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ANZHEAN
编者按

九零后诗人正处于他们创造力最紧要的阶段。一方面，脱离了最初的稚气和完全仰赖「灵感」的写作之后，风格如何从自身的雏形里脱颖而出；另一方面，万变的现实对他们诗歌内部的「兼容性」提出挑战。本栏目将展现同代人中的佼佼者，和他们唯一真实的诗歌友谊——互读，以及基于互读的辨认。

LIJIAWEI

导读

如果跳舞，这样跳舞

蒋静米的诗有矛盾的魔力。你看这一组里，实在说不上哪一首在写让人高兴的事情，它们轻逸的风格和语调大抵描绘我们「在纺织和破灭中长大」，或者「坠落的过程漫长得像永恒」，可这种悲伤一点也不厚重，它被诗人自身散发的那种决定性的幽默化解了，就好像迷失在赛博城市的少女，因为一只电子蝴蝶的闪烁而停下哭泣，她把蝴蝶留了下来，像是一切可以揣进口袋，在暗处反复摩挲而不会破损的东西那样留了下来。于是，世界的悲伤，忽然因为蝴蝶停止煽动翅膀而改变了模样。

无论是有本事的酬赠诗，〈放学，给马戎〉、〈舞力全开2019，给阿球〉；或是将直觉感官转化为剧场或氛围的幻想诗，〈剧场〉、〈哀愁天国〉、〈浪漫史〉；或是更为直接的自述：〈清波门〉、〈苦海游泳馆〉，这些诗的发生有强烈的「情动」起点，摇摆在个人生活不可避免的失败和公共事务日益沉重的胁迫之间。尤为难得的，诗人的造境有强劲的线描能力，极为珍稀她的笔墨，力求每一次勾勒都更丰厚、更具层次地转化着感觉。比如〈写字楼蓝调〉的开头，四幅逐渐拉远又拉回的速写，疲惫交织着激情，更多是惶然与无奈，当代生活的情感体验饱满流畅地显现。不止是这种容易共情的场景，许多陌生的物，在诗人构筑的氛围里，也总能指向对应的陌生和难言的感情，读蒋静米的诗，时常能点亮自身尚未察觉的部分。比如〈放学，给马戎〉里，「童年的白天很长，金银花又大又茂盛」，这样俏生生、光灿灿的场景，却和老师「新颖的体罚」编织在一起，但它们都那样合理，就像每当我们的天真受挫，拯救我们、安慰我们的，总是那些余光里的东西，那些微弱的，闪烁的，偶然的营救者。在无数不被人察觉的角落，无数难以分辨是幻想还是现实的空旷的可以透气的地方，真实的欢快的我们又一次复活，去生火、烤橘子。这是诗人独特的记忆法或生命特质，人从窒息中突围，遁入记忆的创造性源头。

这种无负担的记忆，真正的欢乐，贯穿着一位隐秘的敌手，它最能给人带来无端的羞愧，那就是时常化身为要求人真诚、守规矩、接受规训的道德感。这种不适构成了蒋静米基础的身份想象，比如「轻盈得像旁观者，一不小心路过世上的人/悬浮在半空，说尽了谎话的观察员」，「假如看到天使我的记录册/也会认为我是品行不端的学徒」;又或者无法抵御地为小偷脱罪：「偷窃是穷人的捷径/像昆虫从花蕊里窃取的甜/宝贵之物从不需要付账单/天空成了和守法市民合谋的监视者」；以至于如果真的在此时此地，「盛满结局应得的所有：声名、友谊与道德」，只会让她感慨道「幸运是惩罚的另一种面目」。究其原因，譬如真诚，也属于这些由道德培育而成的力量；它最终必会反对道德本身，揭示道德的虚伪和利己视角——而诗人显露的羞愧，却是对这种根深蒂固的欺骗感到绝望，怀疑自己是否能摆脱掉它。但同时，这种对欺骗的认识也起到一种兴奋剂般的作用，在某些时刻，诗人干脆「痛饮心爱的子弹」，成为「王国里最苦涩的赢家」。有趣的是，诗人对这种判断似乎越来越有底气，那些体罚我们的东西，那些让我们在某些时局中显得格格不入的东西，那些有损于孩童般天性里纯良的东西，实际上不该令人低头或羞愧，即使「生活是漫长的忍耐」，我们仍得「与浮世较量，和明月搏斗」，「越尖利越好」，去弥补「学前教育没有这一课」，找回「声带被割掉了最优美的部分」。但蒋静米格外令人喜欢的部分在于，她把这种对抗处理的严肃却不死板，游戏和角色扮演也是对抗，想象中的浪漫史和轻盈的旁观与记录也是。这有种超越物哀的张力，因为四处洋溢着风情和生机。

唯有一件事，是我们宿命中逃无可逃的受挫与哀伤。那就是「爱」。事实上，「爱」的主题是蒋静米所有的诗都贯穿的东西。它以倒错的、游戏的、碰伤的面容出现，让人心碎的事情总反过来逼着人说谎。「因为爱是恋人们的荆棘/他们在荒岛上握着彼此不停地流血像异教徒」,又或者「我们边飞舞着边说原谅的话，你的爱是无辜/我的爱是罪有应得，蔷薇逐渐被风吹涨」。让我想起塞林格说「I think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落到实处，成为这个年代关于灵与肉的伤心「我们的心只是残羹，我们吃喝，我们浪掷/在爱里被弄坏，又在色情里修补」。如同那些最完美的记忆，灵魂处于持续的张力中，仿佛内在的火焰让身体荡然无存，只剩下心灵的出神；而一旦出神之恍惚减弱，向寻常状态回归，伴随着那种本已忘却的身体又被重新发现时的惊愕感。爱大抵也是如此。只是我们努力活着，仍信任某种至高无上，梦想中奇迹般出现的例外。即使要坠落，也要确保「掉啊掉啊，你失血的姿势像跳舞」。对舞之人或许终会走远，可最好的舞总是不在者跳给仍在者看的，那是我们的新信念，「感谢她们的渎神与可耻，杀之不死/为我们留下这个不道德而充满舞曲的世界」。（李嘉伟）

JIANGJINGMI

蒋静米的诗

蒋静米，1994年生，浙江嵊州人。出版个人诗集《互文之雪》（2016）《苦海游泳馆》（2020），作品散见于《诗江南》《中国诗歌》《诗刊》《南方文学》等。曾获光华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有作品收入《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原则诗选》等选本。

从流光溢彩的波浪上升起

降生的时刻密林中曾有庆典与欢歌

我在甜腻的梦里听见鼩鼱群行经

它们衔来血月之夜荒诞的预告

你看到池水里彻夜结珠的人

青春发鬓上堆积着一夜不祥的雪

去领取那本终将藏在抽屉的新婚手册

我们是这样在纺织和破灭中长大

注射过量的梦以度过白昼

教科书和通宵舞会，药片溶解的下水管道

我们是鲜活之花，幸福事业的接班人

奶油与蕾丝装饰的未来降临之前

谁也无法走漏船桨下冰山临近的风声

画片里的孩子唱着明亮的歌

不止在寓言中人们割舍自我的部分

同一支忒修斯之船，换取泡沫之身

这就是你我的诞生之日

我的画布唯独缺少谢幕之际的红

红丝绒酱的红，浆果的红，血液的红

偷情的恋人垂在窗口的烛火之红

红领巾一角的红，发间晚霞的红

葬礼归来的人手腕上绸线的红

他们额角的红星仍然闪耀

而通向你画框的红船已烧得差不多了

既然他们无法抵达，也不曾领会溺水的美丽

就在这里，河岸荒芜，洋馆紧闭

我们低垂、掩映，如同一对萧瑟的玫瑰

在花与叶子微弱的脉搏里发着抖

眼泪，我们仅能生产出的幽暗的红宝石

像塑料亮片点缀在宇宙的眼睑之下

那巨大华美的目光是否曾经过我们的脸

将命运如同春日燕子送回寒冷的屋檐

这是谢幕之际，是誓言终于要信守它自己

关于我们为何在孤零的星球上日夜旋转

那些死亡的恒星尚未传递回答案

童年的白天很长，金银花又大又茂盛

老师发明了很多新颖的体罚

想象力有时不是好事，我挨了很多打

小马，你不知道医院后的空地上到处是碎玻璃和荒草

我说走呀走去垒砖取火，烤橘子，看花池中央的假山

课本里会写到炊烟里的妈妈和翻山越岭的故事

那人成了佛学大师还是体育冠军？忘记了

我记得我们被告知要善良、勤劳，有毅力

集体捐款的时候会为自己的拮据伤心

教育带给我们的就是这些：它要我们多挨打，多捐钱，不再偷偷去网吧聊OICQ

小马，我们的爱心不够多，可我们也是穷人

现在狗尾巴草和夜娇娇花都开满了城镇

你还没写完你的作业吗，你还没有在后院的椅子上

吃完晚饭吗？走呀，我们可以路过每家每户

偷偷看他们的菜色是否丰盛，让他们赶走我们像赶走小狗

小马，你不知道我一不小心打破了同班男孩的头

血干涸在洁白瓷砖上原来会变成黄色

如果我们此刻出发，就可以看到住院楼坠下的输液瓶纷纷碎裂

不要站在那下面。你知道，雨要在屋檐下看

伤心的事只要不说就是秘密

小马，你的窗台太高了，你的花盆里种些什么

小马，你的妈妈还是不满意你的成绩吗

她知道她以后失望的时间还长，辛苦的事还有很多吗

明天再见吧小马，天色太晚了。我的一天很短，从放学后到天黑前。那时你的作业会写完吗

乡村，爵士，布鲁斯，其实我并不真的懂

只有新年的聚会我们用体感操作跳过舞

跳舞的场合有很多

叫做飞燕的美人可以掌上起舞

须得以水晶盘盛放她的赤足

禁锢的，宫廷的

历史的美常常是看人如何表演自刎

而十九世纪人们认为跳舞是邪恶的

无非是在爱人的拥抱中堕落

跳啊跳啊，跳进荆棘里去，跳到地狱里去

那些短发短裙的女孩，个个都有好身手

感谢她们的渎神与可耻，杀之不死

为我们留下这个不道德而充满舞曲的世界

芬克，灵歌，摇滚乐，如今一切都在改变

我们不必去街头和舞会，不必去旧日皇帝的宴席

我们用游戏手柄就可以成为舞王

再见了的士高，再见了唱片骑师

我们肥宅需要的只有客厅、显示屏和游戏机

我不在乎我穿着又重又厚的冬装

我不在乎迷惘，个性或是更多：

正像此刻大多数年轻人

已不再相信他们在街头或舞池中做的事能够改变什么

我只知道如果《Just Dance》是个好游戏

那么所有人都应该玩一玩

生活是漫长的忍耐

霓虹灯变换南山路

公交车送走了赞歌

这颗瘟疫蔓延的心

疲惫而不息

你曾经对我说

总有一个广场披挂灯彩

总有一条路通向幸福

然而清波门不是必经之途

生活是漫长的忍耐

是越写越长的叙事诗

越来越短的心声

赶上末班车是平凡日子的胜利

而躺在马路中央的醉汉并不然

穿过清波门也未能将失望掠过

生活是漫长的忍耐

我们还在唱着幼年的歌

像在忽然的失重里和自己说话

地铁使人轻捷

跻身工业之歌中曼妙的音符

都是靡靡之音呀你说

公交车倒使你慢了下来

被爱和生活的无望拉住了衣角

无法像白鸽飞动

飘飘然得像童子也像神仙

穿过清波门也未能使你化为鱼龙

生活是漫长的忍耐

伤心中你看到天使的行列经过

它们又胖又笨拙

在大朵月季花上布置着夜露

之所以我们还存身于世

无非是留恋逝水，苦海里游泳

滔天的国度充满了溺水者

他们从我身边阴森森地经过

像白帆，像并不美丽的奥菲利亚

黑色的死亡接回它的新娘

我是还未穿戴完整的那个

与浮世较量，和明月搏斗

瘟疫里看樱花的心情更炽热了

等不及要把脚踩在地狱的火路上尖叫

越尖利越好，学前教育没有这一课

像声带被割掉了最优美的部分

后来我见到猛兽总是沉默得像个哑巴

众所周知人都是被沉默喂养长大

另一半粮食是现在已不流行的磁带

一串红的花蜜，枸骨的果实

屏幕里低像素的美少女告诉我她的心事

面对荒谬的世界要有斗兽的勇气

幸好明天将死去而我已经写下遗句：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任天堂游戏机

冒险结束，把我的恋人和瑶琴都拿去

描摹你是件困难的事

我手中尚且没有足够的靛蓝与黄金

请等一等这个囊中羞涩的人

她在祖国的南方消耗了太多山水

那里的危楼都要秀丽的骨头来支撑

多么令人厌烦！长大后我抱着苹果离开家门

发誓要当幼儿园里最没用的小熊

天空中最顽劣的云朵

现在是梅雨季应该结交漂亮朋友

应该好好照料胸口的苔藓

它会陪伴你远比幸福更忠诚

用清澈的钥匙打开天国之门

里面有恰恰舞也有犀牛角

你听说过一生只能打开一次的门吗

如果你有花荫你会把恋人困在那里吗

像胡椒粉一样加入月光和薄荷

你是调制完美的约会的魔女吗

可恶！这锅邪恶的汤已经煮得太甜腻

晚霞的甘梅味让人浑身发酸

奇诡的恋人吐出郁金香漫天的花蕊

真是哀愁的季节！我避开了铁轨

以为不会再有凶案追逐倒霉的笨侦探而来

幸好我从郁金香里取出黄，从荆棘里取出蓝

因为爱是恋人们的荆棘

他们在荒岛上握着彼此不停地流血像异教徒

现在你会是河流上最美丽的亡灵

我们推着木头船去准备葬礼的进行曲

爱人，乖乖

我们唯有在童年时死去才能相逢于水面

我的机械恋人，我的末日女友

我们的街道上到处是暴雨和旗帜

我见到我们的邻居被挑在枪尖上招摇过市

她的腹部绽放如同盛大的花朵

世界是鸟与野草莓的迷梦

我许愿我们旋转在抽奖轮盘上不再醒来

你是春天的奖赏，正如我是偶然的苦果

去年我们穿越高原见到电子僧侣将白雪磕破

那时人类缤纷，到处都是黄金的乐园

你把嘴唇贴近我的神经元

那天我仿佛见到世上最美丽的像素

拨开数据接口，信息流散发出雪松般的塑料味

在坠落的天穹下没有著作不朽

没有一张野餐布可以在风暴里幸存

我们边飞舞着边说原谅的话，你的爱是无辜

我的爱是罪有应得，蔷薇逐渐被风吹涨

吐出流逝的花蕊：甜蜜的家，妈妈，夏天的焰火

夏天晚上我们经常去散步

通常是在北直街，到从前的电影院

沿着某个路口往上走

这些路口黑暗逡巡，鬼怪往来

光顾着每块闪烁的霓虹灯牌

从那些瞳孔般张开的窗框

我们见到按摩推背、纹身、黄历算命

深绿纱窗割开莹白的灯光

将你的脸分为细碎的菱形色块

不知道史先生有多么大的神通

只听说如今的山里仍有巫医

仍有人带着贵重之物前去求告

我们是如何在这些生活里挑挑拣拣

轻盈得像旁观者，一不小心路过世上的人

悬浮在半空，说尽了谎话的观察员

将月光说成宝石，将河流说成翡翠

又将你的脸认成哀怨而动人的花环

假如天使看到我的记录册

也会认为我是品行不端的学徒   

我们就是这样走进旧教堂

两个从未虔诚感谢过食物的人

河那边的新教堂有庄严漂亮的十字架

在小学操场我曾见过它建立之日的升起

这里没有波光粼粼

墙上的题字却很相宜

“即或有忘记的，我却不忘记你”*

好像神秘的手牵着我们踏过门槛

我知道你有孕在身，脸上仍发光、漂亮

投影屏幕上放着讲述耶稣故事的外国电影

并排坐在昏暗的黑色长椅

我悄悄为你祷告了一会儿

*出自《以赛亚书 49:15》

他是个小偷

新闻上是这样说的

街道是他的游乐场

至少在晴朗的天气里是这样

那条灰色的街道上

许多人家在院墙里晾衣服

他只喜欢旗袍

艳丽得像锦绣又像灰烬

后来他对警察说

我只偷漂亮的那些

人喜欢穿漂亮的衣服

并没有什么不对

而他在快餐店打工

支付不起昂贵的代价

偷窃是穷人的捷径

像昆虫从花蕊里窃取的甜

宝贵之物从不需要付账单

天空成了和守法市民合谋的监视者

它既不是合适的穿衣镜

又不是称职的展示台

他在郊区废弃的屋子里将旗袍穿上拍照

随后又将它们偷偷烧掉

为了毁灭美丽刹那的罪证

将丝绸和锦缎付之一炬

事情总因短暂显得壮烈

我见过他用过时的翻盖手机拍下的照片

由于画质的低劣而蒙上了柔和的微光

昏暗的美人

未曾谋面的姐姐

像他说的那样

他真的只偷漂亮的旗袍

纷乱的可能性降落如轻雪与鲭鱼

在你散漫的额际折叠

是梦的国境线分开了你我

抑或灯塔的阴影摇晃着睡脸

由分歧选项而延伸出深邃的暗海

横亘在充满香辛料的大陆和冒险之间

夜是踏不尽的圆舞，生命是穷尽的选择

你将会在某个选择肢的终点等我

在此之前将红线拨弄得凌乱不堪

是恋情吧，是逃亡吗

有凶杀案发生谜底却是一个吻

俯身时才变成第一人称射击

痛饮心爱的子弹，王国里最苦涩的赢家

你赢得了琉璃的心晶莹而虚无

盛满结局应得的所有：声名、友谊与道德

幸运是惩罚的另一种面目

譬喻荆棘丛迎回了灰喜鹊

原来并无秘密的路途

所有的终点都通向你

从自私而纯真的心愿里诞生的造物

没有什么比这更贴近

你的血管里响起我的脉搏

当你祈祷的时候我感到有点疼

当你在不断开合的世界另一端迷路

眼见冗长的游龙穿行过市井街巷

无限透明而几近于幻觉

明亮泡沫萦绕着热气蒸腾的拉面摊

邪恶之物因其无知而天真

你的双颊也升起雾气，如同新桃透彻

我忘了其实你并不会祈祷

那个让你垂首的神尚未诞生

蜷缩在遥远来世的洞穴里深眠

或是过早地夭折，脆弱黏稠的心

只要搅一搅就会变成凶险的风暴之海

梅雨天的沉闷并不由龙王造成

琼宫中的珊瑚也因灰霾而片片凋落

不可回避的鳞爪、灰白的巨腹

从屋檐勾勒出的狭隘流域经过

日常仅是悲剧缓慢无尽的预演

而你是一眼即可望穿的迷宫

捉在手心就不离去的蜻蜓

不需欺哄就会流泪的爱人

               ——9月26日游郁达夫公园

是一些无聊幻梦，人生尔尔

譬如朝露，今日和旧游，相差得仿佛

过去是浪荡子，现世是云、桂子

诸如此类的寄托。我在故居写信

不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是幽居的秋昼

故国不知道在何处，关于富春县的游记

一写再写，那些暗云暮雨，微芒灯影

小富即安，江水退潮时留下一地透明的幼蟹

严陵是曾去过的，途中做梦，盛筵已结束许多年

更远的地方倒是逐渐清晰，不外饮食与烟雨

第一山水，第二少女……其余的，都有劳尘事

后来花草养坏了，雨总下得过多

江南消减，汉语和爱都被弄得疲倦了

陌生的人，你看上去伤心、沉闷，时常无话可说

不关心工人和贫困的事，万物众生的难题

沉沦日久，有即使异国闲游，也治不好的脑病

……你梦到过赤道吗，绮丽的黄金之岛

南洋松，香桃木，也就是说，热带雨林的死魂灵*

写字楼是灰尘铺满的心脏

是狮子大开口，咀嚼热烈的白炽灯泡

是加速祖国的驾驶室里摇摇欲坠的小挂件

是心脏里的小窗户打开

永远都有你金色头发的女同事

在窗台边铺开餐布吸烟

她和你一样年轻、好动，眼睛蓝得像囚徒

黄昏将她发尾的鼠尾草压低

你想摸摸她冰冷掌心里的仙后座

“椅子上的女士，北方的女王

请在我的歌声中重新登上宝座——”

如雪的工单倾覆在你们之间

像极了荒芜的北极苔原

小天鹅和云莓在你结冰的湖上冻伤

打印机不会敲打出甜美的果酱和苹果醋

墨盒里也没有多汁可口的琥珀

梦啊、梦的皇帝，何时统治白昼的疆域

在那里你上缴了太多忧愁的税款

在那里你沿着河流寻找与她相交处的界碑

写字楼是明亮时髦的心脏

是心壁上的小窗户打开

永远有粉头发的新同事像花粉飞至

她在楼梯里铺开餐布吸烟

锁骨上的蓝蝴蝶响亮如奏鸣曲

亲爱的，你是否以为蝴蝶永远不会离开

在午休结束之前我们还来得及相亲相爱

浙东的冷和粤中的冷有何区别

在变得冰冻的夜，我们分享同一种地理

鳞翅目口音的粤语，我听他们猜测你的身世

有时你是亚寒带的长夜，有时是热带的梦

他们说的都不对

你年轻，说不出那个怀疑的念头：

我们是银河中顺水飘来的孩子吗

共和国的一年总是从厨房开始

有人准备宴席，有人用厨刀划伤自己

提醒我们是人间的祭牲

非牛非羊，当人降格为肉

当神圣降低到切割，哪个神还会光临炉灶

把死亡也描画成辟邪的春宫

“让我们分出一点爱”，分出剩下的心

我们的心只是残羹，我们吃喝，我们浪掷

在爱里被弄坏，又在色情里修补

在恩施，我们努力过生活

“堵车的时候，这里像个大城市”

穿西装也打领带，进深山要债

见过数种人情，可称合格的银行经理

只是拆了东墙，跃过来的倒不是什么良缘

垒空心的砖

常说的话是算了算了

面壁的人要从绝处取水谈何容易

在旧年恨晚

而新的礼数常是我们学不会的

您算是有生存智慧的

知道要当个恶人

与恶消磨，与恶俱逝

冰室革命家的恶形恶状里

有你一份，有我一份

像芋圆、牛奶和仙草丰俭由人

吃不了就兜着走

“在这个奇形怪状的世界上”

奔波来回，还是走进末路

县城的灯火照耀我们

归途可以尽量坦荡

猩红的灯笼低垂

花街上雀鸟迎送

人们的脸都是新鲜的荔枝

用赤金才足以装饰

秋天采裂开的石榴

你的工作是给每个恋人写信

把眼泪和残妆印在纸上

年轻的心事没有灰尘

可怜写信来的人太多

月亮与流萤已经不够用了

总有一些人要来生产爱情

像町人在自己的作坊劳动

数据化的世界为何多雨

预言者没有告知未来是冷酷的仙境

永生是随处可见的常识

而死亡是个旧东西

你见到有收藏爱好者到处求购它

医生生活在寂寞的街道

医术从始至终和没有巫术区别

因此人们认为你带来灾祸

如同桃子总是带来夏季

而警员总是与邪恶打交道

在瘟疫蔓延的街巷动物变得更丰美

野蔷薇开得像深邃的丝绸

被科技之轮抛弃的人敲他的门

在幸福中人们坠落得更深

唱着牛奶和蜂蜜的歌曲

从陈旧的现实中一跃而下

你不知道人的坠落会否是升华

我不详的医生

现在是分发药物的时间

编辑：王傲霏

二审：李嘉伟

三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