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夜语

兄弟，我们沉默

这么高的高原上

头颅，有些沧桑

走过的路，远啊

丢得远远的

看看，飘扬成了多少个远方

说不清的，碗大星星

还有，玉石月亮……

火焰早晨，灰烬夜晚

那些燃烧过的

那些，抹不去的

一滴一滴，喉咙里滚烫

兄弟，再干一杯

高原上活命

只带两样：血，酒

身体里一直流着

血液和酒浆，这两条河

滔滔，滚滚

石头一样滚动

雷霆一样回荡

澎湃，苍茫……

阳关的风

早晨我们来到阳关

风是不是已来了一千年

吹啊，这满含着沙粒的胡言乱语

把我们拉进已逝的古代

风是这儿的常客

常常从早晨从夜晚走过

仿佛一条时光的河流

围绕着一座城仅剩的角墩

现在它驱赶着一万颗细沙

像为沙尘暴的诗集写下名字

青青的芦苇迎风浩荡

红柳开花燃烧一片火焰

吹啊，把举杯的王维吹醒

把来自远方城市的诗人吹醒

这野天野地莽莽荒原

高高地被举在早晨的头顶

一万年一千年地吹

把丝绸之路所有的丝绸吹响

把大汉的旗帜大唐的歌梦

都吹得片甲不留

吹啊，吹着今天静静思想的马

吹着背着空空行囊的那一个旅人

直吹进我深深的内心

吹醒我生命里的那片湖泊

敦煌诗篇

允许流沙咆哮

滚滚到此，突然止步

静默成一句千年诺言

硬化的部分

恰如骨头和血液

硬且热着

飞扬的线条

肌肉饱浸了多少力量

深深进入石头之中

那么久的拥抱

灵魂静默，时间

沙粒流泻

石头开花，莲花

你来时

阳光会照亮所有山顶和早晨

菩提树

柔情的细枝嫩叶

轻声念出了

深藏太久的肺腑之言

荒芜之地

一片荒芜之地

冬天恰将在此露宿

一个气喘吁吁趔趄的时代

潦草的瞬间

与偏僻的不毛之地相遇

相当于无言与寂寞相遇

来看看荒芜

从这里走上很久

相信几百公里的荒芜

在夜晚，就是月亮

照在银河，宇宙

一道手电白光

荒芜到无名无际

阳光和雪粒

带着造访的惊喜

没有一棵草

也不知深埋的

是否一座遥远的城

火车穿过的荒芜之地

车窗上的脸

映出破碎的震撼

一个时代抽象的表情

荒芜复制了荒芜

而我，吐出了肺腑

空出了一颗

早已苍白的心

渺小的浇花人

我常常用一小壶水

浇花，不论冬夏

也不分晨昏

兴之所至

书房里几盆绿色花

亦媚亦美

如果我忘了半个月

几片枯萎的叶子

就提醒我

可是有一次

大雨倾盆

暴雨与雷电轰响在瓦蓝的夏天

整整一天一夜

这是一个多么豪爽的人呵

他提着那该是多么大的水壶

把原野上所有的花，不

还有草，树

全浇了个透澡

甚至旱极已久的沙漠

也在美美地呼吸

我是渺小的人呵

仅仅浇花

就让我看出

我与那个

用暴雨浇着所有绿洲上花的男人

有多么大的区别

金塔之忆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

大雪在黑河边静静地下

二十出头的我们

可着嗓子喊着喝倒了八瓶青稞酒

第二天早晨黑河的冰结得很厚

班车穿过鼎新的村子时狗叫了几声

我们的脚冻得发麻可心里热乎

金塔一闪而过

像一个金子做的青稞酒瓶子

把那个早晨照得发亮

今天的金塔依然酒瓶子般发亮吧

不知我那位小学教书的朋友

怎么在我的怀念里

沉甸甸起来……

西部村庄

有马走出

风打着响鼻的村庄

比九月伟岸

菊花靠在篱笆深处

灿然的姿容与火焰相连

贴满瓷砖的门口

雪色的鸡

刨着继续飞来的落叶

水塔站在高处

在秋天感到村庄离心最近

我们坐在屋里

头顶上住着金子蔓延的玉米

雪是会来的

就把该收的都收回来

加厚棉衣的老人

要一天清扫几遍院子

春天醒来

学习一只小小昆虫

冬天里睡去

春天的一个早上醒来

微微疼痛的眼

又一次注望了祖国的旷野远山

我欢跳的心又一次

倾听了小溪、微风

我真的死了一回吧

那就这样悄悄地死去活来

哎呀，我又蜕了一层皮

这是又长大了一岁呵

挣扎着走一次远路吧

那里有我的亲人、朋友

让我端起阳光的酒杯

和曾受过苦难的人

一起在春天醒来

说出对生命的承诺和热爱

“头条诗人”总第750期,内容选自《绿风》2022年第12期

方健荣

我曾好多次写道：敦煌，就在天的边上。

这是一种无法说清楚的迷恋或情结。为什么会那么遥远，为什么就不可企及甚至脚步也达不到。而这样面对敦煌时，我却又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仿佛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让你对心爱之物怀着无限向往，而又不能真正听它对你说话，心中纠缠的矛盾之苦楚折磨着你，你这样一步步走向它，一步步走进它的源远流长和无边无际，抬头仰视那让早晨或落日一次又一次拜访过的山顶，粗犷的西风从更遥远的星辰上挟雪袭来。这时候，我才发觉敦煌处在多么偏僻的地域，实在是远。不仅仅我，我想在任何一个人的心中都可以用远方来替代那种丝绸般飘动在风沙中的惆怅与渴念，我不知怎样才平静下来。

其实，上天的安排，还有更深层次的奇妙联系。我的出生地便是名叫敦煌的这块绿洲，而在二十岁以前，我对敦煌的认识是模糊不清的。我不知道敦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伟大存在，甚至我压根儿就没有细想过。我幻想的心灵那时也犹如未开发的西部大野。那时敦煌的小城比现在不知小多少倍，也没有外国人来。我更不知道敦煌的知名度是世人皆知的。不知道莫高窟、月牙泉对我们有何重要意义，甚至会深深地进入我的一生，成为生命中最深远的一部分，也许那时候死去的无名画家和活着的敦煌学者，仍然把热爱和火焰一次次通过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如风灵魂，通过汗水智慧和心灵之马传递进敦煌的巨大源流，而那时我还太小，敦煌对我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那时，敦煌也在天的边上。

那一年夏天，从遥远的省城回来，虽然曾好几次去过莫高窟，但那一次我确信我是醒了，敦煌以它巨大的魅力，把我放在它一根小小手指上，我被那活生生站立的大佛震晕了。那一刻，我预感到敦煌不再是一个地名，一定有博大的内容，遥远着一千年的光荣与梦想，一万年的灿烂与不朽。那天我是一路疲惫回到大漠中的城市。夜幕降临时在车上回头一望，吓了一大跳，一个巨大的黑夜就站在莫高窟的谷地上，并且越来越大，直至把天地间充满，把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吞没熄灭。

这样的时候，我悄悄流泪、哽咽，为创造了敦煌的先人们。他们是用什么魔法感动着我，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心灵传递着火把和花朵。春天如此继续，世界如此广大。而敦煌在所有西望的人眼里，闪烁着神秘依旧的泪光。

我终于能够找到一条丝绸之路，丝绸铺就的路，比黄金珍贵的路，而这一切几乎都是为敦煌作准备的，就像少女为爱情做好了准备。如果今天没有敦煌，那么这一条丝绸之路也便找不到家，缥缈不知去向，没有多少意义了。而因为敦煌，丝绸之路一万年不死，活在文化的血液长河中。商旅、驼铃、烽烟、边关、胡马、羌笛，这一切一切都是为敦煌作准备的，这还不够；还有那一粒粒文字，一页页典籍，一颗颗星座，一座座城池，一个朝代接着又一个朝代，全都落进敦煌的巨大诱惑里去。落进一片汪洋，仿佛破碎的花瓣。敦煌让它们活下来，并且美丽，无比神圣，用血脉和呼吸展现给后来的你。

那是走得多么远的文化脚步，那又是多么遥远的敦煌，仿佛人类一直走了那么远，仿佛一个人一生只是一天，敦煌像一个提着篮子的少女，提着一个世界，提着一盏灯，伴随着人类走，一直不停步。这样敦煌就到了天的边上。

天边的城堡，多少次我在梦里这样注视敦煌。

似乎人类最初的谜和人类最终的谜。当敦煌、印度、罗马、埃及依次崛起在这个世界，人类找到了步入天堂的路。而在这所有文化的山巅中，我看到敦煌最迷人也最耀眼。它半边脸上是阳光，半边脸上是阴影，这恰如白天与黑夜都把它簇拥，东方和西方都悄悄走入它的怀抱之中。它是博大的，又是开放的，因而它是强盛的。它把生命提炼得如此纯粹，纯粹得像要一吐为快的激情和梦想，成为一个巨大的背景。这样神与神开始对话，开始骏马般的征程和交往。茫茫沙海，白骨为标，取经的人把金子背在背上。佛教传入中原，飞天开始散花。而一条丝绸之路，飘动着落幕或序幕，最终把博大无边的思想和精神运载到人类的心灵里来，运载到我的血液中来。

不是“劝君更尽一杯酒”就可以产生的伤感，我分明听到在夜晚，我头枕着巨大的陆地，马蹄从生命中驰骋西域，驰骋天下。而此刻，我是在敦煌，我伫望着滚滚远去的历史，望着满天星辰的黑夜。敦煌依然让我激动不安。它分明是一个能够打开历史层层秘室的钥匙，高悬在我的头顶，我却又够不着它。所有失散的文化瑰宝，都在一个民族伤痕累累的怀念中碎落无声。敦煌，已经不是一个故乡，是远方。在这巨大的星球上，敦煌成了一种文化的象征，一种广袤遥远的渴望。

敦煌，在天的边上。

方健荣

在河西走廊，有一群写诗的朋友，我们总是有恰当机缘在酒泉、张掖、嘉峪关或敦煌相聚。无疑，是诗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从小生活在敦煌的沙漠绿洲上，16岁到酒泉上师范学校，知道了北岛。之后，认识了西部诗人林染。在他和孙江编辑的《阳关》杂志，2000年前后发表过大量组诗和散文。这是我的诗歌起步和写作背景。中国新诗中的西部诗（新边塞诗）最初发源地就在新疆、青海、甘肃。昌耀、杨牧、周涛、章德益、林染等是西部诗的代表人物。最初的写作我受到他们的影响。当时新疆《绿风》诗刊力推西部诗，1994年某期《绿风》上我发表一大组《敦煌》组诗。

再次拿起笔写诗是2010年以后了。敦煌在沙漠之中，对于外界，仿若一座孤岛。当我在早晨或黄昏因为某个灵感袭来记下一些散乱的句子，才发现这完全是灵魂独语。常常一个人在沙漠上行走，或坐下来。在夜晚仰望巨大星空，任凭泪水流下。在夜晚听着巨大风声吹过绿洲，我在睡梦中醒来，复又睡去。身边确实没有几个可以平等对话分享灵魂的人，就写诗。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写诗，因为孤独，需要表达或倾诉，写，没有别的理由。我有一个作家朋友曹建川（非我），他在七里镇上，他出版过《在敦煌》《再敦煌》《出敦煌》等长篇散文作品及《父亲的高原》《冷的湖》等小说。还有一个画家朋友高山，他相当有名，我的《大美敦煌》等多部书由他插图，出版后入选中国文学好书榜等多种好书榜单。我们常常会相约，喝酒、谈诗和交流文学艺术。我觉得诗歌写作必须有这样挚真友谊的激发与点燃。曹建川说，“健荣是一个在沙上写诗的孩子”，他多次撰文评论我的创作与诗歌。由此，我想说真正的友谊与美酒绝对是诗歌的催化剂。除了他们，在河西走廊或兰州，林染、叶舟、人邻、高凯、阿信、古马、梁积林、胡杨、孙江、妥清德、倪长录等甘肃诗人朋友也在友谊传递中给予过我诗歌创作的诸多启发。诗歌、孤独、一群诗人朋友都是我真正需要的事业。甘肃之外，还有一些全国各地的诗人朋友，也深深影响着我的做人与写作。

阅读也是绕不过去的一座座山巅，在日复一日的阅读中，自然而然领悟了诸多秘诀，并付诸实践。几乎每年我都要出去走走，走的最多的地方当然是河西走廊，以及甘肃、青海、新疆。这是看世界的窗口，窗口不可能再大了，小一点的地方，小一点的生活，无论写诗还是喝酒行走，这个地盘足够辽阔了。我知道一个人或一首诗，都只能在一种局限之中完成，而思想却需要更为通透，竭力抵达一种真正的自由，一首好诗的获得犹如在刀锋上行走，那种疼痛的快感会让身心为之颤栗。

诗歌写作中我还是可以感受到我与所谓“西部诗人”的巨大区别，我无意描摹外在的西部，当我写诗时，一切全部变了形，秩序和景象破碎了，然后在内心里因为情绪涌动重新组合成一个个画面或意境，这是注重灵魂或精神层面的一个特征。诗评家霍俊明就点出并认可了这一点。诗人林莽甚至把我的诗与白俄罗斯画家马克·夏加尔的画进行了比较，认为我的诗歌具有超现实性。有几首诗《在沙漠里种荷》《当一只杯子飞过》《沙漠中的花园》等可以例证。诗人唐欣说这完全是“另外的路数”。林莽说我的诗：“找到了属于自己生命与灵魂的部分，抵达了诗意的核心，具有某种超现实感觉。”这其实也是我追求的诗的模样和面相，技艺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真情怀，许多时候，我都只苛求一颗滚烫灵魂了。当然，我的诗还是比较碎片化的，距离整体的诗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在敦煌，当然是在光芒之下写作，怀着一颗敬畏之心，我把敦煌比作精神的粮仓。诗之外，我主编过《敦煌文化》《敦煌的诗》《敦煌印象》《大美敦煌》（精选本）等近20本书向敦煌致敬。自己则出版了《一个人的敦煌》《天边的敦煌》《青海谣》等散文和诗歌集。敦煌给予我无尽的滋养，我回报的远远不够，我太渺小了，认同我是个“在沙上写诗的孩子”，相信当一场大风来临，我写的诗会被时间吹得干干净净，什么也留不下。

2022年《敦煌时间》出版了，因为这本书，我入选第四届昌耀诗歌奖·诗歌创作奖候选人名单。在中国编辑学会所属美术读物编辑专业委员会推荐的“第一季度中国美术好书榜”评选中，因落实“高尚的、精致的，独到的美学追求”精神而入选好书榜单，也是唯一入选的诗集。

向敦煌致敬，以诗歌或多种方式，我愿意怀着“古人的情怀，写出当代的意思。”（人邻评语），也愿意“像沙漠中的植物一样，为人们的眼睛和心灵奉献一点绿意。”（王家新评语）。

在沙子上写诗。在丝绸之路上，在西域和敦煌，很多时候，我也成了敦煌的一颗沙粒。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