文诗。在我所就读的中学的一间小小图书室里,我被一些散文类的选刊所吸引,确切地说,是被其中短小的散文诗吸引。刊物所选的散文诗虽然只有几章,一章所占据的篇幅也往往是半页甚至不到半页,而我却沉醉其中,每到课间便连走带跑,一到图书室便站在书架前阅读其中的精美篇章,其中很多篇目几乎到了可以背诵的地步。

所以,等我到了华东师范大学就读中文系,开始正式的创作时,我创作和发表了不少的散文诗。我甚至认为,年少时,我的气质更适合散文诗这样一种自由而诗意的文体。对散文诗的定义究竟是什么的争论,那时我真心觉得毫无纠结的必要,这也确实是出于内心真诚的想法。这二十多年来,我虽然写了更多的诗歌和散文,包括短、中、长篇小说,但从来没有放下过散文诗的写作。对文体的选择,在我,从没有纠结的时候,我需要以何种文体表达我的世界时,就提笔写下什么样的内容。既然没有障碍,我又何必去想散文诗是什么,她与诗歌和散文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不过,就我准备一直写下去的《浮庐笔记》的写作而言,今天,我倒很愿意说一说心目中的散文诗的样子。我认为其最核心的是要有散文的形,新诗的神;篇幅短小,语言凝练,但可以比新诗更自由;记叙的是生活,关乎的是灵魂,展现一个浩渺的世界。

浮庐笔记

缪克构


1

五百米外,盘旋的高架路,车辆如梭。高速之城,尘埃喧嚣。咫尺之隔,绿树、灰墙和红瓦,推开躁动之音,又如巨掌,将呼啸之声托向高空。

我栖居在浮庐,窗外一园绿色,满目是我日日思念的江南。深夜,明月闲来,常使我惶惑自己是否已处身东海之滨的故乡。

历八年,背着蜗居跋涉。至浮庐,于我辈或已是广厦?我不冀望人生繁华,只盼——窗外的桃树,春有花开,夏有果实;紫藤的秋日,不妨心事缠绕,只要冬天,仍是傲骨迎霜。

我只冀望人在浮庐,浮生可寄,不负穹苍。



我常常凝望窗外的绿色,窃喜浮庐藏身于闹市中,却于不经意中借来满园春色。

早春二月,十二株樱花蠢蠢欲动,到三月便已是满目洁云了。桃花“接龙”,而后石榴;爬满棚架的是紫藤,盛夏里开出一朵又一朵惊艳的喇叭花。紫荆、香樟、枫树、石楠,还有那一棵掩映着灰墙红瓦小屋的歪脖子树,这些,都是我喜欢的。甚至包括在枝头栖落,又飞走,继而隐入树叶间的白头翁、喜鹊、彩蝶,即使叫喳喳的麻雀夫妇,我也欣喜它们来呀,明窗隔不断风景,是它们,将我的书香引向自然。

我以书为伴,以诗为柔软的心地,借绿色装扮匆忙的人生,脚步竟有了根般的错节。我以春为眼,以秋为希望的原野,借飞鸟拨动枯涩的灵感,心头竟有了泉般的涌动。

其实,我哪里是在意纸上的文章,我只是在意那笔下的风流。



黄梅天过后的那几日,真是闷热难当。浮庐虽然冬暖夏凉,这些天却也闷得有些气喘吁吁。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满眼翠绿,心中顿觉凉爽不少。一株紫藤爬到石楠的枝头,摆出一个婀娜的造型,身下片片嫩叶如孔雀开屏般美丽。桃树已结了果子,大约还青涩着,无人采摘。火红的石榴也在枝丫间亮出来了,让绿色有了热情,像突然飞出的一个吻。

天色突然暗下来,绿色顷刻如墨,等候即将来临的大雨泼洒。果然,雨疾疾而下,绿色顿时成为水墨,朦胧中有淡淡的印痕。冲过,洗过,似乎也染过了。雨后的绿色十分清新,开窗就能闻到一股清香,而连同水滴一道滑落的,还有那一声清脆的鸟鸣。

我为什么安居于浮庐?并非只为那一窗的绿色,还为那一脉流动的丹青。



这么集中地听到蝉鸣,是搬到浮庐之后。记忆中,只有在乡村的岁月,才听到过这么大把大把的叫声。乡村的大道旁,长了许多苦楝树,苦涩的果实,连鸟儿都不愿意吃。只有知了站在高高的枝头,发出最嘹亮的夏季呐喊。

我小时候贪玩,爬上高树抓知了,只为好奇地看看声音究竟是从它身体的哪一个部位发出来的,当然,也从来没有弄明白过。我也见过都市里的捕蝉人,拿着长长竹竿,上头罩着网兜,父子两个,从街道的一棵棵悬铃木旁寻过去,也不知逮了来做什么。

有诗云:蝉鸣山更幽。在城市里是没有这种诗境的。

与汽车的喧闹声相比,在城市快节奏的脚步中,蝉声是可以忽略的。紧闭窗门,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坐着,耳中何曾能有蝉声如注?其实,蝉声说不上有多美,更谈不上有多重要,只是,静下心来听一听呀,这也是生活的脚步声。



紧闭窗门后,喧嚣便阻断在眼前。我已习惯立于窗前,凝望窗外。你看那十二株樱花开了又谢,什么果实也没留下,除了对青春和美丽的念想,有了牵挂又离不开的情怀;你看那石榴花谢了又开,枝丫间留下胖嘟嘟、粉嫩嫩的一群孩子,多么嘹亮啊,又多么让人羡慕;桃树也结了果实,不像石榴张扬,它先将毛茸茸的孩子藏着掖着,然后不经意间就满怀满抱地亮相了;枫树不开花,只在秋天的时候红给你看,从没有人觉得它是在自我炒作。

还有一些无名的花,不分季节地开了败,败了开,都快快乐乐地过着自己的小生活。它们懂得,桃树是桃树,樱花是樱花,哪怕只有一天,也要开一次自己的花。

它们懂得,观赏者都有自己的喜恶——正如有人钟情雏菊,有人却独赏蒲公英,而它们自己既无法选择开花的季节,更不能选择自己所结出的果实。那么,就开自己的花吧,美给自己看,那美也必定是一百分的了。



6 

雨夜,高架路上的两盏街灯遥对着我的书窗。成排的绿树此时是泼出的墨,高出的树枝似线条在挥洒。大片的黑暗,凝固了。窗玻璃上映照着书架和一排书脊。

潮声,车轮带起雨脚的潮声,东西双向滑动。我的脑海可说是混沌的,可说是安静的,可说是木然的。我想到了动与静,想到了黑与白,想到了生与死,想到了梦境与现实。我白天来不及想,现在想了很多。没有思想的力量,只有乱想的活力。这让我很疲乏。睡觉之前,我什么都不想做了,就剩一点点精力,可以用来乱想。不要做事,没有人干扰,乱想一通,然后睡觉,一靠枕头就入睡,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以前我怎么没有想到人也需要乱想呢?以前肯定想过的,只不过忘掉了。而当我意识到人生有时候也不妨乱想,我就记住了乱想的好处。尽管乱想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记住。

为什么要记住呢?两盏灯仍对着我,灯下有大片的黑暗。

潮声依旧。没有一本书能诱惑我翻开其中的一页。



枫树的叶子红了,樱花树的叶子黄了,棚架上的紫藤,叶子稀疏了,窗子前方的那一处古老别墅,露出了更多的红瓦和灰色的墙。浮庐的秋天就这样来了吗?

其实,秋天早就来了嘛。毕竟到了十一月份,秋风也刮过,秋雨也扫过,能不感到寒意吗?但今年的天特别干,也没有冷空气的频繁降临,在这个四季暧昧得无法明确分割的城市,多么需要一片落叶告知秋的消息啊!

午后,我走到花园中,却不见一片叶子,不知人们为何总要把落叶扫了去?

翌日清晨,我复又走到花园中去,落叶还在,且是带着露水的,多么静美啊!正是那秋天的模样。

那么,除此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现在是秋天了呢?因为,花园里,一颗果实都没有留下来啊!



在秋日的午后,我会走到浮庐外的草地中去。因为偏居高楼一侧,一块狭长的草地空无一人,故而安静得令人惊喜。我席地而坐,日头暖和地照在身上,细细的草尖扎着我的臀部,坐久了,还会留下两团湿气。草皮毕竟已经枯黄而且稀薄了,但泥土也因此更贴近我的肌肤。

更多的时候,我赤着脚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在阳光下温暖的土地,在树阴下湿润的土地,有一种芳芬从脚底传递到心间。

在这样的午后,我常常惶惑。我少年时在海边的村庄长大,日夜亲近的不就是这样的土地吗?为什么我在城市奔走十数年,最珍惜的却仍是走到草地中体会自然的情感?最向往的,一直寻寻觅觅的,也仍是那清风、那绿树、那粮食和蔬菜原来的味道呢?

对现代文明的高度依赖,让我们回不到传统的农耕生活中去。一切都太快了,甚至由不得我们去细数工作、生活、阅读,包括旅游中的慢,以及慢的快乐。

也许,走到草地中,我只是听从了内心对慢的呼唤。

浮庐,宽宥了我的慢,容纳了我的快乐。



9 

大雪节气的前一日,大幅降温10℃,又有寒风凛冽,窗前的那一棵歪脖子树,叶子都被吹得卷了起来,显得更加稀疏了。其他,像石榴、枫树、棚架上的紫藤,也黄了叶子,稀了枝条,更不要说那十二株樱花树了。

是的,十二株樱花树,叶子都快落光了,我都不知道!

最近,我站在窗前的时间少了。我神往内心的宇宙,窗外的凋零与遮蔽,便关心得少了。曾经,窗外有樱花万点,我的心中便泼墨如画;如今,我的心中有一棵棵树在生长,窗外,却见一棵棵树在落叶。

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感伤——那窗外满天飞舞的黄叶命运的凋零,还是应该感激——正是树木荣枯,让我感觉到生命的轮转与季节的变幻。



10

今年的秋天,雨水可真少啊!整个十一月份,据说只下了三十毫米的雨,那会是几滴雨,大抵也可以算得出来了。

阳光就特别好。从中午开始,西南方向的阳光就照进了大落地窗,越拉越长,越拉越亮,到傍晚时分,才呼的一声,跑了。享受下午的阳光,就是顶顶的安详与宁静。如果还没有手机铃声响起,能趁机打会儿盹,你知道,那即是幸福生活的一个顿号。

在半困半醒之间,眼睛睁睁闭闭,那便可以看见浮尘在空气中逗留。光影甚至照进了屋角,一束束的,如聚光灯般,吸引浮尘曼舞。再纷扰的世事,在脑中搁一搁,最多也就只如浮尘般逗留,而不飞扬了。

香樟木的摇椅,铺上羊毛绒的毡子,仰面躺着,迎面就是一幅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边上则是画着山水的屏风。人在浮庐,不经意间,竟有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依稀境界了。在喧闹的都市中,忙碌的工作之余,栖居浮庐就是人生的一次布局啊。

这一切,都要拜浮庐的大落地窗、落地窗外的错落秋色,以及少雨的气候所赐呵!



11

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早!不仅早,而且突然。十二月中旬,枫叶还是红的,香樟还是绿的,突如其来的一场雪,点缀上白的,便有了一种惊喜。从敞亮的落地窗望出去,大雪纷纷扬扬,只一两个小时,便在草地、树上和车库的顶篷覆盖上一层晶莹的纯白。可别说,在上海的十二月天中,这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观。

老实说,静卧浮庐,我是不会关心全球的气候的,甚至也不会去关心道路是否在哪里堵住了,菜价是否开始上涨,路上的行人是否因为一场雪受困。允许有这么一两个小时,让我不关心人类和正在发生的新闻,看一看飘飘扬扬的雪吧!第一年住进浮庐,第一次在室内看到无所阻挡的天空落下纯雪,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南方的海边村庄,第一次见到飘雪时的惊讶,让我想起在加拿大读书的冬季里,一层又一层覆盖大地的雪。



12

今年雪花特别多。奇怪的是,多在南方。这种令人纳闷的气候,“给生活和生产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这是报纸上的语气,但对在浮庐中晚起、又有一片明窗的我这样的人来说,雪大些、多些,倒不失美事一桩。今早我便特地晚一些去上班,又泡了一壶铁观音来品尝,见落雪飘洒,窗外银装素裹,内心竟生发出一些神闲气定的豪气来。

已是寒冬,浮庐外一片肃杀。

城居二十年,第一次深感季节轮回之阔大。而没有阳光的时候,冬日浮庐是肃静的。窗外落木萧萧,枝条稀落,只有高架路上的来往车辆在面前穿梭,尘埃亦多,噪声亦杂。有了雪,便大不同了,白茫茫的,连歪脖子树也穿上了棉衣一般,枝头上积雪簌簌落下,一只寒鸦停在最高的一处,在白雪飘零覆盖的空灵的天地间,如在水墨画中醒来一般,润成了一个墨点。那些苍虬的枝干,就是泼出来的线条了,在褪去绿色的冬日大地,有了新的皈依。

雪大片大片的,仍在飘落,画面便灵动了。窗外的动,烘托出室内的静来,仿佛在一场雪中,止息了奔波和无为,有了慢的原生力。



13

今年的樱花开得晚,如此绚烂,却也如此期期艾艾。

我一遍遍去看,过了两周还是花骨朵。晚,我也愿意等;期期艾艾,我也无悔地等。她太短了,我愿意长久一点地等;她太无邪了,我愿意纠结一点地等;她太美了,我愿意幽怨一点地等。

桃花也未盛开,一点一点地眨着睫毛,数数身旁已经开了一个月的茶花,瞅瞅棚架上一片叶子都未生长的紫藤,她进退维谷,犹犹豫豫。但有一点她真是好,她胸无块垒,无意追求豁达与洒脱,即使怯弱与胆小,也无需掩面,这样,她就能在夏天结下一树的果实。

海棠了无牵挂,开得就很狂野。她就是开给大家看的。开败了,还留在丹青里,给大家继续看。敞开自己,是她的个性,让议论者和窥视者都显得慌慌张张。她不家长里短,所以,她就坦然。我觉得她就是难得的好春光。

还有一些小白花独自哼着自己的歌,还有一些小红花暗暗握着自己的拳,还有一些小黄花披着自己的纱——她们守着惯常的生活,各自有各自的趣味和快乐。

我守着浮庐的这一方天地,无意打破这一切的宁静。 



14

春天将尽的时候,来了一场春雨。在今年短暂的三十八天的春之旅程中,这是我记忆中唯一一场像样的春雨。

是夜里来的风,也是夜里来的雨,我清晰地听得到雨打在树叶上、落在地上的声音。

密密麻麻的雨脚,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屋天井里听着屋檐的雨滴,看着院子里结着青涩果子的桃树呀石榴呀的场景。

隔三十年,五百公里外,再次在雨中清晰地出现于我的脑海中的,是浮庐窗前的一棵桃树和一棵石榴树,它们都在五月里结了青涩的果,拇指大小,一绿一红;它们都是浮庐的孩子,这会儿最是无忧,即使遇上美好的春天,也无人去采摘它们。

开花结果,这真是人世间的赏心乐事。



15

一日复一日,在浮庐的日子过得真是快呀,一年的时光将尽,又将回到轮回的季节里。去年此时,亦是绿草青青,风动江南;今年,树又长高了一截,遮住了红瓦小屋,显得更加影影绰绰,也遮住了高架路上飞驰的小汽车,只有大巴和卡车还在奔跑着跃过眼帘。

渐渐的,似乎观风景的时间少了,而凝思的时间多了。工作的确忙了,我没有好的状态去写作与遐思,自然也告别了小说与诗情。在我,倒并不纠结与懊恼。

我想,在夏日里何必渴望一场冬雪?而在开花的季节,又何必仰慕那枝头的累累硕果呢?这一季有这一季的风景,且把它细看罢,也把它珍藏吧!这样,即使到了白雪覆盖大地的日子,我也不必留恋夏日的那一抹翠绿了,而在秋日的果园中,也无需怨恨春天的花开得太少。

进出浮庐只有两条路,这比人生要简单得多。人生的选择虽复杂,走起来却只有一条——当你选择了其中的一条,你永远不知道另外那些道路上的风景。而我,只愿在我命定的道路上一路前行,一切的纷繁复杂便简化为一。



16

六月六日,距离搬进浮庐已经整整一年了。窗外一片墨绿,清新宜人,但不知为何,更吸引我的却是那些已不怎么讲排场的花——石榴树上,有的花已经结了果,有的花还在开着,因此在同一棵树上,你看,也有不同的心思与选择;紫藤花开了,张嘴的模样,像涂了艳丽的口红般夺目;苗圃里,新植的月季也矮矮地开着粉色的花,它们真像这一季最意外的暧昧。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不同的花,就让我想起人世间不同的女子。也许,世界上有多少种不同的花,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女子。她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说不清哪一种是令人欣赏,哪一种是令人扼腕的。

在盛夏,不妨热烈奔放吧!

到了秋天,这档子心事,就可以放下了。



17

五年后的六月,浮庐择枝而栖。是一个更宁静的、接着天地的居所。很喜欢这里的一条河,“L”形,静静流淌在小区中,浮庐,便在这一竖一横一勾的怀抱中,枕着鸟鸣了。

诗意的栖居,其实不过是寻找一种与自然的闲适相拥。此自然早已是经内心改良后认同的一条河、一棵树、一处草丛、一垄菜地了。或者就是几个小时的阳光,连绵阴雨时,屋顶落下的雨声。一丛茶花和几尾锦鲤,亦是如此恰当好处安慰一个人的内心。繁忙的生活,在此换过一个频道了。



18

这几日颇为闲适,亦令人若有所思:所谓悲凉,并非来自眼前的废墟,而是内心里暗藏着的荒芜。所谓肃杀,并非源自那些飘零的叶子,而是温暖在四肢乃至额头的流失。所谓希望,不仅仅是那命运之神的眷顾,终究要在丹田处升起暖阳,还是印堂上那一抹霞光。你看那流水,过石滩、浅草、湿地,亦在阻断中分流、潜藏,甚至消失,但它终究又在另一处入江入河了。



19

把眼眶里的盐交出去,鼻翼中顿时有了草木的气息。把眉毛上的云交出去,胸腔里顿时聚拢了一片海。把一夜未眠的诗交出去,远方顿时回报我一个梦。把久未打开的羞涩交出去,少女突然还给我一朵桃花。哎呀,原来人已在春天,却还老是疑心处于隆冬的阴雨中。

其实,我更愿意在秋水河畔漫步,也无风雨也无晴。其实,我更愿做中年的垂钓客,静心守望一汪不泛涟漪的明月。阶前的茶花开过了,那就再等一年;继木红花凋零了,向阳的一边长出的叶子也很美。石槽里的九尾锦鲤不多也不少,小黄猫每夜都来,每夜都空手而归。



20

隆冬时节的一场极寒天气,使屋旁的这条小河结冰了。是整条河面的冰封,而非薄如蝉翼的结冰。扔下拳头大小的石块也不破,顽劣的小儿站上去,也安然不动,凿下一块冰来,足有两三厘米厚。

冰封三日后,天气转暖,明丽的阳光照亮了清冽的空气,河面却仍套着一副严丝合缝的盔甲。冰面上留着石块、砖头和树枝,有多少好奇的人在试探她的深浅厚薄,不得而知。

一切是静寂的,而又并非悄然的没有声息的寂静。有窸窸窣窣开裂的声音,如此密集地酝酿起来,似蚯蚓翻身,种子萌动发芽,柳树舒展抽芽,花朵正饱满而缓慢地开放。

啊,这冰河开裂的声响。我一阵狂喜!

啊,是河流解冻的呐喊!

河面隐隐传来不易觉察的裂纹,那是春天吻上河水的羞涩的唇红,是初恋少女最为大胆的在你肩头轻轻一拍……

仿佛经年的坚守,都是为此刻这一开裂的果实而存在。内心的甜蜜和忧伤,就这么轻轻被一阵轻柔的微风破译。撕裂的口子是如此细小,密如蛛网,无从修补。一切历历在目,如青春的模样在中年的狂雪中跳动,如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中,手臂遮羞处的颤抖……我呆坐河边,因为秘密被发觉而怅然若失。



21

这一季的乡愁是无尽夏,有人又称其为紫阳花,因为在渡边淳一的小说里也曾如此写着,便顿时有了暧昧不清的情愫。可见,物哀,这并不是我所喜欢的,但仍然不可以全然避开。

其实,它更熟悉的名字叫绣球花。好哇,我也喜欢这个名字,谁叫它就在门口长着呢,谁晓得它是谁抛来的绣球呢?儿子也喜欢它,仿佛等待的年岁里,就有一种绵长的温暖。

太太更喜欢的名字仍是无尽夏,热烈而优雅,几日就是一大丛,蓬勃而葱茏地绵延着。这让她喜悦于盛夏除了饱满的果实,其实也有清凉的花开。

当然,夜色中,我偶尔也会记起那个紫阳花的名字。



22

在小小的庭院,养花,种菜,施肥,捉虫,手工劳作是抵抗虚无的全部方式。

一种长久的敌人叫蛞蝓,从美好的春天到果实飘香的盛夏,它们吸食植物的芳香,甚至不放过佛手的一瓣落英。雨后,它们大量繁殖,有时爬进密封的厨房,以及四楼的阳台。

辣椒水、大蒜汁和生姜粉,我都一一试过,均告失败。除了用稀释的农药和它们自身的齑粉,我已无计可施。一杯盐水和一把夹子,是我最原始的出征记。

好吧,尽管我努力征战,让它们每个夜晚都消失了,但在第二夜又会复现,那是另一波敌军,反正,它们会出现在你任何想象不到的地方。我询问隔壁的老张,是不是也有相似的情况。他的回答令人叫绝:当你对它们视而不见,谁都不会缠上你的生活。

我和他显然不是一类人,但从他的话中,我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把捉虫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23

庭外两指地,种着闲情。嫩姜在地下奔走,丝瓜爬上高高的桂树,和白头鸟并排坐着。番茄开始羞涩的年龄,被罩上一种网,名叫“气死鸟”。接下来,可以安心地吃米苋和木耳菜了,一天一大把,煮了放在面条上。茄子要清蒸,蘸上故乡带来的虾酱。今年的青椒有点辣了,可以用来清炒鱼饼。黄瓜不是去年的品种,它有太多的疙瘩要吐露,气呼呼的,才长到一指长就开始胖了。我在它的旁边,种上了善良的菜瓜。

我顶喜欢的,是清除地里的杂草,它们都有不讨喜的名字,比如:猪殃殃,夜爬三……我每天拔掉一点,蔬菜就长旺一点,与我清理内心的芜杂一模一样。

这些,我从不在朋友圈示人。他们称赞说:“瞧,这个人,内心多安静啊!”



24

阳光好的时候,我就去晒太阳。蓓蕾绽放,我就去赏花。修剪枝叶,洒扫庭院,比去见夸夸其谈的人重要。觥筹交错就免了吧,我正在种一畦无公害蔬菜。

欢迎蝴蝶来,蜻蜓来,小蜜蜂也来。夜里,我也要打着手电筒抓青菜虫子和蛞蝓,为锦鲤如何躲过黄猫的偷袭而暗暗着急。

明月是我的镜子,茉莉和玉兰开花的时候,就能为我拭去心头的雾霾。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如果,我这样觉得的话。



25

秋凉之夜,有虫鸣声声,仍觉——静极。一轮明月前来映照,鱼池里的莲花也睡着了。白日里,她则灿然开放——饶是无根地采来,竟也这般神奇。

忽听得,马蹄声声,似近,似远。又闻得,马鸣嘶嘶,似有,似无。城中夜,何处有飞扬的马鬃?凭栏望,哪见得喧嚣的尘土?双耳贴近大地,才感知到勃勃的涌动,来自那一方马槽。

木质的、鼎状的马槽,被我数月前淘至院中。有说是清代的,有说是明朝的,至于木头,是榆木,还是枣木,我都不辨。曾侍奉于官宦宅邸,还是贫苦人家,亦无所知。只知来自齐鲁大地的乡间。我用来养了花,没有念想去告慰那些绝尘而去的马,花倒也一日日争开不尽。

马的气息寻觅而来。好啊!这是一匹骏马,年轻时曾征战沙场,老来亦甘心驮着粮食上路。举目曾傲视盘旋的群鹰,低首亦舔过干涸的沙泉,身上纵然有累累刀伤,也不必去提啦。无妨!活在世间,不过与众人一般。

这是马槽养育的众多马匹中的一匹。奔跑,跳跃,老来坦然接受寂寞,它与另外一些羸弱的马一起,构成了马槽的一生。如今,马槽静静地卧于墙之一角,听虫鸣声声,看一轮明月朗照。



26

在黄梅天的间隙,出了半天太阳。给点个赞吧,因为,柠檬结果了。哈,它们的叶子上长着什么?是三只,哦不,是八只蚕宝宝模样的绿色昆虫!它们集体立起,朝向太阳膜拜,像极了倾听风吹草动的猫鼬。

小小的藤架上,葡萄和黄瓜各有心思。它们有时在空中握个手,有时,则狠狠缠上对方的果实。黄瓜的情绪是短波段的,它不会把喜怒带到来年,葡萄则继续游走,等待下一年的乡愁。

这一季有这一季的嘹亮:橡皮树在疯狂地长叶子,晒不死的茉莉吐露芬芳,红豆杉在拔节,吊兰、常春藤洒下一小片绿阴,双喜藤背着花蕾攀援……



27

黄猫在小院里生了一窝崽。仔细数数,是三只。它曾偷吃石槽里的锦鲤,曾刨开菜地拉屎,顺便带倒几个花盆,对此我都熟视无睹地原谅了它。现在麻烦来了,我还得给它们弄点吃的。风雨交加的夜里,得置一把伞,常常去看看它们被淋湿了没有。

一周后,更大的麻烦来了:三只小猫夭折了一只,老猫却不知所踪。两只毛茸茸的活物在死去的那只身上蠕动,给我带来了灵与肉的双重不安。

当我将死去的处理好回到现场,另外两只也不见了。一整个下午,老猫无数次来到这里,寻找她失踪的三个孩子,并把对一个凶手的所有怀疑,全部强加到我的身上。



28

隔离的春天是极为陌生的。日子竟也空出一点来,远的地方不能去,就带着上完网课的儿子,在小区内走动。

出门两分钟就是这条小河了。浅滩和湿地,长着春草。柳树抽枝,仍还是稚嫩的样子。去年冬天的芦苇,干枯而利落地生长在大大小小的石块间,景致竟也随之典雅起来。中午的太阳正好,河面微波粼粼,漾动投影的高楼。

儿子拿着一根竹竿,时而试探着河水的深浅,时而做着划船的样子。父子俩沿着河边走一圈,大抵需要一个小时,六七千步的样子。小河在小区内的分布,很像一个大写的“L”。河东岸是一排公寓楼。河西岸,上半部分是隔离开来的独栋别墅,都是私自修建的,森严的城堡一般;下半部分,则是联排或叠加的房子,也被修得花样百出,有仍是旧模样的,也有完全推倒重建的。此地违章旧习已久,十余年下来,积重难返,竟然奇怪地存在了下来。

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傍晚,有时是父子俩,有时是一家三口,就这么在河边走着。沿河的每户人家,地里种的是青菜还是豆苗,里头是主人还是租客,开的是宝马还是奇瑞,什么都一一了然。可是,知道了又有何意义呢?无非是一日日地让躯体和手脚动一动,消食或者野望,一日日地打发着沉闷而担忧的时光。

河里的蝌蚪长出来了,从一片糊状的黑团,到芝麻状地散开,粒粒饱满起来,再到生出四肢,各自散去,而后便等着夜里听取蛙声一片了。河里的螺蛳也多了起来,爬到河堤的乱石上。窜条鱼成串地游走着,看到人来,飞速地消失,只留下一片涟漪。白鹭和灰鹭在河边守候,它们会在夜里久久伫立。流浪猫也在河边守候,小区里开始垃圾分类之后,又少了好心人的猫粮,它们也只得自力更生了。

这些,都属于这个春天的寂寥。只愿这样的日子快点过去。



29

我少年时代养过猫,那是一种习俗,用以捕捉老鼠。因此,将猫作为宠物来养,我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来。猫是来去自由的剑客,虽然我是名义上的主人,而它管理的却是一联排的房子。那些年人与猫的故事,我都写在一篇叫《愧对猫》的散文里了。

浮庐搬迁之后,我在一楼也设了一间书房。那里原是后院一间敞开式的房间,原来的主人在上面搭建了玻璃的屋顶,我则在下面又隔上了一层实木的天花板。玻璃屋顶是斜坡式的,实木屋顶则是水平状的,这样,当中就留下了一个隔层。就在这十余平方米的隔层,春天里成了流浪猫的“月子会所”。我在春秋天的时候,周末喜欢待在一楼的书房中看书,写字,喝茶,插花。这个季节气候宜人,各式花朵可随意在室外摘得。

小猫是春天的时候,在天花板上出生的。我先是在夜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过些天就听见喵喵的叫声。老猫的生活像是悄无声息的,它们生育,觅食,纵身跳跃,都让人感觉不到。而小猫的叫声就会准确无疑地传递出老猫的行迹。

一年一年的相伴,倒也相安无事,这是难得的暖人场面。人猫相处,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我留着这层空间,它们也不会来向我讨食。待它们的子女长大,就自然地离去。下一年,兴许是它们的子女,又会来此。这一回,该轮到它们的子女生儿育女了。

发生疫情的这个春天,出现了意外。我听到了小猫刚养出来时的嘤嘤叫声。不几日,却没有了生息。莫非老猫觉得不安全,衔走小猫另觅去处了?

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天气闷热起来之后,书房里闻到了异味。无疑,那气味只能是来自天花板上。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弥漫。一定是有小猫夭折了,碰到这种情况,老猫定然带着小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跑到室外,借助手电筒的亮光去查看。果然,见到隔层中有小团的黑影之类的东西,在靠近墙角之处。处理起来颇为棘手。没有这样的工具,长到可以将污物从狭窄的空间里夹取出来,最后只得将天花板锯去一角。异味却仍未除尽,第二天又取出一个黑团,第三日,又继续取出一只。这已超出了我能忍受的极限。大概是老猫出了意外,天花板上的几只小猫,自然不能幸免,而我又如何能单纯地从它们的叫声当中听到有怎样的求助呢?我下决心,等到夏天的时候,将两层天花板间的所有入口封起来。

隔了一个月的样子吧,黄梅天来之前,天花板上又响起了小猫的轻微的声音。细弱的叫声提醒我,又一群猫崽在这里出生了,我只好将封门的计划搁置起来。一晃就到了今天这样的盛夏,这群小猫都长大了,跑到小区里开始流浪了,我也没有付诸行动。



30

盛夏时节,一楼的书房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刺猬一家有五口,还是六口?我没看清楚。平时,周末的午后,我到书房去,会打开移门,换一屋子的新鲜空气进来,然后再开空调。移门外是一堵高出菜园半米的矮墙,上面安装着栅栏。栅栏外面,种有一排冬青。

这一天,一开门我就看见有许多樟树的叶子堆在矮墙上,当时就纳闷是刮的什么风,竟有这等本事。待我开了一会空调,再去关移门时,却见几只刺猬伏在枯树叶上,正埋头大睡。大的是两只,小的则看不清三只还是四只。我好奇地想靠近去数一数,这时,不知道是刺猬妈妈还是刺猬爸爸警觉地醒来,戒备地看着我。或许是空调的冷风吹着了它,鼻中竟有清涕涟涟,而其它几只沉醉于凉爽的午觉中,丝毫也没有被我的闯入影响到。

周末接连两天,刺猬一家在书房外纳凉。我留了一条缝,好让凉意能照顾到它们。我在书房中静坐的时间也不知不觉变长了。等到上班,自然无法顾及它们。夜里回家,开门再去看它们,却发现已跑得一只不剩。它们也许是觅食去了,也许是另有了清凉的栖居地吧。

我这一楼的书房,屋角织着蜘蛛网,墙上来过壁虎,蛞蝓在玻璃上画着地图,也有蜜蜂和蝴蝶在开门的那一刻闯入,很有一些农家的趣味。唯刺猬一家的到来,让我觉得来了贵宾。据说,生态良好的小区里还有獾出没,不知它们是否也来过这里乘凉。



31

秋天来了,正是读书季节。周末难得清闲,能静心看一两个小时的书真的是奢侈难得的。

院外已是杂草丛生。今年的茄子、丝瓜、苦瓜种得都不行,唯有辣椒尚可。先是梅雨漫长,后有酷暑甚久,瓜果歉收自是必然,何况我又是如此不专业的农人!

书桌上的清供小玩逐渐多了起来,寿山小石,云石屏风,松鹤砚台……我近来痴迷于此类物件,欲罢不能。



32

红花继木,老桩入定。一生的红花、白花已经开尽。

三角梅犹在。年年十月,花开不败。

无尽夏,不管秋天的事儿。蓝色妖艳之花,有一种霜染之美。茶树孕育花蕾,而我以为那是新芽。花枝招展如此之慢,似乎更适合国色天香。一株茉莉与另一株茉莉兀立许久。它们像有过热烈的交谈,说的似乎却又不是同一桩事情。

经常是这样:橡皮树即使刚刚插下,也要长很大片的叶子,而月季即使面如满月,分枝时也只有露珠一滴。我是一个懒散的人,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才把院子里的花一一招致笔下。

这么少,这么多!



(“头条诗人”总第475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1年第5期)



诗意的栖居——读缪克构《浮庐笔记》(诗评)

 草树


1500多年前,陶公辞去彭泽县令,作《归去来兮辞》,为中国农耕文明,描绘了一幅“诗意栖居”的愿景,它的影响力之大,天下少有匹敌,或许唯19世纪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与之有着几分相似,或可媲美。中国文化“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思想,在诗人和作家的个人性写作中,陶公体现得最为充分。历代文人虽有一份归隐田园的宏愿,却没有几人能够付出决绝的行动。当代社会处于第三次信息革命浪潮之后的互联网时代,整个世界是符号和拟像的狂欢,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运动加剧了人和自然的疏离——与其说是人和自然的疏离,不如说是人与自我的疏离。快节奏的生活,喧嚣的环境,应接不暇的快餐文化,就像洪水裹挟树叶一样,没有人能够抱住岸边一棵垂柳稍加回望,而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在诗人杨键眼里,长江岸边的芦苇是守望者和哀悼者,唯有芦苇,在守望和哀悼着那一远逝的文明中心。在现代社会的宏大叙事中,每个人作为个体,无不是被边缘化的。在这个物质主义的时代,诗人更如是。诗人吕德安冀望在语言中建立一个“无地点的天堂”,他借用了一个美国北部小镇的名字:曼凯托。对他来说,曼凯托是一个短暂的寄居地,他并没有与那个地方发生真正的生存意义上的交集,因而曼凯托于他更多是一个异国的审美存在、一个符号。他在这个符号里注入了马尾的童年记忆。在当代诗人中,很少有诗人能够在当下,“此时此地”,在语言中建构一个“诗意的栖居地”,不是带着哀怨,或者存有几分幻想,而是真切地沉浸其中。

诗人缪克构的《浮庐笔记》是一个“语言学的特例”。在文体上,虽然采用了散文诗的形式,但是,并不能说它在语言形式上与分行诗就有着高下之分。事实上,诗与散文的区分,更多是内在的而不是形式上的。散文诗同样有着声音的停顿和语言形式的凝聚,有艺术上的区分和命名,只是在形式上比分行诗更自由一些。《浮庐笔记》显然具足诗的特征,采用散文诗的形式,也许是出于语言呼吸上的考虑,或许在诗人看来,这样的形式更契合内心碎片化的感受。德里克•沃尔科特曾经盛赞圣琼•佩斯在《远征》中重拾碎片,拼凑出一部想象的史诗。缪克构的《浮庐笔记》同样是碎片化的,只是大致依着时序,去描述景物四时的变化和内心吉光片羽的明悟。也许正是散文诗的形式,敦促了诗人弃置意象化的表达,而回归于一种古典主义的语言路径,道法自然,情景交融,当然,也并非全然如此,高架路和浮庐,蝉声和汽车喧声,始终处于二元对立,只是诗人以自我客观化之法形成自我对话,消解了二元对立的焦虑。

庐,本指简陋的房屋。《浮庐笔记》之庐,是有着大落地窗和花园的,可见远非简陋,而是有几分奢华的公寓了。作者不说“公寓”而言“庐”,大约仅将其看作一个寄身之所,并不为其奢华而得意。所谓“浮”,就更坐实寄身之所的意思了。在诗人看来,这一城中公寓,也不过一“浮庐”而已,要真正让此“浮庐”扎下根,让它成为一个真正的诗意栖居地,内心还得与这一片花园、这里的绿树红花灰墙红瓦发生关联。“早春二月,十二株樱花蠢蠢欲动,到三月便已是满目洁云了。桃花‘接龙’,而后石榴;爬满棚架的是紫藤,盛夏里开出一朵又一朵惊艳的喇叭花。”春花次第绽放,如同接龙,有此一现代性的命名,诗人的内心大约也开了花,有了曼妙的“接龙”。“与汽车的喧闹声相比,在城市快节奏的脚步中,蝉声是可以忽略的。紧闭窗门,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坐着,耳中何曾能有蝉声如注?其实,蝉声说不上有多美,更谈不上有多重要,只是,静下心来听一听呀,这也是生活的脚步声。”现代都市中,车流如潮,行色匆匆,又有几人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自然也听不见蝉声。由此足见诗人内心的宁静和心思的敏锐,一个静立窗前依帘眺远的诗人形象也俨然在眼前。

诗人缪克构出生于东海之滨,我曾得其惠赠诗集《盐的家族》,在我的阅读记忆中,他的诗视域开阔,风格粗粝,真正有着盐的苦涩,也不无语言上的“百味之母”的意象。《浮庐笔记》显示出他写作的另一风味的语言样貌,仿佛脱尽了盐的粗粝,而不无细沙的质地——柔软,表面光滑,但并非没有阻力。这种物理上的阻力,即是语言的张力——

啊,这冰河开裂的声响。我一阵狂喜!

啊,是河流解冻的呐喊!

河面隐隐传来不易觉察的裂纹,那是春天吻上河水的羞涩的唇红,是初恋少女最为大胆的在你肩头轻轻一拍……

仿佛经年的坚守,都是为此刻这一开裂的果实而存在。内心的甜蜜和忧伤,就这么轻轻被一阵轻柔的微风破译。撕裂的口子是如此细小,密如蛛网,无从修补。一切历历在目,如青春的模样在中年的狂雪中跳动,如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中,手臂遮羞处的颤抖……

冰河开裂,万物复苏,这一被惯常审美框定在生命力勃发或革命浪漫主义昂扬的定式,诗人给予了全新的命名,且温婉而柔美。这是中年境遇下真正的大动静——浮庐之野,并非寂静的草木枯荣、花开花谢,而是连冰河开裂也有着生命的柔软质地。

《浮庐笔记》笔触细腻,安于孤独而并无孤愤,怜惜自然之美而并不物哀,很有几分川端康成的古雅娴静,或丰子恺的平实雍容。一个诗人沉浸于物、于四时,方能抵近自我之不变、人生之从容,从而得以脱身于喧哗与骚动之外而诗意栖居。《浮庐笔记》所示,“浮庐”不再浮,而是有根的,如同奥德修斯的故土伊塔克那张床是有根的,他说出来,尽管满面沧桑人不识,他的存在却得到了印证。诗人缪克构说出了浮庐的四时之变,无论樱花的绚烂,还是紫藤的枯萎,溪水枕着鸟鸣或马槽引来寂静嘶鸣,直观的或想象的,这就够了,足以摆脱高架路上两盏灯的盯视,而在现代社会的浮华中实现真正的诗意栖居。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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