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亚|不该被历史遗忘的“星辰” :1930 年代现代诗派“小”诗人丛论

作者:罗振亚   2022年01月11日 13:53   NK 文学与文化    744    收藏

baa2927168d4005c2a196debb567aab0


在1930年代现代诗派的艺术竞技场上,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独门拿手戏。戴望舒风格清丽蕴蓄,醇净自然;卞之琳冷凝幽秘,貌似清水实为深潭;何其芳婉约空灵,有着如姻似梦的境界;废名充满盎然的禅趣,亦美亦涩;林庚用原始语言传达清丽幽邃的情思,洒脱醇冽;施蜇存善写意象抒情诗,诡异飘渺;李广田朴实浓厚,自然大度,是典型的“山之于”;金克木意境苍老;南星深婉精微;番草如透明凄清的残月……堪称姚黄魏紫,各臻其态。诗派中的一个个抒情分子,犹如天空中一颗颗闪烁的“星辰”。它们中有的耀眼夺目,有的忽明忽暗,有的一闪即逝。对之人们不能等量齐观,但也不能因为前者的耀眼,就忽视或无视后二者的存在,正是这些“小”诗人和“大”诗人交相辉映,才共同织就起了诗国银河的烂漫与辉煌。所以,历史不该遗忘那些平素不大为人注意却同样重要、个性鲜明的严肃“星辰”。


曹葆华:冷涩的生命沉思


从乐山走向世界、享誉中外的翻译家曹葆华(1906-1978),在1930年代原本是一位多产的诗人。仅仅在抗战之前,他就出版了《寄诗魂》《灵焰》《落日颂》《无题草》等四本诗集。

1920年代末,曹葆华就开始了缪斯之恋,只是那时他尚在新月诗派的荫蔽之下。当年,他这匹“千里马”对自己的“平庸”、没有才华近乎绝望时,是“伯乐”朱湘及时的肯定与鼓励,才使他驰骋诗坛的。受闻一多、徐志摩等新月诗人的影响,他那时主要歌唱不安定灵魂中纯洁的爱情与失恋的苦痛,《她这一点头》《寄》《寄诗魂》等就是其中真诚缠绵的个人化声音再现,形式大致整齐,风格热情明朗。

在1930年代初期接受过法国象征诗与英美现代诗的洗礼之后,“清华诗人”曹葆华跃入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创作阶段,无论是内涵探掘还是艺术表现上都有了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应该承认,当时曹葆华一些对现实进行突入、扩张的诗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如《落日颂》就裸露着谴责黑暗、渴望光明的意向,它在歌颂落日华贵威严的同时,又乞求它不要落入黄昏的怀抱,让黑暗来统治宇宙。但是大部分诗歌的内在感伤与《寄诗魂》《灵焰》两部诗集仍相去不远,诗中触目即是的“坟墓”“死亡”意象乃充分的明证。如“只听远处几声木柝/叫醒了无家的鬼魂/想来摸抚着死尸恸哭”(《无题三章(二)》)、“半撮黄土,两行清泪/古崖上闪出朱红的名字/衰老的灵魂跪地哭泣”(《无题三章(一)》),它们的出现是诗人这一时期美与理想幻灭后绝望痛苦情绪的外化。再如诗人的名篇《古槐》这样写道:“古槐叶上滴下清凉/阶前黄昏正徘徊着/喝一口苦茶,叹一口气/谁从墙外轻步走过/惹起多年梦中的忧思// 久想浮起一只木搓/漂向那三山外的荒岛/独自守着一斗天地/不见天上掠过慧星/照出古代寂寞的仙魂 // 中年白发更稀少了/飘落在地上铮然有声/多少日子哭泣走过/独在荒冷的角落里/砌造自己晦色的墓碑。”它借古槐及古槐旁影像的捕捉,表现了诗人瞬间的感伤。前二段设置了两个世界,前者为现实世界,寂寥而伴着苦涩与感叹,后者为幻想世界,自由神秘又平和;但是前者却无法逃避,后者又飘渺得难以企及。这两个世界的对立撞击,已把诗人的失落矛盾心理凸现得十分清晰。第三段则进一步将诗人这一心理意向明朗具象化,在矛盾与感伤中只能伤痛地任白发脱落,任哭泣与泪水折磨,以终日劳作为自己砌造墓碑,等待死亡到来。

引人注目的是诗人在理想与爱情的感伤咏叹中,已融入自我的探寻追求与人生沉思的质素,探寻人生意义、追求生命价值已上升为诗人歌唱的主旋律。如《无题三章》(三):


设想自己游历乱山中

掉了身边古怪的钥匙

归来开不了一椽茅屋

安放下无边空漠的心

(还有多少白日梦

也闪着各样颜色)

 

设想又怅然回到山中

遍问路上的一草一石

露珠闭了闪亮的眼睛

森林不吐出往日话语

(只有山半的墓碑

镌上了一个名字)


诗传达了一种自我的失落与寻找的主旨。丢了钥匙开不开茅屋的门,无法为无边空漠的心找到归宿,已见出幻灭的悲哀与失落的惆怅;而想寻找钥匙又找不回来的沉思则更见诗人情思之悲凄。以往闪亮的露珠闭了眼,森林也说不出往日的话语,它表明以往诗人心灵依托的自然已发生异化,诗人在那里找不到自己及归宿,于是只有走向人生的最后归宿——永恒的死亡。超越诗的语义表层,就会感觉到诗是对宇宙、人生的思索,表现了人生与自然的异化疏离和自我的丧失,于是要探寻失落的主体探索人生的意义;但归宿的指向却是死亡。这种带有伤感色调的苦涩追寻,赋予了曹葆华的诗一种哲学意义。

  曹葆华现代派时期的诗在艺术上精雕细琢,惨淡经营,在走向思想深邃、诗语硬朗的同时,又诗意幽暗,诗骨嶙响,诗味冷涩,怪僻奇崛,有了“郊寒岛瘦”之遗风。具体说,诗人对待情感力求有距离的不动声色的冷静观照,造成一种陌生的间离效果,它再与象征、隐喻手法结合,更常使诗有弦外之响,令人一时难以捉摸透其深层的指归。如《古槐》中对槐树的描写十分客观,使其植物性特征十足;但实际上诗人要表现的却是瞬间的感伤,咏物之外的内涵必须透过物之描述才可把握,有种“隔”之感觉。再如“如古代的雄主登坐九重宝銮/你披着金黄的龙袍,踞坐在迢远的/高山……我求你,灿烂的神!要高登太空/把下界赫然照管;切莫像愚昧的/庸主,沉入黄昏的怀抱,让黑夜/闯进这辽阔的尘寰”(《落日颂》)。诗对光明的礼赞、描绘是虚写,而对黑夜来临时种种景象的描绘才是实写;至于此中隐喻光明不可得、黑暗猖獗乃是现实,以及当权者并不体恤下情的寓意,则是从字面上很难看得见的。曹葆华诗歌另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呈现着时空突兀转换的蒙太奇状态,忽而梦境,忽而玄想,忽而现实,它们的交错合一,在扩大诗的语义与联想空间同时,也线索繁富,令人阅读时很难一下子完全准备就绪,并且必须不时调整视角。如“怎得有一方古镜/照出那渺茫的前身/是人,是鬼,是野狗/望着万里的长空/一轮红日突然陨下”,这是《无题三章》(一)的上段,前三句对人的存在本体、目地、意义的探寻,与高更的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至四五句就已由生命的玄想转入自然界的观照,下段就更是人世寻找价值理想的现实情思呈示了。

  《无题草》是诗人现代派诗艺的高峰,也是诗人旧生活结束的标志。抗战后不久,诗人就奔赴了革命圣地延安,诗也随之步入了乐观雄健的境地。


澄澈古典吕亮耕


别号“恢畲”的吕亮耕(1914—1974),生于湖南益阳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他体质文弱气度蕴藉,谈吐从容为人淳朴;但一生却命运多舛,行踪飘忽,鲜有定所。

1934年,怀着作家梦的吕亮耕独闯大上海,从亭子间开始文学创作生涯。先是象征派诗歌、新感觉派小说、纤丽奇巧的散文俱写;及至受长相来往的戴望舒影响后,写作重心才转到诗上面,作品在《新诗》《文丛》等报刊上偶露峥嵘。抗战爆发后,吕亮耕腾挪于抗战洪流中,诗思活跃,感受空间不断拓展,相继编报纸《诗歌战线》,办刊物《中国诗艺》,出诗集《金筑集》(另一集《长江集》编好未出),做各家报刊主笔,散文、杂文、诗、专论、小品都写。建国后回故乡益阳做中学教员,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饱受许多折磨与颠沛流离之苦,1974年含冤而终。

吕亮耕在现代派时期作品数量不多。只有《Ottava Rima 四帖》《独唱》《索居》《譬喻》《冬檐下的梦》《低头见》《欲渡之前》等数首诗。这些诗有它们的不足:多停驻于个人天地,咀嚼心灵的情思,诗风狭窄枯涩;过分依赖生活语言,固然亲切自然,但也助长了诗质稀薄的说白之风;传统色彩的浓重,也有因袭之嫌。它们“象征主义的色彩比较浓厚,忧郁、凝重,大多是个人感伤情怀的咏叹”[1]。由于诗人重视艺术技巧又无唯技巧论的偏颇;所以艺术上起点甚高,质量上乘,情深、精美、纯熟,晶莹澄澈,深得象征诗的艺术奥妙,又回荡着强劲的古典风。

吕亮耕此时的诗有较强的象征色彩,由于他注意情景交融,善于创造融感觉、知觉、记忆、表象于一体的民族审美意识积淀深厚的意象,所以在隐与显的艺术表现分寸感把握上,做到了恰切适度,使诗歌含蓄而不神秘,朦胧却不晦涩。如《Ottava Rima 四帖》之一的《眼》:


比目鱼,比目鱼,

——神话中曾传说的名字。

我不敢轻道临渊的羡语,

袖手看盟鸥自来去。

 

哪是洋洋的鱼乐园?

愿思维是一笠帽,一垂纶,

我好肩一肩细雨不须归。


该诗兴发于此而归于彼,比较理想地结合了古典意象与现代情绪。作者以传统意象比目鱼之“目”生发开去,转看盟鸥自来去,曲喻着对自由的羡慕神往。而鱼生长在快乐国度与“我亦志在乎水”的联系建立和奇妙神思,既能够唤起读者“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审美积淀,又更能见出向往自由情思之深切。

《眼》的分析也表明,吕亮耕的抒情诗因为注意运用意象派的艺术手段,所以是感情的而不是滥情的。如《索居》意欲表达一腔念远的愁思,但是诗人没有让它沦为赤裸的感伤喷射,而找到了“远远的秋砧”这一情思对应物寄托。“当寒霜堆上土蟀的破琴/老松也噤无一言/而朔风偏为人送来感慨/你听:远远的秋砧 // 仿佛记起那一个人的叮咛/一句句从砧声里透/梦回后:还塞一声鸡——啼湿了梦中人手绣的枕头。”万物萧索的秋日,单调寂寞的捣制寒衣的砧声,怎能不令孤寂的诗人愁起天涯?微茫惨淡的意趣,借助秋砧的寄托,既不直白又可理解,有种半透明的朦胧美。“一个人”是母亲还是情侣?诗人不直接说出真是聪明之举,在这里不说就是最好的说,是母亲还是情侣随读者想象去好了。

丰富的想象力使吕亮耕的诗常出语清新,活泼凝炼,生活中淘洗出的生动新鲜和古诗词中有生命力的语汇结合,也自是风情万种。如“三峡风吹散两地思/化作断了消息的血潮”(《纤》),“墨色夜流铺了一篇梦/浪啸是海客的枕头”(《海客》),“风动:棂上一片萧萧声/但悲哀再掀不起一页记忆”(《冬檐下的梦》),频繁地比喻,皆属于他人未发的“远取譬”;虚实相生的语句与之撞击,使吕亮耕的诗虽是新诗,但其洗炼其精粹却不让古典绝句。


陈江帆:寻找现代田园


陈江帆是在现代诗派的核心杂志《现代》上发表作品较多的诗人。他的生平至今不详无论如何是种遗憾;但真正的诗的生命不是靠名字、经历而是靠作品支撑起来的,只是《现代》上的十八首诗,就足以使陈江帆走向永恒。

陈江帆的诗歌世界是阔达的,阔达得包容了现实外宇宙与心灵内宇宙,阔达的笔触伸向了现实、历史、自然、人生各个领地。那里有《恋女》《夏的园林》的恋爱情绪跳荡,有《端午》《南方的街》游子思乡心理的披露;但其间最活跃的是两个角色,即结构诗人人生两极的都市与田园,二者的分别具现与对立转换,使陈江帆的诗爆出了盎然生趣与多元姿彩。

对于都市,诗人有着辩证的认知表现,既宣显了它的威力、神奇、文明的一面,也未回避它的罪恶、繁乱、异化的一面,“都会的版图是有无厌性的/昔时的海成了它的俘虏/起重机昼夜向海的腹部搜寻/纵有海的呼喊也是徒然的//现在,我们有崭新的百货店了/而帐幔筑成无数的尖端”(《都会的版图》)。都市的扩张在诗人笔下是美的,它对大海的挑战中表现出了无限的威力、摩登与人定胜天思想。而像这样的描写:“林荫道,苦力的小市集/无表情的煤烟脸,睡着/果铺的呼唤已缺少魅感性了/纵然招牌上绘着新到的葡萄”(《海关钟》),已蛰伏着对工业化畸形都市文明的揭露批判,对疲惫不堪的劳动者的同情;《减价的不良症》也再现了经济萧条境遇下都市在“大减价”声中的病态痉挛。对都市文化的厌恶以及生存于都市的困惑在《麦酒》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它表明在中西文化碰撞的十里洋场上海,知识分子患上了严重的心理失衡症与精神衰弱症。他们在时尚与传统间被置于二难尴尬境地,左右摇摆。既怕“过时”为隔日黄花被社会淘汰,又怕失去滋养之地失去传统,“浮空体”意象具体地外化了这种六神无主、没有归宿的茫然感、失落感与身心分裂造成的衰弱症。怎样抵制“香粉”、“时装”的氛围?怎样抗衡人类异化的都市流行症?诗人的形象回答是“让窗子将田舍的风景放进来”,以真正的自然替代调养十二月的“朱砂菊”的人工自然;而“麦酒”正可以促成从香粉时装组构的时尚中回归自然,显然这里的“麦酒”已成为自然、淳朴传统的象征,只要向自然与纯朴传统回归,即可治愈现代都市文明的衰弱症。在这首诗里,都市与田园自然已完全对立。

正是在种心理背景下,诗人的情感理所当然地趋向了古老淳朴、恬淡安温的田园风情。需要指出的是,作为置身都市的诗人,这种心理意向决非简单的思古之幽情,它是现代人对精神维系、精神家园的寻找,它是诗人意欲领略生命中单纯空明一面的意识冲动。如《百合桥》“月色浮上百合桥/今夜,是我村的社日// 单纯调的二簧低唱着/有感冒性的忧悒开始了// 是海色的鳗鱼阵吗/乌柏路只见少妇的市集 // 我遂有暗然的恋了/载着十年的心和老的心”。它以特定的声、物、色的集合与感情的渲染,以及集市所呈现的幻象,独出心裁而又真切异常地托出游子欲返归牧歌般乡土的复杂情思,它带给人的是情绪的拨动、经验的复活。《窗眺》更具说服力:


丰富田园风的新村,

我安详地住下来。

那映在松林间修洁的庐舍,

备为牧群住的板屋,

不远的荫路与草陵,

屡屡引起我作晨昏的窗眺。

 

我竞疑虑要成为原始人了,

窗眺的心酿着荒诞的梦——

丛树簇列着星珠的凝眸,

星珠是天国的窗户,

幻想我沿丛树直下,

复倚凭窗户而歌。


窗眺的物象与其说是自然的勿宁说是心境的。前段描写的远离喧嚣倾轧的安详清静冲远的客居环境,是先代文人谢灵运、孟浩然、王维等住过的,诗人对自然田园风光的窗眺,其深层底蕴更是对先贤们精神世界的向往;下段“原始人”的幻想,则是审美意义上的生命感悟。《荔园的主人》坐在篱下,更像坐在温煦宁谧的牧歌里,“五月的荔子园/晚风吹着圆熟的花果”,“一个牧羊的歌女/踱进了篱旁”。上述诗作证明了一个事实:陈江帆是一个寻找现代精神田园的诗人。在当下现代人生的空前焦虑中,读读他的诗对慰藉心灵也许不无益处;当然陈江帆诗歌对古典美的过分依恋,也一定程度上减损了现代诗学内涵的繁富性。

契合着诗情的田园风味,陈江帆的诗大多刻意经营意象,追求情境的画面感,同意象派诗歌的美学原则保持着高度一致,在了解了《百合桥》《窗眺》后这一点也无需多论。陈江帆的诗对意象的呈现有时甚至还带有一点唯美气息,如《灯》面对静夜灯火,已不再夸饰浪漫主义的感伤,而关注它在瞬间产生的那种鲜明、结实、充满活力的唯美特征;《麦酒》意象的奇峭调配在一般诗人那里也十分少见。至于语言,陈江帆走的是戴望舒那种自由又典雅的路线。


玲君:忧郁又婉约


玲君(1915—1987)原名白汝瑷。他在现代诗坛上虽一闪即逝,但在 1930 年代却是相当出色的现代派诗人,曾在《现代》上发表过八首诗,出版有诗集《绿》。他的诗倾向于婉约、明丽、牧歌式的乐感,长于轻柔细腻的内在情感的表达,也时而透着来自北国的忧郁与寂寥。玲君的诗是“一束幻想的书简,它是一封封对于世界、人生及其所生活的人的问讯”[2]。而1930年代的人生景况与氛围,又决定了诗人的许多诗都染上了普遍的忧郁流行症。如“风向要把我向,哪一方面吹去呢/我不敢用寂寞来呼唤我的名字/永远是在冬天啊/有没有尽头呢?我不知道”(《寂寞的心》),它酷肖当年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中迷惘的翻版。诗人不只心的寂寞如冬鱼沉入冰河,连人的名字也寂寞得沉入记忆深处。在诗人那里,即便是罗曼谛克的恋情也伴着孤寂与失落、抑郁与恐惧,对此诗人也供认不讳,讲他的诗是一束脆弱的记忆,可以缢死在女性的发丝间。《蓝色的眼睛》就有这种情调,它“带着贵宝石的光采/蓝得可以骇人”,使“我没有立即起身之勇气”,对有蓝眼睛的“她”,“我只能用宗教一样虔诚的情绪去注视她”,“只能做一个环绕她的卫星”。这种“永远思慕着”的执著爱恋令人感动,却也不乏伤感与忧郁。

对于生命中的孤寂失落,诗人也在寻找着摆脱的途径。如“午间听骑驴的铃声由远方来/夜间看山的眼睛巡逻似探海灯/我的寥寂,你的冷静,与/山的忧郁,是/三位同一体”(《山居》),诗人仿佛已将自己化入了纯净的大自然,与之结为一体无法分离,以至诗人的诗心“为大山所镣铐了”。诗人这种隐遁山林,虽不乏无可奈何的成分,仍可看出意欲摆脱黑暗之努力。也正是因为他写了许多这样的迷醉自然的诗篇,他在诗坛一出现就被称为最有希望的田园诗人。

台湾学者周伯乃说玲君的诗不在任何一位现代派诗人之下,我想主要应当指的是艺术性。诗人在艺术上的多方探索,焕发出婉约细腻的魅力。

玲君是一个最富有想象力的诗人,他的不少诗都是幻像、联想铺就的华章。如“这里,严冬驾御着载客的大车/轰轰地由远方驰过/山川封锁。草木萧索/一切屋顶也都被涂上了白色……”(《雪》)。乍看题目,不禁为作者捏了一把冷汗。雪,平凡又平淡,吟诵它的诗何止千万,怎样才可以把捉好,有所突破?待至读毕,疑虑顿消。一个传统而古老的题目,被渲染得那般绚烂多姿,诗趣盎然。它成功的关键是超越了现实沉滞,以拟人化的想象飞升获得了无限的灵气。雪幻化成了一个知心的朋友,它接受严冬之神的邀请,随着载客的车辆而来,一切屋顶都被涂成了白色;为欢迎它的莅临,我虔诚而忙碌地收拾茶具,它的到来使屋内顿时光亮开朗,主人欣喜万分;它如同一位少女,沉静、安详而羞涩,怕见灯火,怕见太阳的殷勤,它的到来使花鸟沉静无语地守在一旁;我和它在这静温的甘美之夜,相伴絮语着,共话将来,躲开星光月亮与一切光热,相约“明日你带我去晶莹的冰河”。在交谈的幻想中,地下呈现的只剩下一个晶莹洁白纯净的世界。而这甘美的幻想又会给人多少奇妙的遐想啊! 正是这拟人化的神思妙想,使雪化无形为有形,获得了可以触摸可以感觉的具像实体,实在又超脱,具体又空灵。再有《舞女》,是表现在纸醉金迷的舞厅混生活的歌女“零碎的身世感”,其中心意象“人们舞在酒中”就是靠联想与虚构创造的意象。《喷水池》被诗人想象出的攀升超脱情态,也能让人联想领悟到向上进取的心态、企图,美且朦胧。

诗人也善于起用现代艺术手段,如《铃之记忆》通篇皆由通感构成,它以生花的妙笔博采意象,以喻铃声,妙趣迭出。在诗人笔下,铃声如“海上浮来薄晨的景色”;又如一个老人“翻开辉煌的古代旧事/饶舌在迷茫的夜里”;还如“闪动在吉普色野火旁/那奇异的车铃声音”,“零落如过时蔷薇的花瓣”,听觉与视觉联通已属新鲜,与想象交合愈见别致,它把人的感觉传达得更为细微迷离。《乐音之感谢》的通感运用也给人目不暇接之感。语言的钝化陈旧,是诗歌死亡的前奏标志,要想激活一首诗必须首先激活其语言表现力。玲君除常用意象打磨、妙化语言令人耳目一新外,还十分注意词汇语调与内涵的呼应,《雪》的语言就如同清澈的溪流,从心灵中汩汩流出,似与朋友促膝交谈,娓娓道来,让人倍感温馨与亲切,同内容达成了同构。

可惜的是玲君成功的作品少了一些。

一个流派的形成绝非众多个体的求同过程,现代诗派是由众多音响汇成的合声鸣奏。正是诗派中众多诗人并存互补,交相辉映,增强了流派整体风格的肌体活力与绚烂美感,开拓出了读者多样化的期待视野。


注释:

[1]徐迟:《沉舟已经升出水面——<吕亮耕诗选·序>》,《吕亮耕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

[2]玲君:《绿·前记》,《绿》,上海新诗社,1937年。

责任编辑:王傲霏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诗有情兮情长存——纪念拜伦逝世200周年
  2. 赴一场橘花盛宴!中外文学大咖齐聚黄岩!
  3. 每日好诗第42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我与《诗刊》的故事”征集获奖名单公布
  5.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十辑
  6. 每日好诗第42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第421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8. 世界读书日·《明月沧海的高蹈脚步》分享会在京成功举办
  9. 当好乡村娃的“大先生”
  10. 第422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中国作协召开党纪学习教育动员部署会暨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学习(扩大)会
  2. 每日好诗第42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3. 每日好诗第424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4. 除了诗歌美学,还应强调诗歌力学
  5. 细节是诗意生成和传达的强大动力
  6.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九辑
  7. 致敬巨匠,百年诗情!北京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今日开幕
  8. 第421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9. 海峡两岸诗人在漳共品四月诗歌诗与城市光影——2024闽南诗歌节在闽南师范大学开幕
  10. 2024年橘花诗会诗歌征集获奖名单公示
  1. “东京梦华 ·《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 签约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京举办
  2.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三:许晓雯的诗
  3.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4.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5. “唐诗之路,诗意台州”第八届中国诗歌节诗歌征集启事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每日好诗第41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8. 《中秋赋》中心思想
  9.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8.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