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的封神榜上，苦主贾岛被尊为“诗囚、诗奴”。“身心无别念，余习在诗章”，盛名之下是本尊“为了艺术而艺术”的自虐。贾岛声泪俱下的诉苦，曾经“二句三年得”！好教人绝“岛”，自苦怀才不遇。怀孕不过十月，吟诗作对，搜肠刮肚三年。作诗，贾岛苦心孤诣，风景只剩一线天。做人，贾岛依违僧俗，烟火还有半炷香。“尽日吟诗坐忍饥，封书乞米趁时炊”。贫僧不以乞讨为耻，宦官反以禁欲流毒。

 在唐诗的江湖上，三教九流皆能诗，遗珠于断壁红叶，张罗于蛛丝尘网。海纳百川，波谲云诡，这是唐诗的博大。在唐诗的擂台上，文无第一，棋逢敌手，比如郊寒对岛瘦。代不乏人，各有千秋，这是唐诗的精深。有人向晚唐宰相郑綮索诗，郑綮逸兴云飞的感慨：“诗思在灞桥风雪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贾岛过灞桥，吟咏“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行色凄惨。换人骑驴风味减半。

 不论“三年得”还是灞桥骑驴，一番苦心都化成两片诗句。“言归文字外，意出有无间”，灵感就像流星闪电，难以捕捉。“静语终灯焰”，瞬间的光辉夺目，总是以漫长的冷落黑暗做铺垫。贾岛的诗内核空灵，示相枯寂。贾岛法号无本，空门是出路还是退路，无本之木，进退维谷。“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

 贾岛是诗人里如假包换的‘困难户”，既穷又痴。自己都穷哭，“开口吐愁声，却还入耳来。常恐滴泪多，自损两目辉”。关于痴，“默默空朝夕，苦吟谁喜闻”，贾岛已经“入定”。

 “迅疾月边捎玉兔，迟回日里拂金鸡。不缘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尔低”，贾岛是误落尘网、被饥寒煎熬的雄鹰，曾在灵鹫山听经，身世扑朔迷离。      

 贾岛最完整的生平资料，出自“忝为知己”的苏绛为贾岛写的墓志铭。“公讳岛，字浪仙，范阳人也”。铭文对贾岛出家的经历只字未提，关于家世更是扯淡。说什么“自周康王封少子于贾……祖宗官爵，顾未研详，中多高蹈不仕”。“顾未研详”，意思是没整明白贾岛的身世。太轻率了。“会昌癸亥岁七月二十八日，卒于郡官舍，春秋六十有四”，死于公元843年8月27日，倒推出贾岛生于779年。“痛而无子，夫人刘氏”，身后活口，寡妻病驴。

 贾岛的诗很冷，冷到不近人情。笔下没有爱情，也没有家庭。贾岛六亲缘浅，“有家从小别，无寺不言归”。贾岛近四百首存诗，从未提及父母妻子，不知道有什么难言之隐。据齐文榜先生的《贾岛年谱新编》（以下简称《年谱》）推测，贾岛出家大约十岁。至于“出家初隶何方寺”，齐先生多闻阙疑，慎言其余。贾岛与堂弟贾区、僧号无可手足情深，至死不渝。贾岛死后，无可为亡兄结集，二人诗名伯仲之间。

 故乡范阳就是现在的北京，当时是军政合一的藩镇，辖区包括京津及周边，远及辽宁部分地面。“但使龙城飞将在”，“渔阳鼙鼓动地来”等地名多指此处，内忧外患，有唐一代都是用武之地。范阳也是安史之乱的策源地，乱后，依然被乱军割据。

 据《年谱》考证，公元800年，22岁的贾岛以僧人的身份离开范阳，赴洛阳香山寺。“洛阳令不许僧午后出寺。岛有诗云：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韩愈惜其才，俾反俗应举，贻其诗……由是振名”。贾岛为僧，耻于人身自由“不如牛与羊”，诗文被韩愈赏识，韩愈劝其还俗应举。韩贾际会，不是在长安“月下推敲”，而是在洛阳“午后不出”。既然是虚构，那么“推敲”的典故为什么会被津津乐道呢？试想，一破落书生屁颠屁颠骑着毛驴，一骑绝尘，冲撞京兆尹的威风仪仗，释放了多少喜剧张力。众人正张目结舌，剧情反转，大尹和不速之客“倾盖如故”，风雅“敲定”。骑驴是贾岛出行的“标配”，直到贾岛官至从九品“长江主簿”，不改本色。“长江飞鸟外，主簿跨驴归”、‘敲驴吟雪月，谪出国西门’、“布囊悬蹇驴，千里到贫居”、“蹇驴放饱骑将出，秋卷装成寄与谁”云云。

  802年，24岁的贾岛从洛阳返乡，“居范阳佛寺修习举业”。812年，贾岛时年34岁，从范阳启程赴长安，开始漫长的“北漂”生涯。此时的贾岛应该还俗了，出于对科举的敬畏，必须要解决“学籍”问题。据《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唐制，取士之科……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其天子自诏者曰制举”。释子“无本”没有学馆经历，必须还俗走“乡贡”的路子。十年韬光养晦，“士子”贾岛踌躇满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

 有备而来的贾岛，期待一鸣惊人，不知道会在科场上蹉跎一辈子。“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长安善待过谁。一筹莫展，贾岛病倒了，《卧疾走笔酬韩愈书问》写道：“一卧三四旬，数书惟独君。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身上衣蒙与，瓯中物亦分。欲知强健否，病鹤未离群”。韩愈是贾岛的精神支柱，没有韩愈在物质上的接济，贾岛在长安也混不下去。韩愈时任国子监博士，刚写完《进学解》。好为人师的韩愈是”古文运动”的旗手，麾下聚集了一批狂狷之士，包括孟郊、张籍、刘叉、李贺（无可的诗友）、卢仝等等。近朱者赤，“二三子”诗风或险、或怪、或硬、或涩，另辟蹊径，胸中各有块垒。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兴观群怨，贾岛深结一怨字，致力于“多识鸟兽草木”。“野鼠独偷高树果”、“行蛇入古桐”、“山鼯隔水啼”等等，放鸟兽归野外，这是他写诗的功德。

从庙堂到陋巷，长安遍布诗人，甚至比邻而居。群星荟萃，原来都是故人。除了“韩门子弟”，和贾岛过从甚密的还有王建、马戴、朱庆余、方干、姚合等。其中姚合与贾岛同年生人，私交甚笃，并称姚贾，被南宋“江湖诗派”奉为宗师。姚合的仕途始于九品武功县主簿，与贾岛如出一辙，多了一个进士出身。姚合晚年跻身从三品秘书少监的高位，在“文章憎命达”的唐朝，姚合算是诗人里的异数。后人尊称姚合为“姚武功”，可能是为了和“贾长江”捉对，不惜纡尊降贵。

       人和人主动靠近的因素，除了性情，还有利益。在唐朝，诗人除了酬唱，还有向达官贵人献诗的陈规。以诗为媒，希冀被权要举荐，清高如李白、骨鲠如韩愈都不能免俗。奔跑吧兄弟！献诗就像投稿，献了，未必会看。看了，未必回复。赏脸回复了，至于用不用，不好说。有一首《新嫁娘词》，写作动机是士子向考官献媚：“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新嫁娘温柔可人，姿态雌伏。更肉麻的是《近试呈张水部》，切题洞房花烛夜，“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哪是献诗，简直就是献身！科举幕后的操纵，金榜题名结对洞房花烛，暧昧“只能意会”。文人扭捏如新妇，登堂入室，以迎合“舅姑”为能，可见“家庭地位”之低。用张爱玲的话说：“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科场少见新人笑，多闻旧人哭。“姓名犹语及，门馆阻何因？”迟钝的贾岛吃了闭门羹，还要去质问。821年，礼部侍郎钱徽主持进士考试，宰相李绅、段文昌受人请托，“公关”钱徽。钱徽不为所动，放榜十四人及第，宰相请托之人不在其中。段文昌诬陷钱徽“取士以私”，穆宗命词臣王起、白居易复试，又误人子弟的落榜十一人，仅三人中第。官场借题发挥，党同伐异，四十年“牛李党争”构衅于此。828年，文宗开“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制科，士子刘贲在对策中抨击宦官乱政，誉满京城。考官慑于宦官的淫威，不敢录取。该科及第二十二人，其中二十五岁的杜牧中了进士，又蝉联制举。史书还备注了，杜牧是宰相杜佑的孙子。

    韩愈相马，老骥伏枥。伯乐一死，谁添夜草。贾岛谋生的手段不是写诗，是抄书，当时印刷本还很罕见。“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贾岛笔耕不辍，经常开夜车，身体吃不消。“树阴终日扫，药债隔年还”，“近日营家计，绳悬一小瓢”。室如悬‘瓢”，当代著名诗人贾岛的韵事，就剩下穷酸一途。

“山钟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楼。心忆悬帆身未遂，谢公此地昔年游”。835年秋，箪瓢屡空的贾岛应杭州刺史姚合之约，满怀憧憬的开启江南之旅。贾岛光顾了虎丘山、镜湖等“网红打卡地”，来年春天又打道回府。此时姚合改迁京官，不宜久留。

就在835年十一月廿一，长安爆发“甘露之变”。宰相李训谋杀宦官失败，宦官借机清洗政敌，滥杀无辜。贾岛的好友卢仝，当天在宰相王涯的书馆，殃及池鱼。卢仝遇害之时还在抗辩“我是卢山人，我有何罪”！“神策军“执行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不管“山人”“官人”。“甘露之变”的主谋李训潜逃，投奔终南山高僧宗密。宗密想为李训剃度，僧众不愿受牵连，极力阻挠。李训只能继续出逃，途中被捕杀。宦官顺藤摸瓜，捉拿宗密归案。“责以不告之罪，将杀之。宗密怡然曰‘贫僧识（李）训年深，亦知反叛。然本师教法遇苦即救，不爱身命，死固甘心。’中尉鱼弘志嘉之，奏释其罪”。宗密是贾岛的方外之交，幸免于难。唐代佛教百家争鸣，文山会海；贾岛又喜欢结交方外人士，相关作品连篇累牍；息事宁人，缺笔为敬。

贾岛在科场上熬成了“老油条”，牢骚满腹，“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贾岛被贬，还有一则佚闻。说皇上久慕贾岛诗名，微服私访，贾岛对皇上态度轻蔑，被贬是咎由自取。这个故事《鉴戒录》《唐摭言》《北梦琐言》《唐才子传》转相祖述，至于这个皇上是谁，一会武宗一会宣宗。当时的皇上还是被宦官拿捏的文宗，故事编的离谱。贾岛风烛残年当了一个九品芝麻官，很可能是朝廷重臣令狐楚斡旋的结果。

贾岛三年“长江主簿”任满，升为八品“普州司仓参军”，两年后病逝在任上，葬在当地岳阳山。诗人贾岛在任内受到上司的礼遇，晚景不算凄凉。

若问“浪仙”何许人？

“青松生石上，泉落白云间”，如是我闻。

                                                                                                                        2021年9月1日原创于峄城

注释

《送天台僧》

王建《寄贾岛》

 张籍《赠贾岛》

《北梦琐言》

《忆江上吴处士》

《送僧》

《就可公宿》

《夏至登南楼》

《客喜》

《秋暮》

《病鹘吟》

《送僧游越衡》

《送于总持归京》

王昌龄《出塞》

白居易《长恨歌》

《唐诗纪事》卷四十

《寄令狐相公赐衣九事》

李洞《赋得送贾岛谪长江》

姚合《喜贾岛至》

张籍《赠贾岛》

《年谱》

《剑客》

《下第》

《论语·阳货》

《送崔约秀才》

《题长江》

《送朱兵曹回越》

《天末怀李白》

《全唐诗》作《送令狐相公》，《贾岛集校注》作《寄令狐相公》

《旧唐书钱徽列传》168卷，《资治通鉴纪事本末·朋党之祸》卷35

《资治通鉴》卷244

姚合《别贾岛》

《寄钱庶子》

《寄乔侍郎》

《早秋寄题天竺灵隐寺》

尤袤《全唐诗话》

《旧唐书·李训列传》168卷

《新唐书》本传

《寄山友长孙栖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