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斯的《正义论》出版以后,他的同行小友诺齐克说:“从此以后的政治哲学家,要么在罗尔斯的理论框架内工作,要么就必须解释为什么不这样做。”与之相似,国内的第三代诗人们几乎用去半生工夫,试图厘清或撇清自身与朦胧诗的关系。相较之下,吉狄马加的作品宛如一个逋逃薮,从一开始就无视了朦胧诗这个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显性源头。究其原因,除却师法艾青令他自觉踏上了“第三条道路”的创作实践,彝族的神话隐喻始终潜伏在吉狄马加的意识深处,也同样是一个不应忽视的因素。这些浸泡在文化血脉深处的神话隐喻,只待一个恰逢其时的瞬间,便可借吉狄马加的诗笔,欣然吐纳一串气泡,为眼下的诗歌话语秩序注入新的气魄。
意象出现一次,尚可被解读为一种隐喻,而在同一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已然因再现所带来的能指浮动获取到象征的意味,继而成为某个神话系统中的一部分。“大河”之于《大河》,就是一个彝族神话中的主体形象,它的内涵远不止于一个隐喻。即使整首诗从未转述过“大河”的只言片语,这一意象却依然递出重重“默言”,以深沉而悲悯的口吻,完成了人类对文明原始想象的叙述。这种叙述效果的取得,在很大程度上与“大河”身后影影绰绰的彝族神话关系密切,而后者正是吉狄马加诗歌隐喻中一个规模巨大的合法源泉。
试看《大河》开篇的一段:
“在更高的地方,雪的反光
沉落于时间的深处,那是诸神的
圣殿,肃穆而整齐的合唱
回响在黄金一般隐匿的额骨
在这里被命名之前,没有内在的意义
只有诞生是唯一的死亡
只有死亡是无数的诞生”
诗句的声音是恭敬而肃穆的,与其说这是来自惧怕,倒不如说这是来自期望、沉思、流连这些黏着的思维方式。学者敬文东注意到吉狄马加的部分诗歌,如《致马雅可夫斯基》是传统颂诗的当代演绎,其滥觞可溯至《诗经》。然而,在另一类作品如《大河》当中,诗句间神秘的、超验的、带有创世情调的旨趣,却勾连起南方的巫楚传统,隐隐指向吉狄马加创作谱系与《楚辞》之间的承继关系。
或许,较之于具体而微地解读《大河》中的神话隐喻,更引人关注的是这种创作为当代诗歌带来的影响。当“现代主义”的巨浪袭入人类生活,古老相传的生存方式已受之方方面面的冲刷,造就了“同时代人”中的“单子”式生活。抽象的概念支撑着空洞贫乏的精神世界,有如仰仗“飞矢不动”来营构空中花园,因此,重铸的、片段的神话隐喻,即使血脉淡泊,也难掩其天潢贵胄的身份,引导着人们回到起源,或至少留心起源的“踪迹”。可以说,《大河》中若隐若现的彝族神话,并非只是诗人吉狄马加彝族身份的自我指认,更是对现代生活之凌空高蹈的一种背反。
不止于此,倘若把吉狄马加诗作中的隐喻体系指称为“神话的”,那这种创作方式真正的对话对象未必是“历史的”或“写实的”,而恰恰是“太神话的”。这便要从朦胧诗谈起。一个读者无论喜欢与否,都很难否认一个事实,即在一个刚刚开放的语境下,朦胧诗为中国内地的汉语新诗别开生面。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另一个事实的生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在破除了红色诗歌的“革命神话”之后,朦胧诗在四十多年的新诗史中,已被反复“经典化”乃至于形成了新的“朦胧诗神话”。当然,朦胧诗的创作手法因过早显露出自身限度而已为后起诗人们所扬弃,但时至今日,回顾来看“第三代诗人”们甫一登场便汲汲于推翻朦胧诗审美范式的姿态,反倒为打造“朦胧诗神话”铸下了最坚实的几道基础。
与之形成对比,吉狄马加的诗作中几乎察觉不到朦胧诗的形影,当代新诗“词生词”的语言积弊在《大河》里踪迹难觅。一向有意回避纯粹语言狂欢的吉狄马加,并非是一位不在乎语言形式的诗人,相反,他对语言有着别样的敏感与追求。吉狄马加的诗语观念,如同他在《致马雅可夫斯基》中写到的那样——“那些没有通过心脏和肺叶的所谓纯诗/还在评论家的书中被误会拔高……/只想通过语言的游戏而获得廉价的荣耀”、“因为他们只注重诗歌的技术和形式/那没有血肉、疼痛、灵性的语言游戏/已经让我们的诗开始在战斗中节节败退”——与其说他不满当下新诗几同游戏的语言形式,倒不如说在他的诗歌观念里,蕴含着一种为当代汉语新诗发明新的语言形式的期望。强调过经过脉的情感体验,注重民族神话的文化启发,吉狄马加的诗作中富有对“本源与情真”的探寻,而这种创作趣味天然地与伪饰、虚无、逐利的“现代造神”相互抵牾,逐渐成为了不断冲击当下诗坛话语秩序的一股生猛力量,一如他的诗作《自画像》中那个释放出巨大情感力量的声音:“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不容分说,更不容忽视。
勒内·韦勒克曾提醒过文学研究者们:“‘神话’像诗一样,是一种真理,或者是一种相当于真理的东西,当然,这种真理并不与历史的真理或者科学的真理相抗衡,而是对它们的补充。”即使作出许多让步,不将“神话”的意义抬高至此,也可以达成一个基本共识,即包括《大河》在内的一系列吉狄马加诗作,以其独特的神话叙述,为读者带来了重重启示,也为当代汉语新诗的写作注入了新的气魄。
而今,以吉狄马加诗作《大河》为文本,经著名作曲家郭文景作曲的音乐诗剧《大河》已经公演,让这首诗的艺术命运一如它的题目本身,获得了一往无前的流动性。凭借音乐剧的演绎形式,《大河》这首诗再次焕发艺术生机,在音乐之间,在舞蹈之间,一首真正“不落言筌”的大诗流淌过观众的精神桑田,缓缓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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