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级台阶（之8）

在第五级台阶上

有着许多又深又乱的纤细纹理

在这些节骨似的经脉里 留着刻制内容

像是别人丢下

我要记住的一切

有些接缝的裂口如同一道眼神

警觉到 却望不见什么东西

浮动的脚印 也只是自己的脚印

敷着夕阳一层薄光

淡淡的 变成一种过程的履痕

岁岁月月

歇一歇瞬间

鞋子显得笨拙 鞋底吞没了一至四级的节奏

那些烟草气味 牙疼引起的愁思

以及肥胖或瘦身

都在此刻坐着的膝盖上

摊在手掌里

觉得一生就是这么脱去的几小块皮屑

是被沁出的汗水揉合在一起的尘絮

使继续消耗的现在

狭长台阶 以及那阶梯形的天空

在无间或上升的光线里

一级一级

呈现出崎岖的空间

为年老祝福

光亮在夕阳的苍茫之中

穿过垂暮忧怆 知道去往什么地方

而从不想着怎么离开

因此 我像一个站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的小伙子

身穿红色卫衣和黑色牛仔裤

在日出的时光里 为年老祝福

细分眼睫上曙色粉色和绿色的光线

驱除骨孑里丝丝寒气

把最值得敬畏的年龄 骄傲的年龄

变成一种有力的大腿或健康意识

像轴心一样

继续转动生活

并在嗅闻清悠的草 幽香的树木和花

以及置身轩敞房间那时

散发出氤氲

进尓反衬缄默的伤感 疾病

使皱缩的皮肤与有可能的孤独

增宽通往一扇门的楼梯

走向广场一样的走廊

那怕最后一根拐杖

也是脊椎的站立姿势 相称

每一天自己

每一年光景

记事习惯

日落晻暧之时

相似的光涌入窗口 生活的锁碎和杂沓

形成记事习惯 在小本子上

录下每日风向变化

暂时的云彩 鸡蛋和菜蔬价格

以及当日的自责 懒惰 邋遢

或亲自修的一扇门窗一棚塌了的花架

另外包含一些

有些真理的自言自语

左邻右舍任何种类的养生之道

纷呈的新事物

亲戚的微信或邮箱

这些真实生活中忽视的感觉和现象

嘴里或心里不懂的一切羞怯细语

多记几行

把衰老的劲直特征

变成敲打心脏的言语    

并用硬纸板做成精装的样子 放入抽屉

觉得这种方式是种专心的姿态

是在做一个更好的老人

使每天日期

清清楚楚脱落白昼和夜的弧线

透过窗户玻璃

认出自已的脸

看到脸上的树或树影 闪动出

充盈的空间

阳台上

夜色填满阳台

填满那些蜂巢似的树丛

落瓣光晕 花卉的萎谢 黑魆魆瞬间

两片沙纸搓揉自己双手

有些粗糙 有些怆然 景色走过了大脑

许多事物如同一缕烟尘

窜进躯体 回旋胸腔 没有一点声响

里面环壁而生的镜子

烟缕变成悬崖峭峻

使肋骨 肝脏 心脏 神经之间的空隙之处

仅存了一点儿空旷感觉

鸟儿飞扑着远去 被忘却的小径

尘埃落定 灌木吞下花朵

吞咽的水滴

在胃黏膜上淌出一条河的盘曲

升上凝神不动的云朵

而这过程 

夜色铺过嶙峋的楼群 笼罩城市

觉得此时 眼睛对着黑夜

胸口也正对着

日出的早晨

临时钟点工

灰尘无孔不入

像社会上八卦进入家庭 在一切紧闭的墙里

躲开感觉 隔绝接触不到的目光

几个小时之后 钟点工

带着阴影

悄然离开

我一个人发现起皱的肮脏

我仿佛在声嘶力歇地喊出钟点工的名字

掀起一角沉重的地毯

所有缩进里面的垃圾

全部丑陋地

显示了出来

碎成一堆 如同黑黑坠落的隐晦对应物

悲哀的脸或面颊 像在蜇红

我自己的眼睛

而光线的刺痛

氛围僵止 我这片领地上的日子和愿望

美好的善良以及一切信任

仿佛都已

暂停了

扛着一扇门的夜

西边的天空

如同嘴唇的漩涡 在吸进

所有年轻的中年的云朵 以及黄昏那种

开始单薄的日光

降下的夜晚 扛着一扇门

贴上某座屋子的某一垛墙

钥匙仿佛握在手里

这种一直观察或在其间的存在

正像季节和景色没有扶手一样

每次走上一层梯级

心脏就有一次悬空的瞬间

跟着的膝盖 也就特别留意双脚

生怕浮滑

跌倒

以至慢下来的节奏 适度小心的移动

中枢神经的敏感仿佛在脱离躯体

脱离越来越小的房间

而一扇门的附近 黄昏浓时

夜色加深了树木的重影

像另外一个世界

消失在树叶里

感到西边的云落到门把手上

屋内的静穆默默在铰页里    

响出了一座屋子的

心跳回声

迹象之树

我 六十岁超出一点

经常像在庞大树木的梢尖上看着一切

太阳无边无际 鸟儿飞高飞低

黑的枝叶或白的枝叶还在空间里盘桓

某些绿的枝叶开始干枯

屈从地飘落 在交叠的颤栗中

吞没自己的全部声响

这种早的晚了  晩的早了现象

微风像在天天签发什么通知或证书似的

都在稍稍片刻 或临时的天地

逼近前额

悸动各种魂魄

知道了所有生命都不在预言里

都是一种抽象的停歇  或是几近忘却的一瞥

是被我注意 又难以看清的时刻

天空中的裂缝 总在半张嘴唇

露出一些含糊的气息

对着灿烂之夜的人

对着白昼那些肿胀的患病之人

凋落一声光的哭泣

让我内心的无尽沙漠觉醒

感到一棵独大的树木

那梢尖上的目光

分散出去了

我眼睛里的全部沙粒

散步

举步走上台阶

年龄的影子拉近拉远

每天变得镇静 每步像在雪地

或海滩  沙地和雨天的河畔

那一副谁都会老去的样子 淡淡踩过

有了一张晚报 某些环绕新闻的疑惑表情

以及容易理解的微笑

觉得一群相同年龄的人在一起时

联翩幻想都会落到一生的第一级台阶上

记住那时胆子大到手足并用

攀爬梯级 充满憧憬的乐趣

系紧了鞋带

似乎都在不加理会地经历日子

搅起那里这里呼吸里的尘埃 步上

终于非同一般的高处

光线折射出损缺棱角 形成片刻风雨

以至现在的所处之地

缝隙里葳蕤生长的厚厚野草发白

好像有了一种独特智慧似的

发现余光里的景象

一次散步

是在上升或下降的同一条路上

影子在静静地拉长

缓缓地缩短

音讯

早上 获知第二十七个朋友

患上重症 做了大的手术 躺在某个医院

睛朗天空与孱弱病体形成对比

缄默颜色落在坐着的椅子里

影子贴在朦胧的墙上

这种音讯

可以崩裂一堆石头

或使一只绿翅蛾子

悬飞

或坠落

椅子出现明显的喘息动静

像在被一股揳入的力量晃动

抖漏出藤蔓里扶手上的碎屑 天空

又飘下一片褐色的枯叶

从窗口望出去看到的树 这两年越发孤单了

树丛都在各筑自己的巢 两双

或许多双眼睛之间的距离

出现了全球性的空旷

再也没有嘴搅拌着的友好过程

没有了结伴而行的冲动和渴望

仿佛从星星到星星

除了飞掠的光点

就是蜷缩  相隔一片树叶的闪闪油亮

成为一粒难以名状的砾石

在虚空的世间中心 一隅之地

呵欠一声

沉了下去

出站口

列车进站

片刻后人群从出站口喷涌而出

这种电影电视摄影绘画舞蹈中的场景

重现一个雨天或熟悉的一个心灵

纯粹中 期待一种

仿佛一辈子的重要会面

我始终这样吩咐自己的白昼与黑夜

在时间的仪式里保持约定

如同一行诗的站立

经过年轻的形体

变成年老苍劲的姿势 构成了许多

记忆一碰就有的一小片一小片天空

觉得被我等待的人

都有真诚的名字 几乎可以

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东西

而这样久了

我又常常在幻觉中变成一个出站的人

同样会在太晚或太早的时间里

在人群中挺直颈脖

寻找一个

耐心等候的人

联系

减少 或者删除

把舌头放在内心的唇上

谦虚地说 我在一点点开除自己

收拢姿态 松开被手攥紧的世界

开始独自拆分社会学

研究个体心理学

在大环境的小屋子里学习灵魂与幽魂的斗争

知道半百年来 需要什么放下什么

哲理也在发生巨大变化

普及的真诚常识

像在追逐一只饥饿的小猫

食物统治了地球

感悟到那些纸团似的面孔 伸出的一根睫毛

如同横在高空的一道窄桥

走在上面  如在俯视一切

或已怀上了另一片天

觉得偶尔联系

带着星球的眼神回到眼前 非比寻常地

询问遥远的一滴雨

一丝风

亦或一次左右眼睛瞟散的微笑

那时 我会再次

开除自己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闲散时光

落木飘零

时钟缓慢下来 闲散时光

幸福随着早晨醒来的呼吸环顾家的四周

扫一扫地或洗一洗窗帘的念头

跟眼睛里鸟的灵活脑袋连在一起

有着自在的轻松

有着顺从的态度

注意到 左邻右里的屋檐纤细轻巧了

屋顶托起了绿色的隔热天棚

漂亮晾架 新型的装璜

巨大的窗户玻璃

重新吸纳旧屋的阳光和那月色

家庭福址或溢出的美

变成一百万扇门的宁静

以及有序的整洁

觉得自己动手的时刻来临了 举起

在家的高高天职

并用一只新的手

让餐桌干净 餐具剔透 餐食安全

摆花 移栽 挪动 修剪

在月色下

抬起自己的脸

吸取一种精神的指望

做透所有触模到的一寸寸事情

半夜三点

半夜三点醒来

清晰的梦境 在床沿或四周默默移动

父亲的影子隐匿 空荡荡的面容

他好像没有看到我在屋里    

似乎在找一纸稿底

或一本书

感到他还是那么只关心自已的一切

但精力已明显衰退

头上白发又稀少了几根

身体有了青草和绿树的味道 眼圈

凃着泥土的颜色

这使我吓得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响声

心里发颤

手脚冰冷

憋着胆怯的呼吸惊醒恐怖的时间

在迅捷打开灯时 发现光亮里

床褥依然温暖 衣柜合缝无隙

墙还是封住了房门的四角

短短一瞬间

觉得父亲只是我身躯里投出的影子

是我凝固和变淡的往事 或是父子之间

保持关系的

一种沉淀

一种谅解

一种纪念

反思

总是忽略或者忘记

那些身边逆向的目光

尤其中年之后 只注意满天飞翔的云和星星

匆匆的时间 以及不能稍慢的节奏

因而许多日子

倍感自己的疲惫 或者多了

跨越不过去的沟壑

觉得自己的腿越来越短 力量在从腹部消失

速度像被风羁绊了一样 身子

如在进入天花板很低 窗户很小

光线不怎么亮的巨大房子

脚跟许多异象缠绕一起

困惑从脸上落下纷乱的影子

这样日复一日

两眼垂下

精神粗陋地绽裂开了无瑕完美

至今不知

一种方法的一个点 一种尺度

一种目光之上的缄默

一种蜿蜒之道

戒烟

我参观过肺的展览

粉白色凃上熏染的尼古丁

像块煤石 足有超出五公斤的份量 连在一起的

紊乱内脏 损伤的支气管黏膜和毛细血管

让我想起窄轨上喷着浓烟的火车

穿梭在岩石的钙化山口

胸腔里

不停地掏出淤积的咳嗽 震动着

牙齿一般松驰的山脉

埋进雾霭的脸

时间渐渐忘记肺的呼吸或停止

懊悔没有熄灭最后一根香烟

使显露的阴郁

在再次默默上瘾时 涌起对死者的思念

从而在街上  台阶上或立或坐

看到格外发黑发白的面孔

想起一个朋友

每天三包四包五包香烟 滑过肩膀的烟缕

像在砍断浮出黄牙的颈脖

瞥过一眼

追溯几十年的生命 或许应该

再次尝试

驾驭戒烟

雨天

现实的迷惑或邻居

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十点 天色黑了下来

滂沱大雨骤然而下 雨柱一根根插入地心

我的邻居 一个失独的老太太

没把雨放在眼里

她穿上雨衣 拎着一个喷壶

为门外树旁的几盆芍药石楠碧玉青叶球兰浇水

我打了伞过去 靠近了她

被她拒绝

气候和浅浅的智障汹猛起来

右肩胛滑在左肩胛下面

绕着盆栽之间的空隙 走得像雨一样急促

不停转动 

不停低语

一遍又一遍

一种不可言喻的心酸和痛楚

震惊得雨水慌乱跳动

直到喷壸里的水

落下最后一滴水珠 老太太

露出了经验的微笑

俯看玻璃鱼缸里的鱼

房子里怡人的玻璃鱼缸

水线在眉额前晃动 俯着的身子

看到退休状态的鱼 袅动清闲的鱼尾

在一两个钟点里

或经常性的凝视中 跟悬在边缘的鱼

说些无拘无束的事情或话语

平静地

看着鱼鳍划出一条曲线

鱼鳞覆盖鱼与鱼冲突留下的擦伤痕迹

融入水里的思虑 仿佛有了一种告诫

友好相处 相伴俊彦翘楚

实际很简单

互相让过碰撞的肢体 多懂得分享一些乐趣

包括食品和每一株水草

小桥和花瓣

以及各种细小差别 保有舒畅的呼吸和乐趣

并在光中怀抱一体的关系

日复一日地在早晨中午或晚上

关心谁是谁 是怎样的

一个一群的同类

在怡人的一片天里

延年益寿

心有所动

跟一群人一起喝茶

看到树影移动 落到地面或水面

人群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我会心有所动

感到粗疏的时间在告别中

有种急躁的惊恐

当我偶尔碰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打骂一个痴呆小孩或老人

那时 会想着

在这样一种不合理的际遇里

赋于自己

说话的行为

当我听到雨声

骨头隐痛 路面油一样光滑  响出

拐杖形成的一道弯弧脊椎

咚咚地敲动我的胸腔

那时 我会在人行道上移开

一辆便车

或者一处堆物

心有所动

我惊诧于自己对现象的敏锐

觉得人的心脏 咸咸的鲜血 以及平常的呼吸

统统处在一个

意外的时刻

在共有的时光里

在共有的时光里

渴望推开的门和窗 都有光亮

有树叶带出绿色的湖泊和小溪

鸟儿萦绕啼鸣 脸上流淌体面的云彩

用着色的时间抚摸

自己的存在

不再等待倾诉和交流 扩散虚弱的皱纹

抓挠胸前胸后的厨房与桌子的组合

以及局促空间的疲惫

习惯的蕴延

在共有的时光里

年龄不是门口脱下的一双鞋子

不是椅子里变暗的低语

一颗需要活透的心

一个方面的家庭 小孩 被晨光照亮的身影

为人无所不知 无人更改

一个方面平和 平静 平缓的转身动作

风景 树木 河流 一切

那里霞光通红 蹚过的植物

绽出蝴蝶的翅膀

使物质 房子和财产失去了份量

觉得身体里长出的交谊空间或田园

可以穿过肩膀的树林

抵达一次

精神的日出水边

（“头条诗人”总第507期，内容选自《作家》2021年第8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