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很多诗，像摔碎的镜片，亮得耀眼，却令人不忍卒读。其实这些诗已不是诗，亦如镜片不是镜子，即便能照见人或物，也是破碎的。而周庆荣散文诗这面镜子，因是境界和襟怀锻造的，不但经久耐磨摔不碎，且映照的除了人心和高远的天空外，还有鲜活的有肉身温度与生命感的万物。他的散文诗始终携带着自身坚固而深沉的精神质地。其“雁在水中栖，无水见水，芦在空中摇，无天见天”的语境，是他用最大功夫打进去，再用最大功夫打出来的。他的散文诗组章《海水中的硬骨头》，是诗人理想世界的认知和对经验的筛选，它存在于诗人不断产生结论的思想空间里，向内开拓了人性之幽微，向外发现世界之广袤。其“锋性”的文字力量，给读者带来的思考和思想性是无限的。尤其是内中所呈现的意象，是他朝向阔大的外部世界，寻求更宏大的呼应和回响的境地。

如果想象的出口被堵死，可以从另一个地方翻墙，抵达外围。他的第一章《钟乳石》便是如此。滴水不仅能穿石，还能使石头生长。诗人将“滴水穿石”这个一直以来处在精神境地的词，内化于个体的想象境遇中，进行反证，具有相当的新颖性和创造性，从而使其内涵更为深刻与富丰。第二章《纹 理》，从一个树桩到一棵树的繁茂时代，再到终结。世人皆醉时，诗人却独醒。这“醒”字是一种穿透力，这个穿透力与当下的人类社会，互为因果，也互为相悖。第三章《秋千戏》，诗人“看见”的不是秋千这种实物，而是人类的一种命运。而“看见”是一种稀有能力，你心中有才能“看见”，心中无则视而不见。在第四章“往事竞猜——观戴卫画《书卷图》”中，诗人既洞悉了一幅画的审美核心，也洞悉了绘画人的内心，从而让画家和自己共同获得一种精神层面的空间性。诗人对于海水的体验，有着清醒的理性。第五章《海水中的硬骨头》在文字的外观下，蕴藉着比文字本身更丰富的社会内涵，而其意象与意象辐射出的情绪连接，则如同文字孵化出的两个化石。第六章《冬之咏》，从形象中流出来的历史感是多角的，诗人将所有画面付诸于读者的视觉，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以及情绪上的感染。

接下来的七章散文诗，每一章都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热带雨林》具备了多种涵义的指向性，有着“三生万物”的未来景象；《惆 怅》并不惆怅，其相互交织的画面，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揭示某些事物的本质。《两难》通过视角的变换，观察同一事物，使不同可能性并列。《黑骏马》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的体内，都喂养着一匹黑骏马，如果想一马当先，就真的可以一马当先。”对日常生活的感受力，对隐含的戏剧性的洞见，在接下来的《征 兆》、《多米诺骨牌》、《热爱蘑菇》三章散文诗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升腾，使得日常经验在得到展现的同时，也被审视与重构。

周庆荣的散文诗从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展开对人生、生命、现实与理想的追寻，使每一个读过他散文诗的人，都能在他的文字里看到故乡的方向，看到久已荒芜的内心里，生长出一望无际的田野和金黄的稻谷；看到老人慈祥，孩子灿烂。这是他理想世界里的一片净土。他像一块吸饱了月光的石头，坐在旷野上，用他的沉默，说自己想说的话。使读者不得不调动起思觉感知，去进行沉浸式的阅读。

——孙思

钟乳石

液体的石头被时间里的空气抓牢。

滴水穿石似乎不再是真理，上面的水亿万年地滴下，神明的手一毫米一毫米地伸下来，它要握住下面不断升高的事物。

当钟乳石柱终于双手相搭，我对着溶洞中的柱石久久注视。

谁在上谁在下这样的小心思，不过是人间的恶作剧。

水滴落下时，以固化的方式保留万分之一的自己。还有万分之一被向上的力量挽留。

擎天之柱，缘于上下同心。

一只黑蝙蝠撞到了石柱的中部。

它的父辈可能告诉过它这个中间部位是可以钻营的缝隙？

都说黑蝙蝠善于盲飞，柱石之美却战胜了它的经验。

我双手抱柱。

这湿漉漉的时光之肤，洞外的一切已经苍老，唯造化永远年轻。

20221003凌晨

纹理

一个崭新的树桩吸引了我。

直径很大，纹理呈圆形，弹性十足的圆形。

最中间的纹，是个实心。幼时的树首先要长高。

一圈一圈的纹理在实心圆的外围展开，它们间距不大。变粗的过程看来不易，一年一圈，十圈之后，树的腰身已非等闲。

第十一圈那年，肯定风调雨顺。

它拉开了同上一个圈的距离，痕迹丰满。那个年份，显然营养丰富。

随后的三个圈似乎犹豫而模糊。树身依然在变大，雀儿在树梢欢呼，鸣蝉们整个夏天都鼓励着这棵树。

我看到树桩的时候，第十五圈纹理隐隐约约。

树的生命被一把锯子总结。

拿锯子的人也已经携着木材离去。

树桩上的纹理渗出树汁，阳光一照，亮晶晶的，亮晶晶的。

20220930下午

秋千戏

先看清楚秋千的质地：坐板是金丝楠木的，闪光的线条生动着材质的高贵。

两侧的牵索由浑铁打造。摇摆时的拉扯不会让它们断裂。

今天我有闲情。你坐上去。谁在秋千上坐下，谁就是这个傍晚的主人。

西沉的太阳和推秋千的我。

你闭上双目，只管摇晃。

向前如飞鸟，向后似徘徊。

双脚不动就可大步流星，身子后撤时，耳畔的风响起。

秋千戏我，我戏你。你戏漫漫长路。

百推之后，晚霞如血。你从秋千上下来，脚步恍惚。

秋千戏，不分前后。

你和我一离开，秋千归位，像极了一个静物。

20221012凌晨

往事竞猜——观戴卫画《书卷图》

时光里的许多存在已经消逝，像深秋的天空那样，高远、空旷、干净。

手握毛笔，有字要写的这位老者，却留在一幅画中。

童子举砚，笔已蘸墨。

铺开的宣纸，洁白。它在等待老者的落笔。

一张纸，它期待的文字是什么？

一些土地适合种红薯，红薯长在地下。

一些土地应该生长麦子，因为麦穗上每一个细小的、发光的麦芒意味着夏天的收获。

握笔的老者，看天看地看人，他要把一生的看变成节制的文字。

必须不能让这张宣纸失望。

真正的书写绝非用于把玩。

“沉默是金”，“有容乃大”，“慎独”？

风吹起宣纸的一角，仿佛它在摇头。

关于往事的竞猜看来还要继续。

“民为贵”。

宣纸安静，老者凝重，童子的神情我没有看清楚。

20221015凌晨

海水中的硬骨头

烈日下，海水里的咸彼此相认。

凝结后，它们有的像雪花，有的如珍珠。

在苏北的海滩，海水和海岸组成一片缓冲地带。

海水里的其他味道，我已经在生活中有了感受。所以，这次我只看盐，看咸被集合后的壮观。

海水广大而柔软。

我相信自己看到了海水中的硬骨头。

就是这样的硬骨头，持续不断地支持着我们的生活。苦难或幸福，我们都能够让自己有滋有味地生长，未来即盼头。

海水深处也有其他的坚硬。

比如暗礁，比如水面下的冰山。

它们仅是海洋地理。

当咸从水的柔软中走出，我看到盐。看到了海水中坚硬的精神。

20220927凌晨

冬之咏

想古人布阵，惊鸟起，必有藏军。

十月初的北方之夜，半月照亮落叶。北风在后？

秋凉时节的清冷澄明，赶走了上一个季节的闷热和混沌。

四季里的冬天，一贯棱角分明。

秋分后，要添衣。

体温有效方能抵御严寒？经过三十年的北方生活，我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冬天来为四季压轴。

不仅适应，我还要从容地给冬天写赋。

“它让鸟成为候鸟。”

“它让银杏和杨树证明了人间骨头的矗立。”

“它让水硬了起来。”

“它让人们知道了冷，好像懂得了生命应该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其实最想说的是，冬天的一场大雪，让地面平等。

也是在这个季节，我对历史中已知的美人说：冬天之后，我不再当英雄。我想做蜜蜂和蝴蝶。

那个时候，油菜花已经开放。

20221005凌晨

热带雨林

随便抓一把空气，就能捏出水来。

而且，闪电的颈项上挂着雷的铃铛，风一吹，热带的霹雳就携大雨来到人间。

不用担心事物长不出模样。

骨节频繁地拔高，树冠横向发展，庞大的树荫天晴时借助阳光，画下它的领地。

一朵花开了又开，每一个季节都有鲜花开放。

人世间，喜极而泣与以泪洗面，在热带雨林，雨水一洗，尘垢尽去。

别处方兴未艾的、文人雅致式的审美，面对热带雨林植物快速舒展的生长，主人根本来不及规划和修理。

在这个特殊的气候带，局面热气腾腾，草木与鲜花随心所欲，谁身临其境，他必将荡漾，必将欢欣。

20221020凌晨

惆怅

鸟儿南飞，它不再是候鸟中的一只。

无数个纬度之后，它在热带筑巢。一只雄鸟伴着它。

南方，两只鸟儿搭建起一个温暖的家。

春天，鸟儿没有归来。

“天气虽然转暖，但还会再次冷。”

傲雪的青松证明着生命的气概，小鸟，你们为何不回来？

“让遍地开放的三角梅代替寒梅的一枝独秀，暖洋洋的天空下，我们专心地孵化新的鸟。”

鸟群飞在海浪之上。不是海燕，却就是海燕。

高高的椰子树挂满了甘泉。

祝福故园的兄弟姐妹，它们凛然地守候我们曾经熟悉的岁月。

春天，鸟儿没有归来。

看着它飞远的是我。望向天空，寻找翅膀痕迹的，也是我。

鸟儿南飞，我心依旧。

20221013凌晨

两难

十月，向日葵被收割。四月，郁金香正在开放。

我在纸上画下一根轴线：郁金香——向日葵——郁金香。

我向前回忆的时候，郁金香早已成为往事。明年四月，郁金香还会开。在向日葵的坐标上，明年即将开放的郁金香，属于期待。

我站在向日葵被收割后的田野。想到分别属于过去与未来的郁金香，它们是我肩头的一副担子。

过去和未来，我是在平衡它们？

过去，一想到过去，它是教材、是营养，也可能是感伤的叹息。而未来呢？安慰、希望与鼓舞？

在向日葵的地理上，我肩头的担子两端都只是郁金香。

此花还会是彼花吗？

明年四月将要开放的郁金香有我一朵么？

如果我一恍惚，认为我的那一朵已封存在过去的四月，未来也会令人感伤？

向日葵被收割时，太阳已经落山。

在这个地理坐标上，如果想起郁金香，就忘记时间的具体。

一副担子的两端，都是郁金香。

回忆是它，期待是它。感伤也是它，希望也是它。

两难之后的从容，田野那样的空旷。

20221006晨

黑骏马

一匹不能有骑手的黑骏马。

自由驰骋在天空的黑骏马，长嘶一声，马尾席卷风云。

人们抬头，仿佛黑骏马时代真的来临。

黑骏马也奔跑在辽阔的草原。

万草抖擞，这光明里的黑精灵，用意志的速度赶跑水泽边不断飞来的黑天鹅。

不需要缰绳的黑骏马。

嘶鸣刺破缄默，奔跑的姿态将感染迟疑者。

黑——骏——马！

每一个人的体内，都喂养着一匹黑骏马。

不溃逃，不以牠为宠。

如果想一马当先，就真的可以一马当先。

黑——骏——马！

20221001凌晨

征兆

一

雨水之后的冷被风证实。

落叶，犹如初冬的使者。不同的树，都有落叶。

我看到两棵树，果实悬挂枝头。

一棵是柿子，一棵是山楂。金黄、火红，这样的色彩是暖和的。

正是这样的暖色调扮演了向导的角色。

储存饱满的阳光，用类似燃烧的圆满写下童话。

它们此刻的味道是酸涩的。

向导轻车熟路，走向霜冻。

那个时候，柿子和山楂会又软又甜。

二

山脚下那户人家的屋顶，用铅皮制成的烟囱开始冒出袅袅青烟。

暖屋、暖炕，然后人才能暖。

炊烟如果有规律，那应该是一日三餐。

烟火，人间生机所在。

三

季节至深秋、至初冬，窗子打开的次数越来越少。

落叶不能进屋。

灰尘不能进屋。

房间里的人，冷暖自知。

外边的世界如何？

门扉紧闭之后，小小的空间，每一张脸都是亲人。

四

生活中，左手用的最多的是夹着烟。

晌午时，不小心被刺槐划破了手背。

英明的人哪，请不要给伤口撒盐。

20221009凌晨

多米诺骨牌

把许多砖头直立，推倒第一块，然后就是下面的砖头等待被扑倒。

最复杂的一次游戏是用大人们玩过的麻将牌，立成一个完整的圆，这个圆中的任何一张牌都可能是起点。食指一推，原先站着的、稍有间隔的圆，很快就全部卧倒。

只有彻底的直角，才能让一个队列卧倒，另一个队列依旧站立。

后来，知道了这个游戏有一个学术的名称：多米诺骨牌。

第一推动力及其效应。

可以是纯粹的游戏，也会是严肃的警示。

直角或者距离，能够让游戏终止，让惯性的碾压不能完全成立。

当有人再说起多米诺骨牌，我暗自地攥紧每一根手指。让每一张牌都立着，不去依次地推倒它们。

除非人间正在收割。

成熟的稻谷，垂首的稻谷，卧倒在金黄的田野。

镰刀的力量来自收获者。

它与推倒无关。

20221007凌晨

热爱蘑菇

泥土中冒出的洁白的肤色，因为太像蘑菇而得名为蘑菇。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片空土，蘑菇诞生。

肌如凝雪的诱惑，有理想那样的力量。

不能破坏，不能摘取，不能质疑。

从昨天到今天，一片空土长出一片蘑菇。

这是大事。

它们在地面羞涩地裸露，生活被象征得少女一样地美好。

我要认真地热爱蘑菇。

它们没有石头那样地硬，不像云那样柔软。

它们是人间充满弹性的肌肤。

20221017凌晨

“头条诗人”总第744期,内容选自《上海诗人》2022年第6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