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

它曾经是蛇，在我心里爬动

我不习惯，它蛰伏在奶奶床下

它还会晒太阳，用脊梁、衣服、被子

在院子里架一座拉索桥

有时，它是缠住小偷的蟒蛇

众人对小偷的殴打，令我怀疑它的立场

搬家时，它是忠实的牧羊犬

把慌里慌张的物品，赶回车厢

它帮我系牢鞋子，坚持了五十年

飞尘中它屏住的咳嗽，比我写的字还多

有时，它也像绿萝的藤叶垂下

充满泪水的忧伤——

它不想闲着，跟空虚约会

现在，它成了策展人

躲在画背后，满墙举着画

我知道，它是画背后的一根弦

只有心静，才听得见它为画配的乐

鼾声

我醒着，枕着你的梦

你的鼾声，已深陷梦里的琐事

我想弄清，为何蚊子从不找你复仇？

为何总靠你的鼾声导航，把剑刺向我？

有时你的鼾声，也会适应窗外猫叫的节奏

适应飞机掠过的轰鸣声

你那颗做游客的心，还在梦里喂猫？

还在梦里飞着万里航程？

月光正在窗帘上啄食，翻找你梦里剩的零食

窗外的路灯被鼾声灌醉，光线早已迷离

墙上的挂钟，为校准你梦里的时间

努力用滴答声，为黑夜送行

我仿佛悟到，你是怕我孤单

才让鼾声，做我黑暗中的导游

我忍不住伸手摸你的头发，鼾声替我掩饰了什么

牛首山河水

牛首山河水，寂静无声

它倾听月见草对我说着什么

粉红的花，像少女羞红的脸

堤下有一辆下班的摩托，轰鸣而过

我察觉，风在树的脸上皱了皱眉

闻声而动的，还有夜色

它让木星从河道的尽头，向我走来

几只飞起的野鸭

排不成它们想要的大雁队形

我倒想是一只野鸭，飞上去

凑成队形

不管我沿河走了多久

河床始终张着嘴，满口含水——

假如我讲笑话，它会不会憋不住

把水喷我一身？

墙

墙像一个有爱情的人，会对家忠诚

它挺直腰杆，让人在它的胸前筑巢

它用满墙的白，让人愧疚污浊

用满墙的冷，让人冷却抱怨

墙也有脚，但放弃了走向异乡的路

它把脚当根，深深地扎进泥土

墙对家的爱越坚定，你走在世上的路就越不荒芜

面对火辣的炊烟，墙有无限的耐心

墙也有晚年，当它皮肤溃烂

你哼唱的旧曲，会抚平它的忧伤

墙宁愿解体，也不愿像人那样平躺在病榻上

就算倒塌，它仍用站立的脚

向屹立的初衷致敬

椅子

我离开了椅子，就魂不守舍

一天的某个时候，我总会回到它的怀中

这时，它就醒来，用吱吱嘎嘎的嗓音

问我去了哪里？

我用翻书的哗哗声，答复它——

我去了商场，但椅子仍是我身体的指南针

当我坐进它张开的嘴，我能成为它的舌头么？

当我坐进它睁开的眼，我能成为它的眼珠么？

吃饭时，我把衣服套在椅背上

它就吱吱嘎嘎劝我，“你应该再胖些，

诗人的胃，应该成为酒的后宫。”

当我起身上床，椅子就成为夜里的诗人

它是耳朵，聆听我夜里的鼾声

把照在它身上的月光，读作我鼾声的歌词

清晨，当我再次走向它

它是一张等候已久的包装纸

等着把我包好，作为送给工作的礼物

它吱吱嘎嘎，又模仿奶奶的教诲声

河蚌

用手掰开河蚌

这就是人主动上门的拜访？

读书人，已不上门找书

对着河蚌掰开的嘴

人要的，不是可以对话的舌头

人要的，是一场河蚌的苦难

人配得上河蚌的赴死？

配得上河蚌托付的未来？

人走得出河蚌闭眼的黑暗？

河蚌的余生，本该在流水潺潺的河畔

本会聆听，老人打盹儿的鼾声

春天的寂静，本来是另一场灾难

吞下河蚌的人，貌似慈悲

起身去禅寺祈福

学会遗忘的智慧

偏头痛

头痛时，是谁在我体内发脾气？

已经二十年，我还未弄懂它的用语——

身子要躺下，眼睛要闭上

嘴还要像工地，发出嘈杂声

身子蜷缩的样子，像要回到子宫

莫非我年过半百，仍需要定期回炉？

或像疲惫的帆，需要把自己再次折叠？

头上的痛像鼓点，不停敲打

风来到窗口，要合奏一支流行曲？

痛让舌头抱住呻吟

不让呻吟展开翅膀

痛是大海，让我看到了日子的风景

痛在怪我，还不懂去菜场买菜的幸福？

当痛临近，连过去的落寞也是满足

我的痛并不孤单，一本历史书

就是一座收藏疼痛的博物馆

海浪

我常想收藏海浪，它代表思绪冲撞的日子

它不扎根，土地也收留不了它

有时，它的调门会越扬越高

就像没有屋顶的颂歌

当我来到海边，它像一列火车

轰隆隆驶向我。它用沸腾的招呼声

盖住了我内心的喧响。它劝我远眺

它在海面种植的万顷棉朵

我已看出，那是一颗颗正要起飞的童心

当夜幕降临，海浪让海水变了模样——

它把海水的一头黑发

按在礁石上，疯狂拍打出银色鬓角

在春花盛开的地方

河堤一侧，开满杜鹃花

它们把铜钱草，衬得像侏儒

肯定有过那样的时刻——

大批铜钱草逃往河堤的另一侧

某天下午，我先被粉红的杜鹃花迷惑

琢磨它如何变成了春天

它若真有魔变的处方

我愿用衰老的心收藏

蓦地，我望见一株铜钱草举着花的拳头

与大片杜鹃花的笑脸格格不入

它在抗议杜鹃花抢走了领地？

它不知它的拳头还塞不满杜鹃花的嘴？

我沿河堤走了一里，只见到五只铜钱草的拳头

在满侧的杜鹃花丛举着，举着，举着。

而另一侧的铜钱草丛，一株更小的救荒草

摇摇晃晃，举着一只更弱不经风的小拳头

梅雨

这是独属于东北亚的雨

发霉是这个雨季的主要矿藏

它让我最信任的诺言，也长满霉斑

我捧起的历史书，已潮得滴得下泪水

空气用它蘸水的毛巾，擦拭我的脸

它想擦掉我的面具，看到里面的心

连灰尘，也学会含泪的舞蹈

来配合梅雨一年一度的呢喃

那些灯下的人影，也在出汗啊

连我的叹息，也闪着汗粒

和我一起忍受，梅雨的桑拿浴

洗得湿淋淋的日子，会比过去干净吗？

如果风能吹干诺言、人影、叹息、历史

它们会留下一层盐粒么？

尝一尝，会有血的咸味么？

（“头条诗人”总第701期，内容选自《钟山》2022年第5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