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郑敏先生二三事

作者:张清华   2022年09月30日 10:16  文艺争鸣    422    收藏

2021年末的一天,我正在去南京的高铁上,忽然接到郑敏先生的女儿——诗人童蔚的电话,她告诉我说,老太太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让我与师大文学院说一下。我闻之愕然,虽说有数年没有见到老人家,但一直听说她身体尚好,怎么忽地就有了这样一个消息呢。

心中掠过一阵悲伤。我知道,102岁的生命已足称得上圆满,但毕竟她的离场,标志着新文学彻底成为历史,最后一位仅存的新文学的硕果,也将走入先贤和古人的行列。她的离去,将会让这个曾经璀璨而浩繁的星空,这曾名角云集的舞台,最终完全空寂下来。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马上与单位取得了联系,把可能要做的事情做了建议。

然后,在新年开始后的第三天,我听到了她离去的噩耗。

天气也倏然开始寒冷起来,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里尔克的一句诗:“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收回到自身……”

这是《杜伊诺哀歌》中的诗句。仿佛时间也会疲倦,大自然也会有她不能持续柔韧与刚强、慈悲与大爱的一天,也会躺平。

这一天终于来了。

而她正是受到里尔克、奥登等诗人影响的一代人,属于黄金的一代。到她这里,新诗似乎已渐渐找到了一种恰如其分的写法,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清晰、内在且安静的表达。当她在1942年秋季的某个时刻穿越昆明郊外的稻田的时候,我确信中国的新诗,经历了一个关键性的、值得纪念的片刻。

而八十年过去,到现在这一刻,曾经足以称得上繁华的“九叶”,已经凋谢干净——最后一片叶子不但穿越了世纪,也穿越了那些几乎不可能穿越的苦难与迷障,直抵新一个百年的二〇年代,几近乎成了一个传奇。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个群体,正是上承了新诗变革探索并不厚实的家底,外接了由里尔克、叶芝和奥登们所创造的智性与思想之诗的启悟,经由20世纪40年代的艰难时事,以及西南联大那样特殊的精神温床的繁育与呵护,才有了他们更趋智慧和知性的写作,这标志着刚刚经过一个青春期的新诗,终于有了一个正果,一个成熟的明证。

当然,这里还有许多历史的细节,比如他们的前辈冯至的引领,还有她所学专业,哲学的支撑,等等。

天空仿佛有雪花飘落,寒风呼啸着席卷过去,仿佛在刻意地提醒,一个时代就要在这岁尾的寥落中结束。

但那是属于另外一些人的工作。那些与历史有关的大词,围绕这一代知识分子,这一代诗人的恩怨纠结、是非沉浮的评价,可能不是我能够完成的,甚至也无须再行梳理,它们已早有定论。而另一些属于个人记忆的细节,却在片刻中渐渐清晰起来。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几帧岁月的剪影,与郑敏先生相识二十多年的几个微小的私人场景。


我与郑敏先生之间,虽没有任何直接和间接的师承关系,但认识她却非常早,是在20世纪90年代,具体是哪次会议上,记不得了。那一次,在会后的饭桌上,大家兴致很高,便开始读诗。有人点我,我便背诵了她的那首《金黄的稻束》。此诗我在读书时就很喜欢,自然背得纯熟,也得了掌声,她对我便有了印象。记得她是用纯正的北京腔说:“张清华,你的声音很好啊,你适合学美声。”

我说,我一直敬仰会用美声歌唱的人,想学而未有机会呢。她便说,等一会儿,我来教你。

以为她老人家就是开玩笑。那样的会上,她哪有时间教我呢。后来便把这一节搁下了,年深日久,也早淡忘了。

大概是2015年秋,老太太过95岁生日,我随几位师友去她在清华园的家里看望她,大概早已错过了生日的正点儿,但是老太太依然很高兴,那时她头脑还算好,精神头很足,也很健谈,就是爱忘事儿。她女儿童蔚告诉我们,她已有点“老年性痴呆”了,专业一点的说法,便是得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我初时不信,说,老太太这么有精气神,怎么会有那病呢。话音未落,她便问我,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说,我是张清华呀。她便说,对对,你看我这脑子,你是在北师大工作吗?我说是啊,老太太,您不是很多次来学校参加活动么,我一直负责接待您呀。她马上说,呵哦,想起来了,你不错。

于是就又谈笑,说了些别的事情。过了五六分钟,她又问,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我是张清华呀,您一会儿就不记得了?她马上道歉,说,啊,对不起,我现在的脑子坏掉了,不记事儿啦。张清华,我们认识有很多年了吧?我说是啊,怎么也有二十多年了。

她忽然说,张清华,你声音不错,应该学美声,我教你唱美声吧。我说好呀,郑敏先生,您二十年前就说过这话呀。她说,你过来,我便随着她来到另一个房间。这时,好逗的刘福春也过来了,他说,老太太您不能偏心眼儿,您也得教我啊。老太太被逗乐了,便说,一起教。刘福春,你先开口唱一句我听,刘福春唱了一句,她说,不行,你不适合学美声。

她转头又看向我,说,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大家便都笑了,知道老太太这忘事儿已经是没办法了。她说,你把刘福春唱的这一句再唱一下,我便随口唱了一句,“在那遥远的地方……”老太太马上说,你适合,我来教你。

老太太便从音阶上开始教我唱“啊——啊——啊——啊——啊”,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反复了几下。说,发音的部位应该是颅腔,要掌握气息,用气息上行来发音……

我就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学着,老太太一会儿也没多少精神了,加上刘福春在那儿不断插科打诨,也就歇了。非常奇怪的是,老太太一共问了我不下十次“你叫什么来着”,却一次也没有问过刘福春。我们便逗老太太,说,您这叫选择性遗忘啊。

遂大笑。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的胃口很好,也很开心。就是每过十分钟,就会再问我一次叫什么,而且她完全不记得刚刚问过一遍,每次问都像是初次。这让童蔚有些尴尬,对她说,人家来看你,还请你吃饭,你就不能记住这仨字儿吗?问了十几遍不止了。

末了,告辞的时候,老太太又问,你叫——对,你是张清华。我记住了,你声音条件不错,抽空来,我教你美声唱法啊。

这次是我最后一次见老太太。


更早先的时候,大概是1998年春,北京文联和《诗探索》编辑部,召开了一次关于“当代诗歌的现状与展望”的研讨会,史称“北苑会议”。我那时才30冒头,还在外省工作,有幸忝列此会,自然印象很深。那次会是在北苑的某个地方,那时这一带还是典型的郊区景象,没有一座像样的建筑,“北苑会议中心”还远未建成,街上流着污水,乱得一塌糊涂。但会开得却非常热闹。

那一次,郑敏先生是与会者中最老的一位,坐在那儿,好像一位慈祥的祖母。但奈何她精气神儿足,所以主持人让她第一个发言。老太太发言的内容,是略述了她之前发表的几篇文章中的意思,大意是反思新诗的道路,语言和形式上的问题,还引述了德里达的哲学。她的发言,明显与她一直以来的身份和形象不一样,因为在大家的眼里,她是老一代诗人中十分“前卫”的探索者,现在居然反过来了。她认为新诗的写作,因为只强调了“言语”而忽视了语言,故而把汉语——甚至汉字中原有的那些丰富含义都慢慢丢失了,写作者也因此丢失了原有的文化身份,变成了双重人格……这些反思当然都很有启示性,只是如此总结近一个世纪的新诗历史,也许又显得有些过于苛刻了。

照理说,郑敏先生的这个发言非常书面化,理论上,也因为涉及了结构与解构主义的方法,而显得很“玄”,所以实际上是很难回应的。主持人评点完之后,会议好像陷入了一个停顿。隔了几秒钟,上海来的李劼突然说,我来说几句吧。

这个李劼,说话向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郑敏先生发言一开始说自己不懂诗,我以为她是谦虚呢,听完以后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这话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现场空气仿佛僵了五秒钟。我注意到,郑敏先生虽然有点错愕,但还是一直笑眯眯地盯着李劼,并没有不高兴。

李劼接下来讲的,其实与“当代诗歌的现状”并没有多大关系,他的兴趣好像也不在诗歌方面,而是对解构主义的“虚构”理论的阐发。他兴致勃勃谈论的是前南斯拉夫的著名导演库斯图里卡的一部电影,叫作《地下》。

随后发言的是欧阳江河,他回应了李劼的发言,主要关键词也是“虚构”,他那时大概也刚刚写下了《市场时代的虚构笔记》,认为人类社会的所有问题,都与虚构有关——股票、资本、经济、日常生活,乃至文本本身,文学或诗歌的“态势”“趋势”都是虚构出来的。如果说李劼只是提出了一个哲学命题,而江河便是从阐释学的角度,给予了完整系统的解释。

两个人的发言,都有叫人拍案惊奇的效果。但会间休息的时候,陈超起身对李劼说,李劼啊,你刚才可有点过分了,你说别人不懂诗也就算了,说郑敏先生不懂诗,可是有点儿大逆不道。

李劼笑笑,完全不当回事,他也不去向老太太道声抱歉,而是径直出门,吸烟上厕所去了。

这时还沉浸于疑惑中的老太太,叫住了从她身边走过的欧阳江河,说:“江河,石油也是虚构的吗?江河说,石油本身不是虚构,但它的价值是虚构出来的。”

“那么,母亲呢,母亲也是虚构的吗?”

老太太终于有点急了。可是欧阳江河不假思索地说,“是的,母亲也是虚构”——随后他大概又解释了一句,说,“关于母亲的理解,这个文化是虚构的”。

老太太摇摇头,再没有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对老太太有深刻的印象,也对她产生了一点点的歉意,虽然冒犯她的不是我。毕竟我们这些与老太太坐在一起的人,年龄都不大,她比我们所有人的母亲都要大,更不要说他在20世纪40年代初就写下了传世之作。


但不管怎样,我与郑敏先生的交集,还是有一点可以提及的,就是2015年我编选了一套“北师大诗群书系”,其中有一本《郑敏的诗》。当然,编选的过程中,我基本都是与童蔚联系,并没有敢多打扰到老太太。这套诗集,是考虑到要把北师大的“文脉”做一些梳理,从鲁迅的《野草》开始,北师大校园的诗歌传统,当然也离不开在这里执教四十余年的郑敏先生。

这个编选的过程,是学习的过程,我心中关于她的诗歌写作,似乎生成了一个有岁月痕迹、有时间链条的印象,也让我清晰地看到了她与历史之间的对应。

这非常关键,一个人在历史中,也许不一定能够发挥什么作用,但他或她,究竟怎么认识、以什么样的文字与这历史对话,则显得至关重要。从中我们会看清楚一个写作者的灵魂,它是否足够坚韧和独立,是否与真实和正义站在一起。在这一点上,郑敏先生是值得尊敬的。

还有一次,是在北师大。在主楼七层,文学院的会议室里,记不清是一次什么主题的会了。那次郑敏先生依然是讲诗歌的语言和形式问题,印象中应该是2013年,或者稍晚。她讲着讲着,声音忽然越来越高,显然是兴奋了。她忽然说:“我现在其实非常愿意讲点课——张清华,你不请我来讲点课呀?”我当然听出了其中的一点幽默的意思,连忙说:“好啊好啊,郑敏先生,我们可求之不得,您要来讲课,那还不得爆满呀。”

又是童蔚打断她:“您说什么呀,人家这是学校,讲课都是按课表计划来的,怎么就要请您来讲课啊。”

老太太便捂嘴笑笑:“说,我也就这么一说,算了算了,说多了。”

一不小心,这一场景成了永久的遗憾。确实安排一个偌大年纪的老先生讲课,也是一件麻烦事,学校如今的管理制度,也确有难以逾越的僵硬处,但至少做一点讲座,哪怕是系列讲座,还是能够安排的。可毕竟老人家年龄太大了,出行需要专人陪护,稍有点闪失便很难应付,所以就迁延了下来,以至于成了她的一个再未能实现的遗愿……


几天后,是八宝山告别的一刻。

一月的寒意,围困着每一个前来的告别者,在大厅外的广场上,大家哈着热气,互相打着招呼。或许与时令和天气有关,我注意到,原来期望中黑压压的送别人群,其实并不多,有不到百人的样子。起先我很诧异,郑先生如此深刻地影响了现代新诗,更影响了当代,一生也是闻名遐迩的学者和教育家,为何居然堪称寥落,身后的哀荣亦未有我想象中那样盛大?

思之良久,我忽然意识到,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先生活得太久,不止她的同代人早已作古,就连她早年的那些学生,也几乎都到了耄耋之年,或许有许多也早已不在人世。人生至此,实在是繁华阅尽只剩凋零了。在告别人群中,我看到了年近八旬的吴思敬教授,便和他说起自己的感受,他也感叹道,是啊。即使比郑敏先生晚一辈的人,也所剩不多了。

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强烈的悲伤和哀戚。因为确乎她的一生,她的终点,已是一座高出人世的雪山,常人的体察力和情感,在这样一座冰峰面前,已经显得过于渺小,没有悲伤的资格。倒是与她同时代的那些英年早逝的人,那些历史中的落英,更让人感叹唏嘘。这一代人,经历得太多了,而她则是真正见证了该见证的一切。

沉缓的哀乐,仿佛在低声讲述她漫长的一生,在朗诵她那些充满睿智与思想的坚定的诗句。仿佛那田野的稻束在黄昏的光线中,还依稀述说着一位少女,对一切衰败的母亲的哀悯,对那不朽的劳动、苦难和生存的赞美。她在22岁时,就写下了那样不朽的感人诗句。

如今,她静静地安卧在鲜花丛中,走入了那永恒的光线,终于也成为一尊雕塑。

我随手写下了一首小诗,题为《悼郑敏》,也录在这里——

九片叶子中的最后一片,最后

于今晨凋零。像先前所有的飘落

一样安详,静谧,悄无声息

就像世纪冰山的下陷,岁月的末尾

带着无边的凉意。几近静谧的塌陷声

哦,这世纪的凋零,仿佛慢镜回放

已经历太多风雪,太多波澜泥泞

一百年,田野里横躺的稻束仍照耀着黄昏

一个母亲的疲倦已带走了无数另一个

她坚持了那思的姿势,朝向,还有

遥远的历史。告诉我们,站立本身

是多么重要,还要再经历多少?多少

岁尾的悲哀,多少落雪后的空旷,多少

比死还要深、比沉默还要虚无的寂静?

当一月的风想用寒意测量这叶子的分量

你已从雪花的高度,无声地落下

这汉语因此,而一片肃穆的洁白……

谨以此志念。

责任编辑:王傲霏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丁香诗会 | 赏丁香、话诗词,西城区“致敬巨匠 百年诗情”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盛大启幕
  2. 吴付刚:君风十里,习酒飞觞
  3. 路也:两个女子夜晚饮酒
  4. 李元胜:天地之酿
  5. 陈云坤:习酒遐思
  6. 王喜|习酒:每一滴都揣着君子之道
  7. 凤仪镜子:习酒,对酱香的三种追问
  8. 李丁:窖藏往事
  9. 黎落:唱词
  10. 邓诗鸿|习酒:世纪之约
  1. 张宏森:聚焦出作品出人才 为建设文化强国作出更大贡献
  2. 一路高铁一路诗——赣鄱春韵火车诗会在江西举行
  3. 每日好诗第423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谢冕:我对诗歌有一个理想
  5. 每日好诗第423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6. “荣耀·乡情”艺术暨“艺术助力乡村振兴”系列主题活动开启
  7. 新《诗刊》为何要发一篇“旧文章”
  8. 《诗刊》改版座谈会在京举行
  9. 第419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创刊40周年 | “我的《诗歌报》/《诗歌月刊》记忆”征文启事
  1. “东京梦华 ·《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 签约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京举办
  2.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三:许晓雯的诗
  3.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4.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5. “唐诗之路,诗意台州”第八届中国诗歌节诗歌征集启事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每日好诗第41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8. 《中秋赋》中心思想
  9.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8.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