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的褶皱——读桑克的诗

作者:曹梦琰   2021年10月22日 10:45  中国诗歌网    773    收藏

一个世纪前,T·S·艾略特(T. S. Eliot)指出:“在我们现存的这样一个文明里,诗人显然很可能且不得不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我们的文明包含了巨大的多变性和复杂性,当这种巨大的多变性和复杂性在一个精细的感性上发生作用,必然导致不同的和复杂的结果,愈加转弯抹角。”(1)诗人精微的感受力穿透多变、复杂的现代文明,几经折射,发散出更复杂而隐晦的对经验的表达。彼时的中国诗人对此也逐渐有了自觉意识:“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韵节,每一个时代又总有一种新诗去表现这种新的韵节。而表现这种新的韵节便是孙大雨、卞之琳等最大的成就。前者捉住了机械文明的复杂,后者看透了精神文化的寂寞”(2)。邵洵美此文发表于1936年,新诗运动过去了快二十年,不少诗人早已背离新诗初期的“表达之易”(3),开始辨识与转化复杂的现代经验。新韵节之下,的确不乏更有表达难度的诗作。(4)

然而,回头再看那时的新诗,复杂程度远不能应对时下庞杂而破碎的经验;更无法突围加诸个体的经验迷雾,从而表达出“普遍而本质的难度”(5)。上个世纪,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谈论经验的贬值:“战略的经验为战术性的战役所取代,经济经验更为通货膨胀代替,身体经验沦为机械性的冲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操纵”(6)。如今,早已不止于贬值,经验在失效。个体勉强应付彼此孤立而又数量繁多的经验,却难以辨识和转化它们。——再加上,被精心制造出的经验迷雾正在控制每个人:“自诩为戏精”的主角习惯被捧场,次要的“群演”各怀鬼胎地配合、伺机拆台,他们“潜伏的拥趸们”等待着最新暗示(桑克《戏剧工作》)。大戏的台前台后让我们看到经验迷雾圈之下的生态:一体化标准要求“那些看起来正确的东西”(桑克《存在主义者》),同时确保个体之间的深刻隔绝、难以形成社群(7)——“因为通天塔工程的烂尾,/而不能彼此接近”(桑克《诗歌晚会》)。被迷雾麻醉的人还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喜鹊不知愁滋味”(桑克《劳动节的小旅行》),“重视权利的是麻雀”(《冬天临时退却》),沉溺于“修辞帝国”的“一代乌鸦”(桑克《黑》),并不知晓“正在发生的只是真相旗袍的某一部分,/而且一旦露出谜底,一切恐怕就不能挽回——”(桑克《冬日午后的霁虹桥风景》)。在经验迷雾下,看似感性而性感的经验被孤立地视为真、应是、理应如此。长此以往,有关经验的幻象越来越多,迷雾也就更难被看破。本雅明谈到的每一点都击中时下,更糟糕的是,传统和现代性在时下的畸变加剧了经验的失效,也加重了经验迷雾——迷雾之下的被欺骗和自欺欺人。正如诗人忧心忡忡的表达:“而我忧虑的/不可能是现代性的现代,不可能是人生如戏的戏剧”(桑克《在江北修道院读荷尔德林〈僭主俄狄浦斯〉》)。我们被迫面对的不只是那个被反复谈论的现代性及其引发的问题,尽管它的意味已经很复杂,充满矛盾和对立,我们的现代更怪诞;而那饱含古典梦呓的忧虑——“人生如戏”,更不是我等可以肖想的。

令诗人忧虑的、制造出经验迷雾的actuality,我们这些人都曾拥有过,“是它将心脏的表皮和灵魂的表皮团成一团一起撕掉”(桑克《春夜看波兰戏剧〈卡尔·霍克的影集〉》)。桑克说:“我知道的事越来越多,/反而让我恐惧”(《向里看》),呈现给我们的历史和现实要的是我们的不知道,在迷雾的麻醉下,被撕掉的他者往往无人知晓,甚至人们有时也感觉不到自身被撕掉的血肉;或者,“你知道了又怎样呢?/新鲜必将接受白茫茫的表面。”(桑克《小雪》)“小雪好像某种化妆品”(桑克《小雪》),涂抹现实,用作庸俗和残酷的障眼法。然而,词语改头换面地卖艺,正是要介入这样的现实。或者说,更多的知道令诗人无从回避内心的召唤,这是知道者的现实感,正如也存在不知道者的现实感。“该守的堡垒依然要守,虽然他们嘲笑我的迂腐与认真。/我的词语化妆术几近炉火纯青,几近踏雪无痕”(桑克《冬天储备与工作》),谐音、双关和隐喻的冷雪下了那么久,将触目惊心的热血表达为委曲的经验,储备的词在表达的褶皱中愤怒和哀吟。诗人的确极难向“未来的天真汉”(桑克《不适应》)解释其中的荒谬和变态。



表达出我们本质的生存难度,扩展人们对生存和心灵的意识——布鲁姆认为这是最伟大的诗歌彰显出的,未尝不是诗人们努力追求的品质,至少可以心向往之。一旦开始写作,表达将直面更复杂的经验,还要突围专横、诡谲的经验迷雾,这充满拯救意味的行动确实需要持久的勇气,也需要智慧的策略——小到词语化妆术,大到细密布局的表达褶皱。

在桑克的诗中,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一个愤怒的厌世者——无聊、抑郁、厌烦,还有并不是妄想的被害妄想,这些都是愤怒在郁结中或平缓或急促的释放。愤怒是厌世者内在的郁结,也是他发声时本能的出口。愤怒很容易被理解,尤其是使用一种更容易被理解的表达方式时,比如在某个阶段,几乎被不限于“今天派”的一代诗人认领过的对抗语调——“在两种不同性质的音响形象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对抗关系:声音与声音在交战、在搏斗”(8)。大多数情况下,对愤怒更为单纯的表达(比如用对抗语调)发出之后,表达者如果不是(至少不会一直是)缺少见识的“天真汉”“单纯人”,更不是对复杂性假装视而不见,就会逐渐意识到表达的不足。诗人发出的声音回响于自己的耳畔,而他所体验的世界正在被更复杂的经验和更诡谲的经验迷雾所遮蔽,被遮蔽的事物向他的心灵求救,他愤怒的呐喊却无法撼动伪装的迷雾,回响于耳畔的他自己的声音和他所体验的世界一起重新中伤他。愤怒是基调,它呼之欲出,也容易被理解。然而,它又往往被理解得那么浅、那么直接——如果它只是本能地发出,挥舞着表达的小拳头进行抗议。如果这样,表达和理解终将陷入低智的自我满足和互相欺骗中。我们透过表达去辨识表达者,从眩晕、失眠,以及躯体化的厌倦中发现加诸于他们的身体折磨和精神困扰;被辨认出的表达者却并非把表达用作自身饱受折磨的印证,远远不止于此。艺术创作即是这样一种表达,被辨识出的表达者自身的痛楚将我们引向更开阔的、不止于表达者的处境,更本质的、不止于痛楚的存在。

桑克说:“大部分人/能够理解我的愤怒,但是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我的幽默,在诗中,/而不是在咖啡馆或报馆的走廊中。”(桑克《艺术家》)相较于愤怒,幽默则是诗人针对现实的曲笔,是为了孩子而向暴虐挑战的“以圭多为代表的经典游戏”(桑克《冬天储备工作》)精神的体现,也是“仅仅为未来准备蛛丝马迹”的策略(桑克《历史》)——指出荒诞悲剧的喜剧性:尽管这一切的背后,是真实的死亡、更深人静的痛哭、抑郁症……幽默的精神和策略却提供了更多智慧和勇气。幽和默时冷时热,没有油滑,甚至也没有无伤大雅的调侃——有时看起来反而过于严肃和认真;它的笑和泪(9),以“好死不如赖活”(10)许诺活着、活下去,作为身体和精神深渊边缘的支撑,为单纯的愤怒提供保护,蔑视庸俗,抗议暴虐——方式委曲,依然绝望,却勉励更开阔的、对本质的表达。诗人以坚持“不笑场”(11)的幽默感看“喜剧是每天都在发生的,/而滑稽剧或者荒诞剧是每秒都在发生的”(桑克《喜剧之发生》),幽默精神和策略也越来越倾向于将自我和他(它)者表达得戏剧化:“诸位谈起下雪之时/洒家谈论演戏”(桑克《冬天的戏剧》)。拿腔作调的“洒家”偏要扫“诸位”看客的谈雪之兴——“我”和“你们”姑且都停留在各自的处境中吧,“你们”说下雪之时的体验,“我”经验的“现实却是另外一番图景”(桑克《冬天的戏剧》),让“我”说说冬天的戏剧、雪的角色、种种阴谋和图谋。戏剧化的表达呈现出经验和经验之间的裂痕,甚至隔绝(12);归根结底在于,作为知道得多了那么一点的知道者,无法麻痹自己沉浸在直观经验的幻象中,在他看来,它们早已丧失了完整的可感性。

桑克的诗中确实标记了很多地域化的景物(东北的雪和杨树)、地标性的建筑(哈尔滨的教堂和城市建筑),以及旅程中的他乡、旧址和自然风物:这类看似关乎风景的标记原本更倾向于触发直观经验。出于惯性和惰性,我们甚至可能下意识地预估一类更直接的表达方式——至少,表达会围绕着直观经验浮动吧。然而,直观的可感性经常被诗人敲得支离破碎。他标记出的风景近乎强迫地把我们卷入对怪诞存在的追问中,戏剧化的表达让卷入之力更有力,也让追问之问来得更复杂:


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请问你

      这股冷风明不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冷风吹过滨江站铁

      路桥,

那桥一颤一颤的是因为冷风之力还

      是汽车轮胎的阴谋设计?

——桑克《冷风吹过滨江站铁路桥》


在上述诗句中,“冷风”被表达了三次、被追问了三次,每一次它都被设置在不同的处境和关系中,每一次的追问也是来自不同关系中不同层面的追问:首先是来自“我”的迫切追问,从第一行跨行到第二行中的“什么意思”同第一行中的“什么意思”呈现出强势的包围,被追问包围的“冷风”(及其隐喻的生存经验)与“我”之间形成强烈的对峙关系。第二行中的追问借用从第一行中跨行过来的“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冷风”又回到了它的客观位置中,追问碰了个冷壁,对“冷风吹过滨江站铁路桥”这客观的情形而言,“我”的迫切性与它有什么相关?对峙关系中强烈的情感被不动声色地消解为无力感。在第三行中,“冷风”在配角的位置上,追问指向了另一种处境,追问的结果却更让人困惑。“是……还是”结构出的长句中没有停顿、不能换气,正如压得追问者难以喘息的生存困惑。“是……还是”的两端都负载着经验迷雾,要如何辨识、如何筛选?我们被抛入更大的无知与无措中。这样的表达方式促使我们脱离围绕直观经验浮动的感性,思忖这怪诞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再也呼唤不出任何的熟悉感和亲切感。

不妨大胆猜测一下,多年前,风景对心灵或许还有治疗作用,诗人尚有能力去更直接地表达“雪的教育”:“我始终在它仁慈的教育下。”(桑克《雪的教育》,1999)多年后,桑克则武断地宣称:“现在谁也没有能力描绘风景,/我更没有这个能力”(桑克《冬日午后的霁虹桥风景》,2017)。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没有能力去表达曾以自然的方式教育过我们的风景。彼时的风景尚存留可感性,那时的心灵也还保留着见雪是雪的单纯。曾经,能够体认出雪“对强制的反抗”(13),也是基于感受到它的完整性和治愈性;现如今,“路中的雪如同异己分子早被清除,而路边的雪/则像一个忍气吞声的水果贩子正在清查腐烂果实的数目。”(桑克《冬日午后的霁虹桥风景》)自然的风景早已不再自然,只留下腐烂的场景,又如何治疗在经验迷雾中摸爬滚打的人?非自然的历史风景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断地被新的历史击打,甚至无法提供单纯的视觉审美——“而现在我只能一本正经地斜视/没有一个葱头顶的圣伊维尔教堂,它也没有新鲜的外套或者装饰”(桑克《在黑报大楼办公室斜视圣伊维尔教堂》),更毋论借助风景去体验重重迷雾中的历史教益。

更直观、可感的生存经验都如此破碎、扭曲,除了用戏剧化表达来表达这怪诞的存在,又能如何?戏剧性折射出生存的支离破碎与光怪陆离。不止于此,作为更具体的表达策略,也作为更高游戏精神的体现,戏剧性中潜伏着敏感的经验感应器——分裂的话语精准地投向戏中的人和物,正是要荒诞显示其荒诞性,柔软的悲伤又有它藏身的小角落。诗人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拨开经验的迷雾:


在晦暗里旅行,演戏——

而演戏正处于瓶颈之中的主要原因,

就是时不时跳出来一个幽灵,高声指责演技部分

存在本色之处,让自诩为戏精的

某人汗颜,并且恼羞成怒地以退演

作为遮掩批评的交换——更多的

群演完全不存在此类问题,他们或者以

隐蔽的穿帮或者以精心设计的与年代

完全不符的某种徽记,告诉那些潜伏的拥趸们——

看看他们多么不忠实——滥用风雨效果

更是让人发指,还有雷电排击

海边的石壁,不仅没有让人陷入悲伤的重围,

反而引起笑场的反应——你们让企鹅

戴上红箍又能吓唬谁呢?

                ——桑克《戏剧工作》


桑克不止一次地被问到过诗歌的“介入”(14),他选择介入:“介入诗的直接形式恐怕很难存在了。象征性的,或者异域性的,或者非现时性的,都可能大行其道。”(15)不得不说,知道者近乎固执的现实感(这现实感绝不限于知道而已)的确关乎心性和体验,关乎他发自内心的表达欲望——这种表达欲杜绝了艾略特所说的虚假形式:“最虚假的形式产生于诗人在没什么可说,但又极力说服自己相信有话可说的时候。”(16)诗歌表达并不是通过树立美学正确、道德正确或其它什么正确去对抗另外一些正确,尽管诗人有自己要坚守的堡垒,诗歌也可以拥有对抗性。虚假的“正确”往往产生于诗人相信什么是正确的,却以为自己基于这种相信(以及其他更复杂的动机)而有话可说。反过来说,强烈的有话可说产生的“诗的见证”——如果能够见证历史和现实,正是需要米沃什(Czes?覥aw Mi?覥osz)所说的:“只有在意识到危险正在威胁我们所爱的事物时,我们才会感到时间的向度,并且在我们所看见和碰触的一切事物中感到过去一代代人的存在。”(17)没有任何人比诗人本人更感受得到他想说的,而他本人也只有在表达形成后才更清楚他想说的。桑克的“介入”正是基于他深知自己想说的,他信赖的道德和美学被体验为关乎自身痛楚的经验,因此才触发了“介入”的表达欲。上述诗句是“介入”的,诗人已经在很多首诗中布置过词语的隐喻,比如红色、黄色、杨树、乌鸦、喜鹊、麻雀,这些词语更有倾向性地指某类经验,会触发我们脑海中的信号灯;当然,这并非意味着“词与物的关系都被确定了”(18),恰恰相反,经信号灯提醒之后,接下要来面对的是词语在每一个具体处境中的戏剧化。戏剧化是词语及其指涉经验的显微镜——乌鸦的黑被看得更清楚:“和这一代乌鸦保持距离”(桑克《黑》),“明天这个似乎什么都能装的红色塑料桶”(桑克《精神麻痹》)劣质的许诺也被暴露出来。而结构上的戏剧化则是更彻底的揭示,如上述诗句所示:精确地对准经验的褶皱,认清它们、拆穿它们。“他们到底认为他们自己该干些什么”——在这一思路的指引下,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发现巴厘岛人异乎寻常地执着于自己在公众面前的“制式身份”,就像演戏一样,不能因泄露个人独特的人格而演砸了“一个人基于其文化定位而有义务去执行某种公开表演”中的身份。(19)某种文化的持有者认为他们的“自我”在自己表演的角色中(20)。格尔茨的发现很有趣,我们倒是无需去“碰瓷儿”巴厘岛人的入戏(21),毕竟我们的文化(或其他)生态催生更黑色和幽默的荒诞大戏,响应大戏的则是各路草台班子的荒腔走板:“拉着没有意义的手风琴,而喧哗的咳嗽,/骚动的震动手机,只是旅程之中的两块抹布”(桑克《哈姆雷特和麦克白》)。让我们回到上述诗句:开头的“晦暗”指明生存状态:那些试图遮蔽我们的、那些让我们陷入自我遮蔽的……在“旅行”开始后,诗人即转向了对“演戏”的表达(揭发),诗歌一直到结尾才重新回应开头的“旅行”:“众人联合瞄准导游的眼。”“旅行”也许源自一次现实经验,也许不是,这不重要,反正不管从哪个所谓的感性经验出发,诗人不会呈现真正的风景,他早已下定决心把我们卷入对荒诞的体验中,他要揭开它们隐藏的“本色”,用一种更戏剧化的方式戏仿这场戏。方式依然是——几乎每一行都设置一个不同的处境,语义上的跨行句建立了处境之间的联系,同时也暴露了它们之间的冲突,一波接一波的戏剧化就是一次又一次精准的戳穿,让原本就强充门面的演戏(演员)更显露出窘态、丑态。比如,第二行和第三行之间形成的波澜:谁在一本正经地在解释——那莫须有的“幽灵”坏了戏。然而,关键的事实难道不是“演戏正处于瓶颈之中”吗?第二行中有两个声音(冲突来得太快,甚至还没来得及跨行):一个在冷静(冷眼)断言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演戏困境,一个假装冷静、为困境找借口。有趣的是,作为借口的莫须有“幽灵”跨到第三行之后,居然真的存在了。已然变化的处境中,“幽灵”有它实存的生态。它是借口,是源自恐惧的假想敌——毕竟,总有声音在“提醒他,恐惧才是永恒的堡垒。”(桑克《亨利二世》),它当然也可能是“正在某个角落里发芽”(桑克《亨利二世》)的“高声指责”者。还有一层意思,我们不妨再大胆猜测一下:这诡谲的幽灵,拆穿“戏精”的幽灵,当它被表达为“幽灵”时,诗人内在的忧惧是否一闪而过——它会不会成为我们的“幽灵”,它会不会“发芽”为“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桑克《人物素描》)。这两行诗掀起的戏剧化波澜已足够密集,而随着人称的转换:“某人”“他们”“那些”“你们”,以及出现在这首诗后半部分的“谁”“它”“他”,诸多分裂的话语互相矛盾、互相拆穿,它们营造出的幻境也纷纷碎裂。在人称代词的迷宫中,桑克设置了精确的揭发和打击。自然,诗人也留出位置——为那些勇敢的愤怒,曾经在大戏的台下被呵斥着闭嘴;为那些哀伤,原本不必被记得、不必出现在戏的台前台后。而现在,它们在戏剧化的处境中发声,召唤着任何愤怒的“谁”,以及那些愿意记忆悲伤而不是选择忘记悲伤的隐匿者:“记得每一张从眼前一闪而过的/年轻的脸。”(22)桑克《戏剧工作》)



两个多世纪之前,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已经认清现代人的处境:“古希腊人就不大相同。在他们那里,文明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因而大自然离他们而去,他们的社会生活的结构还是建立在感受之上,而不是建立在人为造成的拙劣的作品之上。他们关于精神的学说本身就是质朴感情的启示,是一种令人高兴的想象力的产物,而不是像现代各民族的宗教信仰那样,是冥思苦想出来的理性产物。”(23)对现代人而言,“他和所在宇宙的关系已经遭到破坏——在这个意义上,他已经实现了从天真性到感伤性的转变。”(24)这是作为现代人而无法逃避的,“未来风景还会出现多少变化?”(桑克《冬日午后的霁虹桥风景》)我们正处在两百多年前的那个过去的未来中,诗人已经写好了“湖畔的绊脚石”:“风景的治疗作用甚至不及电影之中的风景”(桑克《湖畔的绊脚石》),席勒同时代的“湖畔诗人”还有自然可吟咏,我们却没有。我们正处在不知多久之后的那个未来的过去中,诗人也写好了“留给外星人的信”:“我想以你的才能和见识/你肯定明白一种生物在它的族群之中不能获得温暖和食物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儿。”(桑克《留给外星人的信》)我们却往往不明白,不明白他者的痛,甚至也不明白自己的痛。感伤的表达是表达者无从回避的宿命,无论他是否在某种意义上天真过。不能回到过去,而有可能抵达的时间和空间——无非是在我们这种生命体限度之内的未来和异域,诗人对此并不抱有任何乐观:


我仿佛突然觉悟,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无论战争还是游戏,无论孤单还是站在小提琴

      的弦上跳舞,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们这种生命体

就是这样。

——桑克《留给外星人的信》


风景溃败、交流失语、生存经验全面失效,在我们这种生命体的文明中已看不到希望。感伤的表达有足够的理由更世故,饱经沧桑后,也很难不世故。难得的是,在桑克这里,天真从未隐匿:“一本正经地给天真/盖上天真的面具。”(桑克《青春》)如何理解这种天真?如果我们承认感伤表达的绝对性,被辨认出的理性、幽默和反讽是整体基调;那么天真的热爱、愤怒、厌烦和任性也只是复杂的感伤表达中的若干种语调。桑克这么做了:给天真戴上天真的面具,让它被包裹在老练的语调中(25),看起来没那么好欺负。然而,戴上面具,依然是天真,依然在理性的绝望中天真地热爱和愤怒。——诗人早就说过,自己是骨子里的浪漫主义者,性情中的天真让他倾向于浪漫主义,而他持守的浪漫主义精神(26)确保天真始终为内在的确定性。谁会说,那强烈的介入冲动不是源自天真的感动、沉湎和笃信?游戏精神和表达策略将以这内在的确定性为出发点,否则,就是席勒所说的:“他的外在形式的那种令人惊叹的多样性,永远不能证明他的精神世界的内在的丰富性,反倒令人深思地证明了相反的情况,因为尽管采取了所有的形式,但他依然没有找到一种能刻上他的心灵的印记的形式。”(27)

在桑克这里,天真的愤怒和悲哀有时戴着天真的面具,出现在戏剧化的表达中:“我只希望我没写过/那么多的死人。他们都还活着,/二姑的儿子还活着,陈涛斜/那四万个人还活着。”(桑克《闰四月初七怀杜甫》)诗人在面具之后发声,这还是他最喜欢的面具——杜甫。“我只希望……”这一句式支撑了全诗,是天真的表达。尽管“我没写过”随之而来,随即终结了天真的期许——“我只希望我没写过”,而事实上“我”写过,“我”写过的天地无情和人间枯骨让“我”饱经沧桑。在一级表达“我希望”之下,还有二级表达“我写过”,“我只希望我没写过”又诱发了“我只希望他……”之下的二级表达:“我只希望镜中人的白头变成/乌头,也希望他比想象中的我/还要单纯还要自我。他不必”(桑克《闰四月初七怀杜甫》)。“他”是“我”希望在镜中观照到的“我”,一般情况下,“我”和“他”各自的话语和处境将构成戏剧化的分裂和冲突;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桑克再次一本正经地给“他”戴上天真的面具,甚至让“他”更天真。“他不必”如何、“他可能”如何所表达出的天真和浪漫更为彻底。当然,桑克的天真不是“天真汉”,当诗人从面具中出来之后,饱含讽刺和悲观:“我能保障渭水/清澈还是能保证终南山的快捷车道/不会再出交通事故?”(桑克《闰四月初七怀杜甫》)这也是天真,天真的愤怒和悲哀被策略化地表达为自嘲。诗的结尾:“我只希望我从来也没有写过/那么多的死人与罪恶。”(桑克《闰四月初七怀杜甫》)诗人在说:是我,我写过。这依然是天真的表达,是介入的原初动机,甚至也包含了“见证”的迫切与痛苦(28)

更多的时候,诗人不戴面具,他受够了。


注释:

(1)参见T·S·艾略特《玄学派诗人》,裘小龙译,见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43页。艾略特此文发表于1921年。

(2)参见邵洵美《〈诗二十五首〉自序》,见陈子善编《李金发姚蓬子邵洵美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342页。

(3)参见敬文东《作为诗学问题与主题的表达之难——以杨政诗作〈苍蝇〉为中心》,见《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5期。敬文东认为:“从胡适开始,中国的诗人们似乎更倾向于表达之易;存乎于显在谱系的那些诗人大率如此。”

(4)自新诗发生以来,对“表达之难”的尝试也一直在进行中,比如敬文东文章中提到闻一多的诗。以及,邵洵美提到的卞之琳等人之诗作。钟鸣认为新诗中的翘楚者“恰恰是从圆宝盒中翻出珍珠和鱼目的卞之琳”,而《距离的组织》一诗秉持“新闻性”或“新闻嗅觉”(参见钟鸣《新版弁言:枯鱼过河》,见《畜界,人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4页)钟鸣看重的正是卞之琳对现代经验的表达——那种由“新闻媒介引起的疏离感”(同上,第4页),这亦是邵洵美所说的“看透了精神文化的寂寞”。除此之外,更早的还有鲁迅在《野草》中的“表达之难”,以及后来受现代主义影响的诗作,这里不再详述。

(5)哈罗德·布鲁姆(Harod Bloom)认为:“最伟大的诗歌——在但丁、莎士比亚、邓恩、弥尔顿、布莱克那里——有一种普遍和本质的难度:它是扩展我们意识的真正的模式。”(参见哈罗德·布鲁姆《读诗的艺术》,见《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3—44页)

(6)参见瓦尔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列斯克夫》,见《启迪:本雅明文选》,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96页。本雅明此文发表于1936年。

(7)这里参考威·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的观点,仅从诗歌层面谈社群的重要性。奥登认为:“对艺术家来说,跟社群联系得越紧密就越难超然地观察,但同样成立的是,当他过于孤立的时候,尽管他可以观察得足够清楚,他观察到的东西在数量和重要性上都会减小。”(参见威·休·奥登《〈牛津轻体诗选〉导言》,见《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1页)因此,相比起古典诗人,“现代诗人的问题(也是当今所有其他人的问题)在于如何找到或建立一个真正的社群,让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受尊重的位置,并感到如鱼得水。”(同上,第133页)

(8)参见敬文东《牲人盈天下——中国文化的精神分析》,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页。

(9)英国批评家沃尔特·佩特谈论查尔斯·兰姆性格和作品中的幽默即是笑中和着泪水——“(幽默)却是和着泪水、甚至与崇高的想象浑然不分的笑,究其最高动机竟与怜悯无异——譬如说,莎士比亚喜剧中的笑,与他那庄严肃穆的情调,与他那被深深激动的同情心相比,就同样意味深长,因此从他那心灵中涌出的,无论是泪是笑,都是同样真挚、同样感人至深的。”(参见沃尔特·佩特《查尔斯·兰姆》,见查尔斯·兰姆《伊利亚随笔选》,刘炳善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321页)

(10)此处出自诗句“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家伙”,见桑克《关于死之辟谣》。

(11)此处出自诗句“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坚持多久不笑场,坚持多久才能在小丑之中活像一个/古怪的英雄”,见桑克《坚持》。

(12)艾略特谈到“戏剧的声音”:“当诗人试图创造一个用韵文说话的戏剧人物时诗人自己的声音;这时他说的不是他本人会说的,而是他在两个虚构人物可能的对话限度内说的话”。“诗必须在人物塑造允许的限度内,尽可能广泛地分配”。(参见艾略特《诗的三种声音》,见《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249、252页)艾略特谈到的“限度”包含了角色自身的限度,也包含了情景的限制。那么,当诗人要表达经验之间疏离和隔绝,调度戏剧化的自我和他(它)者,会表达得更透彻、有力。

(13)此处出自诗句“它实际上/更像是一种对强制的反抗”,见桑克《雪的教育》。

(14)1947年,萨特(Jean Paul Sartre)谈到文学的“介入”:“我们确信任何一种艺术都不能真正成为我们的艺术,如果它不能表现事件的粗暴的新鲜感、它的模棱两可性和不可逆料性,如果它不能表现时间的流程,世界咄咄逼人的、瑰丽的不透明性和人的长期耐心……”当然,他承认并不是每种艺术或文学类别(比如诗歌)都要介入,至少不是以同一种方式介入,也并未忘记来自别人的忠告:“最坏的艺术家是介入程度最深的:请看苏联画家便知分晓。”(参见让·保罗·萨特:《什么是文学?》,《萨特文集》,第7卷,施康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2005年,第259、94页)

(15)参见《桑克专访:我们生活的地球不存在什么异域》,见微信公众号The Tenonists塔内,2021年5月20日。

(16)参见艾略特《诗的三种声音》,见《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259页。

(17)参见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页。

(18)参见北岛《一个四海为家的人》,见北岛《古老的敌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0页。

(19)参见克利福德·格尔茨《“从土著的观点来看”:论人类学理解的性质》,见克利福德·格尔茨《地方知识》,杨德睿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94页、103页。

(20)正如某种文化的持有者(爪哇人)认为“自我”在一种哲学式的反省中。(同上,第96-99页)

(21)格尔茨说:“作为肉体的人来来去去,只不过是流水账式的历史当中的一则偶发事件罢了,甚至对巴厘岛人自身都没有真正的重要性。但是他们所戴的面具、他们演出的舞台、他们所扮的角色,以及最重要的是他们所演出的景象,却能历劫长存,并且包含了事物的本质而非其表象,但却不含一丁点的自我。”(同上,第100页)

(22)此处原句为:“而当事人——风根本不会记得自己亲手做过多少面包,/更不会记得每一张从眼前一闪而过的/年轻的脸。”见桑克《戏剧工作》。

(23)参见席勒《论质朴的和多情的文学》,见《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437—438页。

(24)参见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8页。当代土耳其小说家帕慕克的这本书由讲座内容整理而成,谈论小说创作和阅读,其中一些重要的观点受到了席勒论文的启发。

(25)茱萸也谈到桑克诗中的天真与老成:“经由那些被写下的诗篇,这个人骨子里的固执与温和、天真与老成、寂寞与丰瞻才得以共存,又时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参见茱萸《诗人桑克的“四个四重奏”——时间、地理、思想光谱与修辞术》,见《作家》,2016年第2期)

(26)桑克说:“我所说的浪漫主义不是一种诗歌美学,更不是一种技术手段,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一种精神。它的全称就是浪漫主义精神。它和我的信仰的方向保持着一致性。在有些时候,我也把浪漫主义精神当作一种信仰来说。浪漫主义精神的很多基本概念,我都牢记着,并且成为我作为一个人的根本,当然包括我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的身份在内。这些概念有:虔敬,正义,真诚,感动,笃信,沉湎,自律,等等。”(参见西渡、桑克《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见《红岩》,2000年第3期)

(27)席勒评价的是伏尔泰。席勒认为讽刺文学的游戏性表达以严肃性为基础,而伏尔泰的创作是反面例子:“他的嘲讽处处都太缺乏严肃性这个基础,而这一点使人有理由怀疑他的作家资质。我们处处碰到的总是他的理智,而不是他的感情,在轻松的外壳下面没有显露出理想,在永不停顿的运动中几乎没有流露出一点绝对确定的东西。他的外在形式的那种令人惊叹的多样性,永远不能证明他的精神世界的内在的丰富性,反倒令人深思地证明了相反的情况,因为尽管采取了所有的形式,但他依然没有找到一种能刻上他的心灵的印记的形式。”(参见席勒《论质朴的和多情的文学》,见《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469页)

(28)王敖说:“深入的‘见证’也是内化痛苦,企图自毁重生的过程。”(参见王敖《给青年诗人的一封信》,见微信公众号AoAcademy,2020年1月21日)


参考文献:

1.陈子善编:《李金发姚蓬子邵洵美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

2.钟鸣:《畜界,人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3.敬文东:《牲人盈天下——中国文化的精神分析》,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4.北岛:《古老的敌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5.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6.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

7.让·保罗·萨特:《萨特文集》,第7卷,施康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8.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

9.哈罗德·布鲁姆等:《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10.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11.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

12.查尔斯·兰姆:《伊利亚随笔选》,刘炳善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

13.克利福德·格尔茨:《地方知识》,杨德睿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

14.席勒:《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

15.西渡、桑克:《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见《红岩》,2000年第3期。

16.茱萸:《诗人桑克的“四个四重奏”——时间、地理、思想光谱与修辞术》,见《作家》,2016年第2期。

17.敬文东:《作为诗学问题与主题的表达之难——以杨政诗作〈苍蝇〉为中心》,见《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5期。

18.王敖:《给青年诗人的一封信》,见微信公众号Ao Academy,2020年1月21日。

19.《桑克专访:我们生活的地球不存在什么异域》,见微信公众号The Tenonists塔内,2021年5月20日。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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