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涛&唐诗人| 风暴的脸色

作者:朱涛   2022年12月13日 18:12  南方诗歌    9429    收藏

世界的玫瑰


翅膀飞走了

半个身子在挣扎


红玫瑰,黄玫瑰,白玫瑰终将染成压箱的紫玫瑰。与

熟透的骨灰


结盟

护航天空

           

2014.7.12南宁机场


导读:《世界的玫瑰》,诗人将“玫瑰花”与“骨灰”的并列,似乎是人在机场时的一种生命思考。人在机场的情绪是诡杂的,不舍、向往或者忧惧与安宁,这些情绪落到诗里,构成一系列意义相悖的意象群,考验诗人的地方就是如何进一步虚设意象和重组词语,把片刻的情绪推向恒久的精神思虑。翅膀飞走与身体挣扎,是心灵与身体的分割;玫瑰与骨灰的并列,是心灵的美好与身体的忧惧同时共存;人的结盟和天空的宏阔和自由,也是一种力的较量。诗人用这些意象、概念来打破时空秩序,以情感和理智的冲突式凝聚,直接呈示了人在机场时的驳杂心理。

在这首诗里,诗人让内涵相悖的词汇发生意义对峙,以此获得一种诡异之美。体会这种诡异之美,某个瞬间还可能意会到,诗人在努力完成一种心灵的飞升,身体却不听使唤,挣扎着不肯离地,甚至很快化作骨灰。从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到紫玫瑰,这是生命从热烈到灰烬的演变过程。面对成为灰烬、骨灰的生命必然性,人该去哪里寻找自己的精神飞地?或许,用诗歌的方式找到灵肉一致的节奏,天空就会是飞地,人就是自由的。


风暴的脸色


孩子们在雪地里扑腾

像红色的陀螺

与雪团

相互

驱赶

永不知疲倦


他轻轻捂住叶子

不让嘴

发出尖叫

溅响泥泞及腰深的积雪


黑暗慈祥

无需戴蜂窝般的面具

惊吓你们


他黄昏的口袋装满声音:

笑声 哭声

流水声 爆竹声

子弹的呼啸声

万籁俱寂声


取决于他脸上的风暴

吹向哪里


2014.11.3广州


导读:这首《风暴的脸色》有很深邃的诗意空间。初看诗作,像是写天真的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对风暴来临毫无知觉。但“红色陀螺”意象与雪团的碰撞,更像是风暴来临前的一种预警。真正的风暴往往是没有声响的,捂住叶子不发出尖叫,不惊扰积雪,悄悄来临。风暴所带来的黑暗,亦未必有着蜂窝般吓人的面孔。人间充满各种声音,风暴要摧毁什么,完全取决于它“吹向哪里”。

要理顺这首诗歌的语义关系是艰难的,诗人或许根本就不是在思考风暴,而是在写人的思想风暴。看着世界的天真、欢乐与悲愁,人该选择相信什么、投身何处,完全是一个未知数。风暴的选择与人的遭遇,都在命运之神的手上。

无论是实写风暴,还是虚写人心,风暴的脸色总是充满着神秘性。在这首诗里,诗人朱涛以虚实结合的方式,观照着现实世界层次丰富的生命力量,同时也凝视着作为摧毁性力量的黑暗风暴。对眼前平静生活的关注,却想及平静背后的风暴可能,这是一种深度模式。诗人打乱现实与想象,以一种看似随意的词语组合,拒绝着我们轻易的、简单化的理解,引发我们的凝视。诗人似乎有一种隐秘的写作期望:读者凝视诗歌时,就是凝视生活本身。人不会永远天真,生活也不会永远平静,风暴就在旁边,随时都可能出现。打破顺畅的诗意,就是打破平静的生活,看到日常背后的风暴。


红色的舌头


伤口,被天空救下

缠上云朵洁白的绷带

疲倦的羊群完成漫游


在掀开的栅栏旁

一座铁路桥伸出

俯视陡峭峡谷的深渊


不溅出任何声响

凝结红色的舌头


2014.11.10赴宁高铁上


导读:《红色的舌头》这首诗里有很多意象,如“伤口”“云朵”“羊群”“栅栏”“深渊”“舌头”,这些意象元素的一般情况下很难构成什么关系,但在诗人的想象力作用下,营造出一种特殊的语义空间和诗意氛围。伤口、云朵、羊群,这三种意象之间的关系,更像是诗人观察天空中变幻的云朵时的想象。云霞满天,变幻莫测,这与诗人坐在高铁上感受着的列车融合起来,似有一种冲向天空、坠入云端-峡谷深渊的感觉。想象中的坠入当然没有声响,但列车奔向的却是漫天红霞。列车坠谷,撞开云朵,伤口似红色的舌头,很有画面感。

   作为高铁路上的所见所想,诗人将它们关联到“伤口”“深渊”等一些色彩比较炫目的元素,这种联想本身是值得深思的。一般而言,我们看云朵变幻、看列车飞动,都会觉得轻快愉悦。但诗人不同,它转换了色彩,将它们陌生化为“伤口”“深渊”,这是审美上的趣味选择,或许也说明诗人在高铁上的心情似乎并不乐观。心事重重,不知道在忧虑什么,身体疾症?或是刚刚经历了某种离别?具体是什么不重要,诗的美就在这神秘和不确定中。


春天的黄褐斑


别惦记春天的黄褐斑

亮出陪伴你的花儿

小太阳

小月亮

足够时间的涂改液

在闪电漆黑的白夜

大惊失色

金盆洗手


春天的一次事故

犹如咿呀学步的婴儿

爱好口吃的表演者

闯入冗长沉闷舞台的

一记耳光


相比一声咳嗽

卧床不起的冬天的胎记

你春天的黄褐斑

算得了什么

快坐上你的小马车

拉开怀中成吨哑巴的炸药包

给溪流

给江湖

给大海

巨大的轰鸣


你的巢,你有权

说:永不


2014.11.7舟山群岛


导读:相比朱涛很多意象突兀的诗作,《春天的黄褐斑》是相对容易理解的。春天易发黄褐斑,诗人让你不用惦记。陪伴我们的有花儿、月亮、太阳,还有夏天、秋天、冬天三季度足够时间来弥补修复。黄褐斑到来,让人大惊失色,像一次事故让人突生警觉。但跟咳嗽、冬天落下的胎记等等比较起来,黄褐斑不值一提。不过,以上只解读了一半,另一半是黄褐斑带来的奇异的想象。“在闪电漆黑的白夜/大惊失色/金盆洗手”,这是黄褐斑造成的惊异感。这惊异感像一记耳光打在冗长沉闷的舞台、像口吃者爱上表演一样突兀。这些联想,让身在群岛的诗人充满激情与斗志:“快坐上你的小马车”,给大海以巨大的轰鸣。最后的“有权说不”,这既是对黄褐斑说不,也是诗人心中擎起的斗志向着时间、命运说不。

   写春天的黄褐斑,并不是仅仅关注黄褐斑本身,而是思考时间、生命。新的春天来临,意味着开始了新的时刻,而黄褐斑往往又与生命周期相关。诗人对待这个意味着生命衰变的迹象,想到的是花儿、太阳、月亮、涂改液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故”,甚至直接言明新的冲击江河湖海的激情,这是以一种生命意志抵抗时间演化。整首诗读下来,情绪是积极昂扬的。我们似乎看到,诗人面向大海,演说着新一年的生命寄托——黄褐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无足挂齿。


迟到者


废纸般的时间

举着冬天的碎骨头

凝视

永不愈合的咒语


蝴蝶斑的太阳还给你


曾是热情的夏天

舌头敲醒鼓荡的溪流

瓶中的钟声被释放

孔雀蓝的种子

一次次飞向深眼窝的天空


仿佛不像自己的夏天

戴假发的夜徘徊不肯离去

似乎托住心脏才能阻止墓穴

把白日放出来

像迟到者驱逐站台

挽救残存的旅程


谎言成为自己的污点证人

蝴蝶斑的太阳还给你


废纸般的时间绳索一样袭来

解开他们层层包裹的语言

须携带词语的病毒

克服刽子手苍白的手指

在一切盲目的车站

停靠


2014.12.15初稿

2014.12.28改写


导读:《迟到者》的晦涩是显而易见的,这首诗里的意象尤其驳杂。废纸、碎骨头、咒语、蝴蝶斑、舌头、溪流、钟声、墓穴等等,这些意象如此繁乱,该如何组织这些词语我们才能理顺出一个经验层面的发现,这很不容易,尝试为之或许也是南辕北辙。

著名评论家杨庆祥教授曾对这首诗进行点评:“纷繁复杂的意象填满了时间和空间——诗歌中的时空和历史中的时空。刽子手站在历史和词语的尽头,他试图绞杀一切,甚至包括太阳!但一种大克服出现了,即使带着病毒戴着假发,这个大克服的执行者也试图校正方向、挽救残存的旅程。一首诗歌终结了,但旅程永远在继续。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一首诗歌的存在,旅程才变得和人生一样值得铭记并书写。”这里面的“大克服”,来自废纸般的时间,它汇聚了冬天和夏天,糅合着碎骨头、舌头、溪流和孔雀蓝的种子,它抵抗着被诅咒的语言,抗拒着身体的苍白。语言不会成为污点,太阳会继续滋养身体,种子会向着天空继续生长,旅途也会继续。

“废纸般的时间”到底何意?或许可以联系其诗的题目“迟到者”,迟到者利用好废纸般的时间,可以逆转旅程,不是被站台驱逐,而是驱逐站台,挽救旅程。迟到者的时间,是绳索一样随时出袭,停靠在每一个车站,像是盲目,实则如野生的种子,可生成新的热情。诗人把一个迟到者的旅行遭遇化作诗歌,或者说把一种失序了的旅行视作诗歌本身,于是无序、盲目变成了诗的秩序,旅行也就有了全新的意义。


白痴般的钟声


你携带白痴般的钟声

引领海的最高桅杆:

那里,海浪花一度抠出眼球

解剖捏造的皮肤

赤裸蓝色


白昼不再清洁黑夜弄脏的床单


甜蜜的暴力回到岸边

黑暗的接牛痘者

取缔门槛

传递注射针

灯塔获得免疫力


遗物一样制造呼吸

填充众多缺席者

你随意拼凑的无嘴地址

送达每一个迷茫的第三者

你插入的碎片

鸽子般铺展

崭新的锚地

为我们收获

灰色骨头的红地毯


聆听尖塔教堂的远方

不以为然

继续避雷针警觉的日子


2014.12.14广州


导读:《白痴般的钟声》,用白痴形容钟声,可见诗人对陌生化笔法的情有独钟。什么钟声?何以白痴?诗里面我们读到了“教堂”,可理解成教堂的钟声。“不以为然/继续避雷针警觉的日子”,海上航行,不在意教堂的钟声,只关心避雷针的警觉。避雷针引领桅杆,冲破海浪,向着灯塔的方向前行,不分昼夜。“灯塔”也被陌生化,灯塔的存在,远离了触礁(甜蜜的暴力,触礁是亲吻是甜蜜,更是暴力),不再惧怕黑暗(接牛痘者,有了应对黑暗的免疫力)。本是灯塔给予航行免疫力,诗人却逆转语序,让灯塔获得免疫力,这更加突出灯塔作为方向标的纯洁——它没有门槛,无偿地传递着方向感。

灯塔的纯洁与教堂的钟声相比,钟声就显得“白痴”了。教堂像“遗物”一样立在远方,钟声如呼吸,昭示着它的生命力。钟声召唤迷茫的人,也引导着海上航行的迷路者。指向灯塔,还是朝向教堂?红地毯底下的红色骨头,难道这里俘获了很多亡魂?钟声提供的崭新锚地,可信还是不可信?引人深思。诗人有意将教堂钟声与灯塔的方向相提并论,构成两大意象的内涵冲突。务实的与信仰的,永远在撕裂着我们。

 

故乡的圈套        


你种植阴影

穿上我的外套

把枝叶还给大地


你吊唁烈日

密语般的黑眼圈

抚慰天上滴落的盐


不屑还乡的桅杆

被波浪一步步拖着

咀嚼沉重大海的铁锈红


兴高采烈的小松树

暴风雨的叹息

吹在母亲们的礁石上

替你放逐一串串漩涡的圈套

供远方折戟

挂在脖子上的珍珠岛


我的弓箭已钝

二月的靶心射穿

明天的烟雾

是让时间领回自己的时候了


我要求取走那伤口

把故乡扎在远离胸口一寸的地方


2015.2.3兰州


导读:《故乡的圈套》写故乡,但这故乡与诗人的关系尤为诡异。故乡何以是圈套?最开始时,故乡在我们心中存下难以割舍的阴影,后来又以我们为衣裳行走江湖。但最后,我们的枝叶终将回到故乡的土地。诗人在故乡吊唁故土的亲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无法入眠的夜,烈日底下也泪流满面。故乡是一个圈套,故乡不是说不屑回就能够不回的,总有力量推动你回到这个中心。“被波浪一步步拖着”,内心再不情愿、脚步再沉重,也终会回去。故乡的礁石上有母亲,她的声音无论是欢乐还是叹息,对于远方的游子而言都是“挂在脖子上的珍珠岛”,圈着你、套住你,让你无处可逃。

或许,诗人远离故乡太久,再无远行的锋芒了。明日的路程就是进入圈套,让故乡领回自己,诗人想回归故乡了。面对归乡,诗人希望抹去那些阴影,把自己安置在一个不会触及痛苦记忆、但还能感受心的温度的地方。

这首诗凝合了现代人对于故乡的复杂感情。我们对于故乡,既不是简单地充满美好记忆,也不会完全失去回乡的意愿,总归还有着落叶归根的心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完全摆脱故乡。故乡或许已成了我们的羁绊,它圈套着我们的心,回去也是难以安宁。但愿能“把故乡扎在远离胸口一寸的地方”,没有伤痕,但相互能感受到对方的悸动和温暖。

 

你应当自己的父亲


你要对领养你的时间说:不

我不想再做接骨木

拼凑无脸的一段岁月


你应当自己的父亲

在摇摆桤木、苦楝、白桦树的风中

挺身而出

找到裹尸你的斧子


告诉它:挤入光芒中

被剥皮,被胶带粘住嘴巴

烘托咽道发肿的天空

我不要


宁可站在愤愤不平的稻草堆

胡言乱语

在灰烬里

瞪视似乎不可一世的

红色火钳


2015.2.6兰州


导读:《你应当自己的父亲》,诗题即已表达出一种不屈的斗争意志。“对领养你的时间说不”,“不想再做接骨木”,这是对过去的拒绝、对延续旧的时间观念的阻断。新生命开始,不应照着过去的面目生活,要有自己的新面目。当自己的父亲,也即把自己当做新的生命的起点,要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斧子,劈开障目的风景,挺身而出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挤入光芒中”。正视自身的自由需求,不要甘于被剥皮、被粘住嘴巴、被扼住咽喉。要对一切被安排、被禁锢的人生说不,即便最后也不过是站在稻草堆和灰烬里愤愤不平、胡言乱语。

   这首诗完全是抒情,发泄一种不满,针对的是被禁锢的人生,以及被强权扼住的人最本能的、自由奔腾的生命力。诗人用了相对直白的语言,但也携带着诗人朱涛独具辨识度的个性风格。意象的陌生与突兀,总是跑将出来,阻遏我们自由的发泄和呐喊。这种意象、词语上的意义阻断,同时也是在诗的形式层面直接展示了自由意志被强力阻断的不畅感。面对诗的不畅,我们或许可以扔弃它,但面对生命的不畅,我们却无处逃离。诗歌就是生命本身,面对诗歌我们要像面对自己的人生一样:抵抗内在的意义裂缝,突破外在的强力“火钳”,以不屈的意志寻觅和确认属于自己的全新价值。


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


铁,在我的体内种植

三角架,与最初的肋骨。

现在,它们生长、扩大、旋转

如深不可测的黑洞的天空。

在时间饥饿的搅拌机里坚挺

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


2015.2.17


导读:“替一切哑默者呼喊并歌唱”,以诗的最后一句作为这首诗的题目,可见诗人写下这一首诗时的想法是多么强烈,要如此明晰地发出自己的“呼喊”。不过?谁是哑默者?又为何要呼喊、歌唱?短短的六句,并没有交代清楚,只是讲出了一种内在的需要呼喊的意志,但这已足够。

体内种植“铁”,成长为三角架、为肋骨,它们每天都在生长、扩大,深不可测,如黑洞般有着无限的能量,同时也吸收着周身的一切力量进入其中。黑洞吞噬时间,无限大的三角架,淹没了一切,在这个黑洞里,人还能感受到饥饿吗?坚挺的饥饿,也就意味着还能意识到时间的力量。黑暗的空间在生长,饥饿的时间却坚挺,还要为哑默者呼喊,为一种坚挺的意志歌唱,这是一种力的较量。

这首短诗读来令人充满斗志,这是时间与空间的较量,其实也可以是属人的身体与属命的时间之间的对弈。我们体内的骨头始终在生长,长到后面是旋转、是衰朽,最后是化作元素回归大自然,成为地球生命的别样成员。身体的宿命似乎是无法抵御的,但在通往宿命的过程中,人会饥饿,会呼喊,会歌唱……身体的无限变化,与精神、意识的坚韧相比,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嵌入大自然,身体消失了;为哑默者呼喊,意志的力量可以在更多的生命中扩大、延续。


白日梦的犄角


白日梦的犄角

顶着天空的双重胃痛


呕吐的黄疸

躲闪谷物的磨盘

捅破云朵的马蜂窝

如高跟鞋嘀嗒的秒针声

投掷率性的命运骰子

给血液受惊的山峰

吐出嘴唇发黑的积雪


陡峭升腾的下水道

淤积飞往春天的尸体

相拥的翅膀

扑向墙上斜挎的刀鞘

抖落敞开的蜘蛛网

绽放的遥远手臂

白日梦的犄角

深陷沙砾涌动的灌木丛


佩戴铃铛的山羊

没有底气割自己的羊毛

他们的皮已被鞭子弄脏

贩卖的头人还未醒来

黑水河的界桩围着他们

不停刨蹄子


2015.4.16深圳


导读:《白日梦的犄角》写白日梦,必然是无序的呓语。“顶着天空的双重胃痛”,胃痛时的梦,犄角顶住的不是胃,而是一整片天空。沉重与尖锐搭配,痛是双重的。可见,这白日梦是疼痛引发的,随后则是一些实写或幻觉般的意象形容。“呕吐的黄疸”,无法准确抵达磨盘,像“捅破云朵的马蜂窝”,这是视觉上的实与虚。“秒针声”如高跟鞋的嘀嗒声,更似率性抛出的命运骰子,这是一个病人的幻听。还有身体的痛感,受惊一样的血压,如峰峦般起伏不定,呕吐得嘴唇发黑。视觉、听觉与痛觉之外,诗人的幻觉还跟着呕吐物继续延伸。疼痛蔓延到下水道,扼杀春天的生命,摧残飞鸟,惊落蜘蛛,污染灌木丛……

疼痛者的白日梦,一方面是冷静地观察和体会,另一方面是在痛感中浮想联翩。犄角就类似于身体的疼痛感,触到哪里哪里就产生幻觉。但诗人到写作此诗时,犄角已转化为想象,想象延伸到哪里,哪里就疼痛。以疼痛带动身体的幻觉,也以想象导向更广大的疼痛。这使得此诗的观照范围不断超出诗人自身的疼痛,向着世间万物的生命遭遇延伸。直到想象抵达山羊时,诗人才惊醒过来,意识到疼痛并不能真的导致什么。自己不过是佩戴了铃铛的山羊,脾性已被鞭子驯服,再疼也没勇气跳离那黑水河的界桩,无非是不停地刨蹄子。犄角终于还是沦为了蹄子,疼痛或许还在,想象却已被辖制。


忧郁症的例假

  

那么她产床上其它日子的卵

派送到哪里了呢?


美与暴烈瞬间交媾

结出的怪胎

已无力阻止它升天


虚无是什么品种的鸟

不停地在身体里叽叽喳喳

一会儿饥渴喊“我受够了”

一忽儿又乐此不疲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伦敦留学的小侄子不信邪

得到了资金雄厚的宇宙受训的背书

竟然说我的复辟论是忧郁症的例假

杞人忧天


容易的事禽兽爱做

革命性契约活蹦乱跳的即兴发言

挑战女医生沉疴的诊断

“相思病都喜欢走崎岖不平的神秘之道

抄袭云朵在未来摔成一个雨中的斜影”


2021.8.26凌晨寓所


导读:“忧郁症”与“例假”的结合,暗示这首诗似乎要写一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如何呈现这种感受、状态,诗人敏锐地捕捉了一个切入口:产床上其他日子的卵被派到哪里了?这是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但着实可能是让女性忧郁症患者沉溺其中的一类困惑。同时,“忧郁症”在文艺层面往往也指向一种独特的审美,它意味着忧思与沉静,这与暴烈的“例假”之血耦合,会是一种怎样的怪诞感?接下来的诗句,“虚无”一小节主要描述忧郁症之心理,“不信邪”一小节重点展示的是暴烈的可能,但两个部分的诗意,都内涵着疑惑和矛盾。沉思“虚无是什么品种的鸟”,却又说服自己相信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留学伦敦的侄子不信邪,说我的“复辟论”是忧郁症的例假,这本就是一个情绪的悖论,也自问自答地给出了“杞人忧天”的结论。这些具有内在语义悖论的词语组合,让一种模糊不清的“怪胎”之美变得可感可触。所谓“忧郁症的例假”,就是悖论如何成就新的美学/伦理,就像禽兽爱做容易的事、革命性契约与即兴发言……我们的习性、理性以及情感、想象,从来都不会是清晰、单纯的,总是内涵着深的辨析空间。忧郁症的例假,是一种身体痛感,更是一种悖论美学。

 

悲剧彩票    


人世的末日通行证,总是以极速火焰的锋刃,让我们血本无归。

因此一代代的烙印

短暂保修期过后

无处存储

只能把扎堆的未过滤的悲剧

光天化日之下当作喜剧饲养

舔尽充气的残废的光芒兴奋剂

将粗砺的舌头玩弄得炉火纯青

使握着铁锈的栅栏遗忘

永不愈合的润滑的锤子

结结巴巴释放风箱收容所

承受的空气交易失败的压力

尽管天国的彩票公司证明盲人的王国从不缺乏

出卖低廉肉体的好运气

2021.9.25深圳寓所


导读:“悲剧彩票”,又是一种诡异的词语结合。末日总是不期然间莅临,生命流逝,一代代烙印无处存储,扎堆的未过滤的人世悲剧,都不得不转化为喜剧。人们向往光芒,每天都在为自己打气,舔舐那些“残废”的兴奋剂。一套又一套的希望话语,已经被我们的舌头玩弄得炉火纯青,变得粗粝、毫无感觉。该如何调整我们的生命策略?悲喜剧之间的转换,不能变得廉价,不能纯靠中彩票般的运气。“使握着铁锈的栅栏遗忘”……遗忘那些已然腐朽的事物,“永不愈合”的锤子尽可以放弃,过于紧张的生活应该得到缓释。

如此解读《悲剧彩票》,显然是将诗人所表达的极其辩证的生命悲喜问题鸡汤化了,但这种简化很可以是普通读者进入诗歌的一种路径。其实,“悲剧彩票”就是引导我们思考生命与赌注的关系。人生的悲、喜,在末日锋刃面前什么都不是。天国的彩票公司所证明的,就是人世间悲喜剧问题的滑稽性。所谓好运气,在天国面前都是盲目地“出卖低廉肉体”。生命就是一张悲剧彩票,在最终的死亡面前,一切赌注都是血本无归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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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人,1989年生,文学博士,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首届广东省签约文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文学的内面》,曾获《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新人奖等;现阶段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与理论研究。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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