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之抒情长诗《盘江魂》序

赵卫峰

印象中牧之的作品多为短制，它们或各自独立或成组呈现，而长诗的写作，意味着他对自己写作的一种阶段变化愿望，这当然是值得肯定的，诗歌的每一次写作及变化，本就是一次自我的前行，主动的尝试。

关于长诗创作，近几年来，似乎呈现一种繁盛局面，在网络及自媒体上，以及选本，甚至是长诗大赛，它屡见不鲜，这里或许产生一种隐约的导向性，又或许是一种鲜明的诗写增量预兆，而从诗本原上看无疑是值得称许的，毕竟长诗某种程度上也暗指了诗的难度性，所以这一现象对于诗坛应该有一定的进步性。而从诗人个体创作而言，挑战性无疑是明显的，应该还有创作的自我诉求与完善等缘由。

对于一些诗人而言，长诗令诗人的身份更充实，或者，它仿佛有相当写作经历、实力或成熟诗人应有的标配。我不知牧之是不是怀着这样的心态，但一部《盘江魂》的长诗无疑进一步充实了他作为诗人的身心定位，能够想象，他构思和创作过程中的必然奔涌的豪情，以及艰辛，毕竟，长诗创作在令诗人成色增殖和含金量递增的同时，又是具有相当难度的自我挑战。

长诗大致分为三种，一是抒情长诗，二是叙述长诗，三是抒情与叙述相结合的长诗。这里事实上也说明了长诗创作的方式。这个话题还可以再延长一些。不管是传统还是现代风格，抒情和叙述都是主要的类别。就当下诗坛所见，两种样式的长诗都并不少见。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现代抒情诗为达到抒情语感过于侧重修辞而使诗歌的理解变得相当艰难，表现在长诗里，难度更是有所递增，而抒情的失控也导致了滥情丛生，这自然影响了抒情诗的质感和质量。而叙述诗同样存在着某些显而易见的弊端，比如过于平铺直叙的写法使诗歌沦为回车键的操作产物，长诗真的有可能沦为把叙述文章以分行处理的形式出现，叙述所带来的诗的玩味就非常缺乏，使得诗歌难以自我正名。故而，抒情诗和叙述诗二者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个度的隐性规律，二者在各自的进行之中事实上应有一个写作方式、风格的比例问题，抒情的长诗更要注意语言使用中的修辞对比度。

《盘江魂》的抒情属性毋庸置疑，三千多行唯美而富于质感的诗句洋洋洒充斥飘逸于整个宏大的篇幅里。牧之在处理抒情方面的高明之处，就是整个长诗自始至终的运行语言都保持高度的明朗化，毫无晦涩之感，这似乎也对应了河流这一主题固有的瑰丽内涵，同时，他又回避了一直抒情可能产生的超量“水分”，他作了相当明智的调整，比如在《在高原，阅读故乡》这一篇章里，牧之在抒情的进行中，巧妙而必要的加入叙述的元素，例如“布依戏”这个小章节中，他的叙述简约而有效，却像焊接一样使前后与之相关的章节紧凑而又不失语感和诗意委婉、婉转。

又如在第三章《盘江遗韵》里，牧之同样切入了不少叙述分支章节，尤其是在历史题材的援引上，其利用翔实却又不拖泥带水的语言进行抒写，无疑使诗歌充实而厚重，同时也使整个长诗凸显必然的刚性质感而不虚浮，也即是平常所说的有血有肉言之有物了。长诗体现诗人的匠心，这种匠心的基点至少必然让长诗“可口”可读可感，并且这些感觉要保持连贯性和一致性。

《盘江魂》共分五部分。换言之，诗人把整条盘江和与盘江相关的事物分作五部分，拆分简单概括一下，即盘江的起源、盘江的核心之处、盘江两岸风貌、盘江历史遗迹及盘江的时代现实与展望等，这个构思和施行庞大、广博而复杂，对于河流、大地、海洋等重大题材的抒写，具有相当程度的启示和借鉴价值。之所以不把序诗列入当中，是因为序诗基本可以独立成篇，但无疑它是这首诗的引擎和统领，对于长诗创作方式依然能提供形式上的引导。从《盘江魂》的谋篇布局上，几乎可以直接获得判断，这首诗具有史诗的格局，或在牧之的内心里，一开始，他就让这个著作作史诗性的定位，一首诗从而还携带了诗人的抱负。在长诗的各个分章里又有其短诗的分篇，且这些短诗同样作了深情、详细而深入的描述，从而亦凸显了分章中的短中含长，长中有短的异常精巧布局，一句话长诗中生出“小长诗”，如《福尧，福尧》、《乡愁弥漫四合院》等等。这同样可视为长诗创作的一个有效法则。

作为人类文明摇篮和发源地的河流，人类一直有傍河而居的习惯、传统和传承，从一开始因为生命之必需河流就注定具有母乳一样的哺育特性，事实上河流这一水的元素汇集确实与我们的自身和生活息息相关，通常我们也会自然而然地把河流称为母亲河，特别是流经自己所在地的河流。这是一个默认而恒定的喻意。事实上，如人字型、分名南北的盘江对于今天和古老的贵州，都有多重人文意义。《史记》曾载：“建元六年（前135年）……番阳令唐蒙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今广州）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 ；牂柯江，史家多论证为今盘江。而今，这片湿润的水域，也是汉、苗、布依、黎、白、水、壮等多民族的生之所依，文化之所托，是一个天然的山水公园，露天博物馆。

从以上喻意出发，则可发散出多种内涵的引申，其中寻根根性故乡家乡则是显而易见而顺理成章的。盘江对于牧之，自然也不例外，可以说是整部长诗的原初和真正母题，几乎每个章节都显性或隐性地围绕家园这一主旨抒发。在第一部分的抒写里，诗人就直接把流经贵州高原的盘江喻为故乡，并且发出了聚焦式的吟诵，而这恰恰是诗人朴素而真切的情怀流露。——你的风声不断/你的涛声不绝/我知道我的人生/要用多少尘世的光阴/才能平息内心的骚动、不安？/脱离、漂浮/悄无声息地躺在泥土之上/不激起一丝丝尘埃……/生与死只在摇晃的瞬间/让一滴雨、一缕风、一片情/在我的耳边响彻在祖先们/骨头和庄稼拔节的声音里/远离你，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其实，在高原/你是我的生命之源/你是我回家的路。

而在第二章《盘江之魂》里，家园和故乡喻意尤为明显，在这一章里，诗人甚至把人类、民族、家园与江河（南北盘江）融为一体，这或许恰恰是一条江河的灵魂所在。这既是江河的内涵的详细阐释，也为河流作为母性具体的彰显，这无疑提升了家园的分量，事实上当中还让事物从中显露出人性的光辉。牧之以分篇的形式一一抒发或析解这一主题，字里行间都是对盘江和家园的热爱与致敬。在《南盘江，南盘江》一诗里，他的情感渲泄得更彻底：

风鼓荡云帆

船窗涌进一片涛声

我的歌因你而燃成信念的旭日

凝聚日月山川之灵气

随着你奔腾的浪花

一路向东、向东，奔向大海……

南盘江，你是高原人的生命之源

南盘江，你是高原中的一方风景

南盘江，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根

这种情感与《第三章盘江两岸美》的分篇章“薏仁米，在兴仁的岁月里熠熠生辉”的这一节似乎颇为异曲同工——

把我们交给风吧，在薏仁米地的乡愁里

和旧时光推杯换盏，告诉世界

雾岚和朝阳的沐浴，和云朵、鸟鸣、风声

与小桥、流水、人家……

都被薏仁米的馨香浸染，漫溢着诱惑与期盼

直到漂泊在外的游子在故乡黎明的山崖上

大喊，妈，我回来了！

妈，我回来了！

最后需要提一下第五章《盘江之梦》，这一章写了盘江的变化，事实也是家乡的变化，隐喻的则是对家乡未来的展望与期待，就像诗中出现的高速路、高铁一样具有时代性时效性；事实也隐喻了盘江和家园的生生不息。热爱一个事物的最高级就是发掘和付与其前瞻性。其实这也可以认为是一首长诗的后续，但诗中的“可视性”却指向远方的期待。

客观而言，一部长诗需要谈及的话题肯定还有不少，某种意义上，长诗是无法言尽的。倘若以更多的切片或碎片式分析，《盘江魂》无疑将演变成一本大书，事实上她就是一本大书，一本诗性而非虚构的大书，或许这也是长诗的另一个意义所在，由诗化作书，由书化作感受和无限的意味。

牧之是一位较早上路的前辈诗人。记得初见是在2013年，在贵阳举办的一次鲁院民族文学班上，我被安排去与文友们交流，他气息安静，表情文静。后来以黔西南兴仁市再遇，他很细心。这些都或明或暗地显出他的诗人气质。牧之又是一位写作经验相当丰富的成熟诗人。经验和“时间”息息相关，时间其实就是一种“变化”，牧之在竭力判断这种静中之动，自辨渐趋复杂的人生况味，而“断舍离”之后，总有值得继续与坚持的；诗人以诗为器，努力着，一方面仿佛已豁然，置身事外，开始旁观和客观，一方面好像又记忆深切，持续纠结与辩证；但对于每一枚敏感的心灵，这个自识过程本身就是起伏芜乱的，如此亦可说，年过天命的他仍然是“较真”的，是一位年轻而激情的老诗人。

他还是一位多能写作者。数十年来，牧之的创作涉及诗歌、散文、散文诗、民间文艺、报告文学等多种文体，数量丰厚，内容多以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等为主，或说，他又是一位人生经验丰富的成熟作家，他让我们想起，文学与一个人的邂逅如果是偶然的缘分，二者关系不破不停的持续，则是一种必然。这种必然，也是说，文学与衷爱它的人，盘江与真爱她的孩子，相辅相成，互为灵魂。

（2021年初秋于贵阳）

赵卫峰，70后，白族，诗人，诗评家。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贵阳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