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一座城市——唐代诗人的扬州情结

作者:子川   2022年04月20日 11:19  紫牛新闻    2240    收藏

一个城市的知誉度与诗歌如此密切关连,这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大约非扬州莫属。自从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传颂开来,烟花三月,有如扬州的节日。烟花三月好时光。在这日子里,人们常会想到扬州,似乎好时光就该与扬州联系在一起。

以中国之大,中华文明之悠久,应当说,比扬州更古老的城市多了去,为何独扬州受到诗人的青睐?另一方面,在以诗赋取士的年代,诗是主流文化样式,没有一个读书人不会写诗,没有一个官员不会写诗。也就是说,值得诗人去写的城市很多,有诗歌写作能力的人也很多,为何历史和诗人都选择了扬州而不是其它城市?当我回到这座城市,在街边徘徊,常会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李白与杜牧生在三国时代,他们的笔下写的就不会是扬州了。整个三国时期,广陵(今扬州)为魏、吴两国的边境,彼此争战中,所设郡县已若有若无。史载:魏文帝曹丕黄初六年(225)又亲率舟师入准,十月抵广陵故城,临江阅兵,并写下《至广陵马上作》一诗。曹丕的诗写的是战场、战事,广陵只是一座故城,“抵广陵故城”是史载,“至广陵马上”是诗云,但都证实了彼时的广陵已是被战乱辗成的废墟。

这里,根据历史沿革把广陵作为今扬州的前身,来援引资料。事实上,三国时期魏、吴两国均各置扬州。魏国的扬州治所在寿春,辖地为准南、庐江二郡。吴国的扬州治所在建业(今南京),辖有丹阳、会稽等十四郡。这两个扬州都不是今天的扬州,也没有管辖过今天的扬州。梁代殷芸《小说》记载:“有客相从,各言其志,或愿为扬州剌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这里的上扬州所指其实是建业(今南京)。

上古时期,扬州的涵盖更大。《尚书·禹贡》记载天下分九州,依次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这里说到的扬州是一个广大地域的统称,把今天的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乃至广东的一部分都包容在内。

一个无大不大的“扬州”,还有魏、吴两国分置的两个异地的“扬州”,如何坐实到广陵故城,坐实到后来的江南名城、温柔富贵之乡、拥有江南第一名园、诗家争相吟诵、烟花三月的好去处,还有很长一段历史路程要走。

公元400年至公元700年,是决定扬州命运的最关键的三百年。

三国归晋,近百年的战乱暂告平息,广陵在废墟上开始复兴。南朝160多年,复兴后的广陵,先后遭遇三次大劫难。一是公元450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南渡淮河,直逼长江北岸的瓜步,“坏民屋宇及伐蒹苇”准备造筏渡江,攻打刘宋首都建康,军队四处烧杀劫掠,古城广陵首当其冲。这是文字记载中“扬州”遭受的第一次重创。二是公元459年,刘宋王朝兄弟同室操戈,孝武帝杀了异母弟弟坐镇广陵的刘诞还不解恨,迁怒于百姓,下令屠城,广陵居民无论老幼,一律斩杀。经过这两大浩劫,广陵古城繁华荡尽,凄惨荒凉。诗人鲍照过广陵,时创痕犹新,血迹尚在,鲍照目睹惨状,悲从中来,感发而作《芜城赋》。从此,“芜城”便成了“扬州”的特指。鲍照写《芜城赋》后不久,广陵又在候景之乱(548)中再遭屠城,史载:广陵城内的男女老幼,尽被半埋于土中,惨遭集体射杀。广陵因此成为一座空城。

扬州(广陵)的历史转机,始于隋朝(公元581年-公元618年))。

首先是城市名称的确定。自东晋以降,南北朝期间,广陵多次被易名改治,刘宋改南兖州,北齐改北广州,北周改吴州,隋文帝开皇九年(589),改吴州为扬州,置总管府。直到此时,那个曾是天下九州之一的“扬州”,治所曾分设于建业和寿春两地、与广陵没有丝毫关系的两个不同的“扬州”,这才与自“古邗”、“广陵国”传承至今的扬州,正式挂上钩。这也等于给历史划了一条分界线:隋唐之前的扬州与隋唐以后的扬州不是同一个扬州,而历史上扬州的最鼎盛时期,将在隋唐时期一步步走近。

再看扬州的复兴与繁荣。如果没有隋炀帝和他“轻用民力”开凿的大运河,历史会怎样发展?这不好说。但是,没有这样的前提,就没有扬州作为盛唐富甲天下的国中第一大城市,是确凿无疑的。关于隋炀帝的历史功过,古今多少人作过翻案文章。唐代诗人皮日休就在《汴河怀古》诗中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公元584年到610年,26年间,隋代开凿的大运河,以京都洛阳为中心,东北抵涿郡,东南至余杭,全长2500公里。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把京师、东都、涿郡(幽州)、浚仪(汴州)、梁郡(宁州)、山阳(楚州)、江都(扬州)、吴郡(苏州)、余杭(杭州)等通都大邑联缀在一起。农耕时代,水运是经济的命脉。开凿通航后的运河“商船旅往返,船乘不绝”,对隋唐时期南北经济、文化交流,对维护全国统一和加强中央集权,都起了促进作用。

屡遭战乱却“野火烧不尽”,扬州终于“春风吹又生。”

盛唐时期扬州的繁华,今人是很难想象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今天的人常用国际化大都市来形容城市的规模,唐朝的扬州就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杜甫的“商胡离别下扬州”,以及扬州出土的胡俑与骆驼俑,都佐证了来自波斯和大食(今伊朗与阿拉伯)的外国商人通过丝绸之路东下扬州经商贸易,随着海上交通的不断发达,东南沿海对外贸易日益盛行,而扬州是水路运输的重要枢纽,要想把海外货物运往京城或其它城市,扬州是必经之路。扬州方言中“波斯献宝”的语境,也来自波斯商人在扬州营销西域物产这样一种生活现实。水陆两个通道的对外贸易,促进了扬州的富庶繁荣,唐人曾用“扬一益二”来形容扬州作为全国首富的地位。

这里说的是扬州的富庶与繁荣。从历史的视角,仅仅是富庶与繁荣还不足以说明本文主旨。扬州的最大幸运是在它的兴盛时期,遇上中国诗歌的鼎盛时期。而中国诗歌鼎盛时期的最优秀的诗人群,与扬州的邂逅,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契机。

据史料记载,有诗为证到过扬州的唐代诗人,知名者有骆宾王、张若虚、孟浩然、祖咏、王昌龄、李颀、李白、高适、刘长卿、韦应物、丁仙芝、李端、孟郊、卢仝、张籍、王播、权德舆、陈羽、刘禹锡、白居易、李绅、徐凝、李德裕、张祜、杜牧、许浑、赵嘏、温庭筠、皮日休、姚合、方干、郑谷、韦庄等,几乎占了唐诗名家的半数以上。杜甫的“商胡离别下扬州”引起他“忆上西陵故驿楼”,似乎说他漫游吴越时经过扬州,因为没有文字记载,也没有留下诗篇,故把他列在这个名单之外。

这实在让人吃惊。如果说诗人赶趟去的是京城西安,人们就不会奇怪了。西安是当时的首都,是皇城。在以诗赋取士的唐朝,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谁不想仕途进取?有道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越是才高八斗,越想在皇帝老儿面前卖个好价钱。诗人们竟纷纷下扬州,写下众多关于扬州的流传千古的诗篇,恐怕不能单纯从宦游、从城市富庶繁华的角度来理解。毕竟,盛唐时期的富庶繁华是一个整体现象,相比其它一些繁华大城市,为何扬州得天独厚,为众多诗人所青睐?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这里有几个因素,似乎缺一不可。太平盛世不用说,扬州地处交通枢纽、富庶繁荣也不用说,中国的近体诗在唐朝迅猛发展并抵达鼎盛时期,这也似乎不用多说,虽然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最根本一点,是唐朝那些最优秀的诗人,怎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扬州,似乎作为一个诗人,不来扬州看看,不写点关于扬州的诗,就够不上诗人这名号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想必还应当有另一些历史文化上的因由罢。

这里需要对诗人做一个说明的,因为唐朝的以诗赋取士的文化环境,读书人没有不会写诗的,读书才能做官,广义上所有官员都可以说是诗人。事实上也确有一些重要诗人同时做着大官。但整体而言,诗人尤其是优秀的诗人,大都仕途失意。李白、杜甫是典型的例子。孟浩然更是如此:“年四十,乃游京师,与张九龄、韩朝宗等达官显宦往还,亦与王维、李白、王昌龄相酬唱。因吟诗为唐玄宗不悦而放还,布衣而终。”

长江之滨,黄鹄矶上,李白写下著名的绝句《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首诗以及“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句子,今天已无人不知,成了诗咏扬州中最经典的句子。而且诗题中“之广陵”与诗中“下扬州”是同位词,再不似“骑鹤上扬州”之“扬州”有歧义。

当年李太白写这首送别诗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今人都不会知道,甚至诗歌文本也不能完全传递出来,或者他已含蓄地说出,读诗人却没有太在意,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把整首诗遮蔽了。整首诗以平白的叙述,起,承,诗绪一转,“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近体诗很讲究起承转合的“转”。孤帆,渐行渐远,远远地,剩下一个影子,最后只剩下蓝天碧空。江水始终流淌,流向天水一色的遥远的天际。这里,诗艺且不说,单说这情绪,绵绵不尽的怅然与落寞,似乎远大于送友时的失落。这时的李白,也许联想起布衣孟浩然的仕途坎坷。李白也许还这么想,孟浩然的诗写这么好,怎么就不能让他去做点“兼济天下”的大事呢?在以诗赋取士的年代里,李白这么想大约也没想错。李白可能还联想到自己的怀才不遇。这大约也是李白喜欢扳倒酒瓮猛喝酒的原因之一吧。酒醒的时候,李白常常会失落,有挫败感。诗在李白那里,与酒为伍,常被用来浇胸中的块垒。从这层意义上,李白的《蜀道难》写的岂止是蜀道,‘难于上青天’的路,通向的也许是帝王家,是他神往的仕途……

这里说到了诗人每每仕途失意。仕途失意并非诗人无意仕途,恰恰相反,诗人都向往做官,在李白所处的时代,“学而优则仕”体现了社会价值取向,是所有读书人的目标,“文章千古事”不错,却是“货与帝王家”才被认为有价值。事实上,李白这首平白如话的诗,所以流传千古,就在于其中绵绵不尽的怅然与落寞,在失意文人心中产生共鸣。

从结果来看,诗人们不能在皇家应差,是他们个人的不幸,却是诗歌的幸事,是文化上的幸事,也是扬州古城的幸事。

诗人生活在时间之中,也大都死于时间之中,只有极少的诗人活在了时间之外。能够活在时间之外的诗人,凤毛麟角。李白、杜甫,还有前面列举的唐诗名家,就是一些活在时间之外的诗人。时间之中的诗人与时间之外的诗人,不是人力可以做选择的,不仅是自己无法选择,别人也不能代替他去选择,多得不能再多的因素,构成他的宿命、他的未来。时间之中的诗人,首先是由各种欲望编织起来的人。时间之中的李白,整天喝酒吟诗,喝酒纯为麻醉自己,吟诗难免发点牢骚。李白不甘心哪!他觉得自己满腹经纶不能去治国平天下,实在是“天生我材”却用的不在地方。时间之外的诗人,生命已经终结,他的那些用心或不用心去写、无用或无不用的诗,竟“无心插柳柳成荫”,成了大气候。当年如果让李白“学而优则仕”,做一个大官,给皇帝老儿当差,固然称了他的心,圆了他的梦,作为大诗人的李白也许会死在时间之中吧。

换一个角度看问题,诗人不在皇家应差,对国计民生也未必是坏事,毕竟诗人多不懂经世致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些安邦定国所需的学问,在诗人那里常常缺失。

就这样,一边是以诗赋取士的价值取向,一边是众多仕途无望的诗人,他们不得不离开令他们伤心的京师,寻找一个地方安置他们疲惫的身心。这时,扬州这个温柔富贵之乡,大约是一个很容易想到的去处吧。李白曾先后数次来扬州,他后来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这固然反映李白的豪爽侠义,也说明扬州是一个典型的消费城市,还有一点,扬州这地方,落魄的公子委实不少。

遭贬长达23年之久的刘禹锡,从和州被征还京,在扬州与白居易相遇,《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是他们之间的唱和,诗中留下千古传颂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以“沉舟”、“病树”自况,再加上“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这样的首联,失意的心境展现无遗,只能“暂凭杯酒长精神。”

杜牧在扬州做过小吏,担任淮南节度府掌书记之职,据唐人小说,“供职之外,惟以宴游为事”。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和“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也是所有写扬州的诗中传播甚广的句子。杜牧两年后离开扬州在《赠别》一诗中写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留连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仅仅说这些仕途失意的诗人,乐于缠绵于温柔富贵之乡,似乎也不足以说明全部问题。毕竟像苏州、杭州、南京这样一些南方的大城市很多。

那么,唐朝的诗人赶趟一样来扬州,还有没有其它历史文化方面的因由呢?

我觉得,鲍照的《芜城赋》所产生的影响,不可小觑。千古伤心《芜城赋》。鲍照笔下,扬州的昔日之盛:“车挂轊,人架肩,廛閈扑地,歌吹沸天。孽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来自他的亲历亲见。鲍照曾作为临川王刘义庆的佐吏,在扬州生活过4年。15年后(459)鲍照再来扬州,刘宋孝武帝屠城的血迹尚在,到处废墟,此时的扬州在不到十年时间里,两遭兵祸,成了一座空城:“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

鲍照所处的年代距离隋唐不是很远,一个城市在不长的时间内,从极繁华到极破败,再从极破败到极繁华,本身就有吸引人之处。扬州城频遭浩劫,却于兵荒马乱之后顽强地恢复过来。与一些太平城市相比,扬州城的盛衰剧变,包含诸多时运的无奈与人世的沧桑,此乃文人墨客“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的永恒母题,众多诗家来此歌咏、凭吊、追怀,原是很好理解的。

还有三下扬州、最后死于扬州的隋炀帝,应当也是吸引众诗家的一个文化因由。历史上怎样评价这个皇帝另当别论,但这是一个不平庸的皇帝,古今大约没有异议。登基前的杨广(隋炀帝)作为父王隋文帝的兵马大元帅,驻守江都(扬州的避讳之称)十年之久,灭掉陈后主,完成了中国的统一大业,结束了上百年来中国分裂的局面。也结束了中国三、四百年的战乱时代。登基之后,隋炀帝安定西疆、畅通丝路、开创科举、修通运河、营建东都,从历史的视角去看,这些业绩均堪称有作为的国君之所为。

隋朝距离今天时间久远了,而隋唐隋唐,从唐朝去看隋朝,可是近在咫尺的事儿。隋炀帝在扬州筑的离宫、迷楼,传说迷楼互相连属,回环四合,进入迷楼可能几天都绕不出来。还有那些传说中的靡费奢侈的宫廷生活:“院里的树叶冬天凋落后,就剪彩绢为花,点缀于枝条。池沼中的冰得赶快凿掉,用彩绸剪成莲叶荷花布置在上。”以及他死后葬于扬州雷塘的坟,都是值得后人慕名寻访、凭吊的情节与去处。

隋炀帝与扬州的不解之缘,他的三下扬州,以及在此国灭身亡,每每会让人去想:这扬州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一个有为的国君如此痴迷。

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是一个历史的谜。今天来看,在中国诗歌史上,张若虚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事实上,他差一点就被历史忽略。

张若虚(660~720),扬州本土人。生平不详,唯知曾任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号称“吴中四士”。他比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年龄小10到20岁不等,却比李白年长40岁,比杜甫年长51岁,就是说,当李白还是弱冠少年,杜甫还在地上皮烂泥的时候,张若虚已经写下“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如果把初唐四杰视作初唐诗人的标志,把李杜视作盛唐诗人的标志,从年龄角度张若虚刚好是中间的一代。他的吃亏在这里,他的厉害也在这里。他不像王杨卢骆,开一代风气,也不像李杜形成高峰。张若虚差点被历史耽误,问题大约就出在这里。他的厉害是有《春江花月夜》的文本在那里,对于诗人而言,诗作才是“硬通货”,虽然初唐名诗人的前排没有他,盛唐名诗人的前排也没有他,当历史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中淘洗出《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的评价,算是对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的盖棺定论。

这里提及张若虚,是我想过这样一个问题:盛唐诗人有无读到过《春江花月夜》?答案应当是肯定的。盛唐时代的诗人,尤其是名诗人如何评价《春江花月夜》,却是一个疑案。因为,如果当时的诗人或者名家对其有充分的评价,那么,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就不会在唐、宋两个时代默默无闻,事实上,唐、宋两代只是在少数选本中选了张若虚的包括《春江花月夜》在内的两首诗,反过来,如果所有选本都拒选《春江花月夜》,张若虚的名字和他的名作,就将被彻底湮没。我猜想,盛唐时,在诗作艺术价值的判定上,张若虚应当是一个有争议的诗人。争议之一,他的诗作不似初唐四杰那样,对六朝颓靡之文风有针对性的变革,就是说诗学上的变革或革命,来自于开风气之先的那批人,而张若虚只是沿着这条变革之路,写出了日趋成熟的作品。争议之二,盛唐诗歌之盛,建筑于近体诗的文体的成熟,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些盛唐名家,他们的诗歌成就都可用近体诗的文体范式来衡量,来作价值评判,而一旦用近体诗的文体范式来衡量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很自然就把它放到了另类的卷宗。

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当时的诗人,对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欣赏,我相信,盛唐那些造访扬州的诗人们一定读过张若虚的诗,说不定他们在来扬州的途中,就在想这个扬州藉的诗人以及他笔下的春江花月。

一个地方出了一个有名的诗人,很容易就吸引一批诗人过来,像高邮出了个秦观,就有苏轼、黄庭坚等一批当时的文豪到高邮来聚会。扬州的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会不会也是唐朝诗人来扬州寻访的一个文化方面的因由,故妄言之。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一个从众心理在起作用。一个城市,既然来过许多名家,它就一定会吸引更多名家,这心理大家都能明白。如果我是李白,一些我喜欢的同辈诗人,都先后到扬州去玩,都写了关于扬州的诗歌,我自然就会去,就会写,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因为……所以”。

从以上几个方面仔细想一想,唐代的诗人们滚雪球一样,涌到扬州来,其实也不难理解。唐朝以降,宋元明清,直到今日,扬州不仅是文人墨客雅集的名城,也是世界范围的旅游胜地,这里,唐诗所搭建的诗文化背景及其对扬州的历史人文的烘托,无疑是一个重要渊薮。


附记:我是高邮人,往大里说,扬州是我家乡。毫无疑问,扬州历史上的繁华与丰厚的文化积淀,是值得每一个家乡人自豪的。我写这篇文章,却是由于今天的扬州深深打动了我,是今天的扬州让我又想起盛唐时期的扬州,想起盛唐众多诗家与扬州邂逅,所诞生的特殊的诗文化背景。

我少年时代的扬州,不仅小,而且破旧,南面,从渡江桥下来,沿一条国庆路向北走,街是老街,两边的街房,虽不破屋倒仓,却处处漏出旧样。走进教场的巷子,像一不小心跨进老上海的棚户区,教场中间的空地,是一个脏兮兮的流着鱼肠子、菜叶帮子腐烂气息的农贸市场。去东关街,是为了看一个棋友,他住在东关街的一个院子里,我们在他家院子里下棋,吃他下的面条。进来出去,看在眼里的也就是一条古旧的小街巷,烟熏火燎的日子有点破败……总而言之,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眼前的扬州衰落得与历史上享有美誉的扬州,已无法相提并论。

奇迹是在近20年出现的。确切的时间边界我一时说不出,不过,近20年时间是扬州大变特变的20年,这已成为人们的共识。

第一次来扬州的外地人不知道扬州近年来发展与变迁,他们慕名来扬州观光,看了今天的扬州,无一不翘起大拇指,果然名不虚传!听外地人夸自己的家乡,心里总美滋滋的,不过,我内心总觉得对今天的扬州其实赞得还不够。这些外地人如果也有我少年时的记忆,就知道许多他们称赞之处,并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扬州,也不是昨天的扬州,今天的扬州比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版图上就要大出几倍。蜀冈西面那一大片,从翠湖阁看出去,那环境,绿化,现代化的建筑群,做得多好呀,真是大手笔!我对那些来扬州的朋友说,你们现在看到的称赞的地方,是过去扬州没有的,过去这些地方全是农田,事实上,过去的扬州,一出西门就遍地庄稼。过去扬州有的东西,不仅都在,且得到发扬光大,比如瘦西湖,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逛瘦西湖,到五亭桥就得止步,今天的瘦西湖不仅“一路楼台直到山”(平山堂),还新僻了万花园,从水陆两线把瘦西湖与平山堂两个主要景区连为一体……

最直接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动因,是我来扬州挂职生活。这就让我在本地居民和外乡人之间,多出一种视角。因为不是本地居民,有一些日常的生活内容被过滤,就不会单纯以当下的视角来看扬州,我也不像外乡人那样,纯粹旅游观光,大多以历史的视角来看扬州。其实,在当下与历史之间,历史是扬州人自己书写的。我相信,在几百年之后乃至更久,当后人续写扬州的历史,跨世纪前后的十来年,新扬州建设者的历史功绩,一定会得到彰显。

责任编辑:王傲霏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细节是诗意生成和传达的强大动力
  2. 致敬巨匠,百年诗情!北京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今日开幕
  3. 简渝浩:结缘赤水河,酿造习酒梦
  4. 艾伟:酒及诗歌及君子之品
  5. 车延高:酒香里酿出的诗
  6. 每日好诗第42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7. 自然、生活和传统:当下诗歌的基本面向
  8. 来年不再食言,给故乡的秋天一个交代 | 青铜诗选
  9. 薛梦园:习水河畔香四溢
  10. 第421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张宏森:聚焦出作品出人才 为建设文化强国作出更大贡献
  2. 一路高铁一路诗——赣鄱春韵火车诗会在江西举行
  3. 每日好诗第423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谢冕:我对诗歌有一个理想
  5. 每日好诗第423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6. “荣耀·乡情”艺术暨“艺术助力乡村振兴”系列主题活动开启
  7. 新《诗刊》为何要发一篇“旧文章”
  8. 《诗刊》改版座谈会在京举行
  9. 第419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创刊40周年 | “我的《诗歌报》/《诗歌月刊》记忆”征文启事
  1. “东京梦华 ·《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 签约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京举办
  2.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三:许晓雯的诗
  3.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4.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5. “唐诗之路,诗意台州”第八届中国诗歌节诗歌征集启事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每日好诗第41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8. 《中秋赋》中心思想
  9.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8.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