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思想过程》 | 《中国作家》2022年第4期

作者:梁鸿鹰   2022年04月02日 17:09  《中国作家》    4152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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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鹰,《文艺报》总编辑,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理论评论委员会副主任。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和创作。有文学评论集《守望文学的天空》《文学:向着无尽的可能》《在场与审思》等,散文集《岁月的颗粒》,出版《阿西莫夫诠释人类万年》等译作。曾获《十月》散文奖、《上海文学》专栏奖。


海边


我在海边吃饭

看一对情侣手挽手

像捡起

一堆琐碎的云朵

仍不忘记时时掏出

手机

检索过往

却不相信当下


在我的碗里

看到一个挣扎着的鱼丸

倒映着路边的紫丁香

鱼已经离开

风筝飘远了

谁牵着那根细线呢?



离别


以为云飘过来

雨会接踵而至

离别的时候到了

为何丢失了拥抱

仓皇如落叶随风飘过


以为瓜熟蒂落

果实就会铺满树下

离别的时候到了

为何一切变得这么不必回味


没有落叶

没有紫丁花开的味道

听见白鸽的唿哨升向空中

不因

今日阴雨绵绵



致拉拉


帕斯捷尔纳克背后的女人

像张开嘴的袖口

盈满了严酷的爱

连同喘息

被岁月所洞穿

跌倒了

泄露的信息

此时再被补充

不是为了忘记


一个女人

攀在冬季的窗台上

询问时间

和丢失的地图

无意中发现

蹒跚而行的

玫瑰

以流水和走马的名义

放弃一切预期


(注:拉拉为帕斯捷尔纳克所著《日瓦戈医生》中的女主人公)



花开花落


在初夏时分

直接落到泥土里

一朵又一朵

有个孩子

俯身捡起来

一瓣又一瓣


有人说花儿美丽

花儿说

孩子美丽

孩子说

花儿

不如我昨夜的梦美丽




今天的雨

零零星星

像是跌落的豆子

饱满而仓促

被不知名的沟壕接住

雨滴

像今晚的星星

忘记让人眩晕


来自天际

醍醐灌顶般

赶走昨天的暴躁

如同奔赴一场额外的演习

半路上惊扰

站在树荫下的少年


一个农人抬起头

手里拿着

一只过于夸张的水壶

今年的好收成

不能仰仗去年的祝福



插图本


布满各种荒诞不经

说是

月亮升起来了

召唤着

地上的一切

蛛丝马迹


画下一亩苜蓿草

不为收割

不为攀上邻家的

墙头

草与草呈现不同的绿色

映衬着往生

收割焕然一新的麦苗




白得一点都不真实

即使被水洗过

也没有这么耀眼

词语此时会挺身而出

说我今天不得不出场


被空气收复

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躲进风霜的背后

一个句子像是在说

明天你无法回家


不为在山顶上虚度光阴

俯视着如梦的城郭说

一旦被需要

将顷刻列好队形



母亲


1.井水


从来不曾枯竭

只为自己有个孩子

愿他不像鸽子一样瘦小

愿他深冬季节

也热气腾腾


从来不曾被污染

只为自己有个孩子

母亲,你像守护生命一样

守护水源

自己的困顿无法比拟


2.花朵


她不让孩子随意摘一枝花

尤其是玫瑰

她像守着宝藏一样

虎视眈眈

夏天来了的时候

窗外一片碧绿

适于新的开始


3.白纸


她拿来一张纸

取自大兴安岭深处

设想让他打开灵魂的窗子

一次次探望


愿他像鸽子一样相信天空

只要被赋予翅膀

就拥有驰骋的预期


你和孩子有过一次意外的对峙

拿来的笔

没有堆起半个雪人

爱情及阴影

不分青红皂白

弥漫于说史的空间


4.戒尺


低下头

来一次推心置腹

来一次洗心革面

来一次幡然悔悟


趁欲望没有填满毛孔

驱赶幽灵的侵扰

放孩子到旷野之中

参与未来永久的储备



灯光


投射到近处

可以看到

未来


投射到远处

无法抗拒

冬天里剩下的向往


亮在前面的

一天天好起来吧


一切斑驳只为

留住昨天的点点滴滴



来访者


端上一杯咖啡

看他怎样忐忑

手绞出水

脸由红到黄


额头上

把一道夕阳的余晖留下

再跌落到

十月的深渊


你的目光

穿过我的第二层上衣

让人听到心的跳动

潮湿而有违真实



雨线


又一个降水过程

送走昨日的沉重

恰好适合你

躲在我的屋檐之下


故事

如烟云过眼

一只绿色蜻蜓

切割了雨线

你还记得我吗


雨线

牵动了遥远的记忆

遮挡不了

对你一日三秋的瞩望



端午节


诗歌和一位伟人的故事

让我们记得

那节制的愤怒

爆发得如此剧烈

划出一道江河


远去的日子

如同逝水

我们无意挽回过往

只是看夕阳余晖映照

回想橘颂的深长叹息




从第一滴开始

就喘息着

反射宇宙的光影

唯一没有顾忌的

是自上而下

渗透或漫延

忘却一切


只为保存

那些无形的细节

漫延了

所有真相

期待回到源流的故乡

无奈发现

流逝

不仅仅是青铜的规律



肖像画


站在画布上

已经几百年

近看的时候

发现很多

没想到那些铁板钉钉的细节

经过了多次打扮


在想念一张纸

最终变成叹息

让提香、乔托、塞尚不停堆砌与涂抹

画布上留下的一切

只为证实

时光的依存



高尔基


不知什么时候

两撇大胡子垄断了上唇

眉宇间的苦恼再也无法舒展


外祖母啊

你的披肩

承载的可是故事与阳光


那一次次徘徊、咳嗽、失重

让不合时宜的十字架

穿过海燕的翅膀


马雅可夫斯基

你为何那么自信

穿裤子的云

飞过的地方

只有真理才有久远的味道

( 注:马雅可夫斯基曾嘲笑高尔基写的诗不是诗)



一面镜子


照到我自己

同样照到我关心的别人

在光的帮助下

衰年

再也得不到掩护

至于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它从不加以求证


我的鬓角

我的眉眼

每天都在被它修改

镜子啊

愿你断然将我厌倦和抛弃

以免我连自己仅有的虚荣

都无缘得以保全



结局


我知道人会老

当你无力起床张牙舞爪

任何结局都

无力挽回

月光或者太阳

面向照射过的

忘川


严格的节奏

不复存在

今天不再纠缠过往

一片草原

还为你留下驰骋的半径



思想过程


一次结石

作怪的遗物

留存了昔日的歉意

签订

与现实背离的条约

沉淀思想过程

换不来

过去的晴天


时间

掩埋了多少

曾经活跃的

杂质

树的年轮

冷笑过许久

只因为对盲目肯定自我的人

一向心存敬畏



瓶子倒伏


是风雨来了吗

好像一夜之间

所有的荒山野岭都绿了

壕沟被填埋

我发现

一块石头

带来了西西弗斯的祝福


立在

不配享受的

边缘

等待一次独自的倒伏

或许被想起来

不被催促

就择日重新出发




是你生活在里面

陈放大量无用物体的地方

不舍得

只因无法忘记

每一本经风雨的书

用的时候

都踪影难寻


是你在镜子里看到的

自己的皱纹

以及

周末回来的儿子坐在对面

又找到的

你脸上的一块新色斑


是你在夜里能够回忆起

童年时,母亲喂满院子里的小鸡

父亲与不同口音的朋友高谈阔论

妹妹笑得像花儿一样

鲜花簇拥着一个高傲的新娘


是你忘记了时间的地方

学农夫赶着一辆匀速的牛车

和妻子为煤气、电和菜金拌嘴

在讨论放弃与选择中

白了头发

出一趟远门

即使不再亲密

也应该宽恕一个不该宽恕的人


是少年晚归和急于离开的地方

四壁阻碍绿色的想象

过量的灯光剥夺内心安宁

日记忘记上锁

俘获妈妈的旁敲侧击


是新夫妇盼望早收工的所在

恋床

成为他们

日甚一日的沉迷

时时算计着未来

盼望支付宝里每次个位数的更新

为孩子

为未来的每个周末

为什么要忧伤


是中年人搔乱灰发的所在

痛的避风处

定义着夏季的筋骨

顾不上吃一顿安安稳稳的早餐

拂去委屈的灰尘

没资格回收旧梦

跟不上孩子灌木般舒展的想象


是年长者获得的最后资格

那蹉跎的谎言

被苍白的呼叫委任


巨细无遗的感激呀

只击中了远去的目标

月光走廊的下面

活跃着岩画般的忧伤



烟花无尽


绽放在天空的时候

人们抬起头

期待着绚丽

一次次

说服自己

会更好会更精彩


接着就是

消失在夜空

使暂时的麻痹遁于无形

难以捡拾

末了或者

遗失得更多

不管昔日的阴影



一次验证


把五百克的分量当成宇宙

把虚度的光阴当成归宿

以为笔下的文字结实

原来只是

忠于生活的余绪


为的是

一遍遍验证坦然

幻觉

消弭仅有的耐心

不曾拥有沙漠里的胡杨



严阵以待


夏季肆虐后的干燥

对提前退场的追忆严阵以待


狂风浑浊后的湿度

对被附体的喘息严阵以待


被剥夺了衣装的土豆

对陌生的妖冶食客严阵以待


事先张扬的不肯罢休

对天真的结局严阵以待


哀婉的天边霓裳呀

对无望的被爱者严阵以待



母鸡为什么下鸭蛋


艾青自幼喜欢

纸上的涂抹

杭州学画

塞纳河畔油画深造

只是偶尔写诗


那是1932年

“春地画会”展遭法巡捕房突袭

监牢生活

迫使艾青以纸笔

思考、回忆、控诉、抗议

诗成为信念、力量和回声

然而,鸭蛋不可能每天产生


无论鸡蛋鸭蛋

总还是蛋

程度不同的蛋白质都给人营养


画是彩色的诗

诗是文字的画

为真善美工作

平庸与安分

注定与我们不共戴天


(注:1980年2月,艾青写下《母鸡为什么下鸭蛋》一文)



一次回忆


你头脑里的思维烟云

留下或被迫放弃

修改来路及轨迹

一万年的诉说都不够用


你永远不敢肯定

冬季的雨天

会不会引来四面八方的乌鸦

会不会指望鸭嘴锄

耕耘出春天未来的橘色


你想起

那清凉的露水

如何打湿了妹妹的裤脚

仅有的一只白兔

胆怯地咀嚼着过气的青草


每天看西边落日

等待次日天际现出霞光

长夜里的星斗呀

吃下药丸

不要让我辗转难眠


回忆属于黑夜

正如水车属于南方

透过眼泪

看不清草原另一端的篝火

走不到意外的边界


回忆属于白天

屏蔽了窗外的一树槐花

我们到家了

像总是很吃香的孩子

被父母疼爱

被姐姐拥抱

再也不怕被风雪留下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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