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我热爱的人间》,分3个小辑,共81首诗,主要从作者薄暮近年在国内重要文学期刊发表的作品中精选而成。薄暮的诗具有鲜明的哲学思考,从历史、现实、文化、生活中无拘无束地宽阔取材,让人充分感觉到其内心的广大与浩渺,细腻与灵敏;同时,因为他的意象和情境都落笔于真切的生命经验,所以又绝不虚飘。善于在现实情景中观照自己的心灵境遇,并在诸般物象和景观中渗透鲜明的主体意识与生命情怀。语调平静而满含深情,若无其事而多有匠心,不事雕琢而丘壑自现,实现了微妙的艺术平衡,呈现出难得的人文气质。
诗集精选(9首)
欢喜
所有痛苦都因为复杂
重复的事情不会
比如,早上我抚摸樱桃树皮
亲手所栽。在朝南的小院
拎着胶管,蹲下,叮嘱它好好喝水
由里而外,修去枯枝、密生枝、重叠枝
那些翘皮是病虫潜伏之所,必须轻轻刮去
用竹笤帚将落叶叫回根部。十二年
年年满树花朵
没有尝到一颗果实
我喜欢看着麻雀、伯劳、青鸲、灰喜鹊
从坐果开始,一颗一颗地啄食
干净的水声
入冬,把红薯抬到河边
两个石步之中,水声雀跃
啄去与生俱有的沙泥
只有空着的田畈才能听懂
竹篮后面,一瞬间浑水涌出
越来越细,当它消失,河变得空洞
仿佛只有凛冽穿肠
才能重回地下做窝
半生,再未见过
如此干净的浊流
大火和蒸汽让红薯变得家常
才不会硌疼刀口的锋利
摊在簸箕上
晒
——时至今日
仍然不知道如何形容,因为
它早已成为我的形容词。比如
硬得像红薯干;比如,比红薯干还甜
比如,我像一块红薯干
蜷缩于长街上巨石滚动的波涛
之下,紧抱着那一缕
干净的水声
最后一次与蒲松龄聊天
新月之夜,和先生一起丈量
古刹横梁上的香火齿痕
讨论它的精微或迂阔,当初的形制
一场变故,长满荒草的人影
出家人睡了。木鱼独自朝菩萨磕头
谁在敲门?安静有一些不安
小沙弥拉开门栓。风吹灯,另起一行
我坐在唯一的黄花梨椅上
只有这种木质,才经得起尘的啮噬
成为时的信物
几卷翻开的书前研墨
瓦砚上掭笔,又放下。先生说
虽无甚可写,亦是桥段
为何不是洮砚、端砚、歙砚
——白狐或者鲤鱼们,不喜欢
好吧。我用一支戴月轩兼毫
——只能用兔毛鸡距笔,不然
如何回到唐朝
你以为,当下还有妖精
倘如是,何来书生
——无一夕不有落第之人
夜愈深,听得愈真
风在廊柱前转弯
——不要叫我先生。如今,都比我
写得好,只是从不留下姓名
那么,我到底是哪一朝的书生
先生没有回答。拿起
三百年后的新月
镇住一纸风声
大风
一到冬天
念及的事物就多
比如武松脱了油靴,穿了暖鞋
掇个杌子向火
前门上了栓,后门也关了
按酒果品菜蔬在桌
且浮一大白。不然
要做甚么
今天郑州没有下雪
那日武松踏着乱琼碎玉归来
反身将整个冬天关在门外
屋里春风乱走
正宜饮酒
此时我从旅舍出来
把灯光和旧事一起锁在床头
洛尔迦说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我在大风里
无甚么鸟事
寻武松那厮斗酒
置身
如果不是为了摆脱
天光急速消褪的压迫
不可能一个人,奔跑
登上只晃动骆驼刺、芨芨草的山梁
倚着石坎,裹紧最后半片晚霞
突然发现风衣遮蔽的小小洞穴
一尊赭黄色造像
正看着一望无际的沙砾和
山脚下几棵不同方向倾斜的白杨
河流状凝固的呼号
那么平静,温和,富足
仿佛不是在荒无人烟之地普渡众生
合欢
在一片高大的合欢树下
站着。它们紧抱着夜色
几乎让我相信,夜色才是真正的芳华
绒花清香,是夜色正在溢出
这与站在老屋门前
两棵更为高大的合欢树下,有何不同
在哪里,都是一个陌生人
——当我用力地讲出这句话
带着少年时的口吃,没有人听见
诚实的失重
怀揣着这两棵合欢,在世界各个角落
寻找,比对,凝望。如果不是怀乡
那一定是在寻找什么
我见过所有的合欢树都是沉默的
一点也不像它们的名字,也从不
像人类那样,需要用语言交换孤独
致巢谷
你终于没有看到儋州的关山月
在此地,不必说苍山如海
思念成海,深情似海,都是少不更事
海吞下满天繁星,用一片云彩
裹住落日生吃
深处,总有一片地方,坐着长夜
只有你看着我,才会通体透明
那指着江水的誓言
我留在了黄州、杭州。圣散子方:
石菖蒲、高良姜、吴茱萸
甘草、浓朴、藁本、细辛……
一路撵着自己的脚跟南行
你寄来的元修菜籽,贴在胸前
种遍每一个春天
清热利湿,和血祛瘀
治黄疸,治疟疾,治心悸……
我无恙,天下有病
以茎叶充饥,面朝大海,与虚空角力
这一生在颠沛中,怀念中
在仄中,平中
在失去一切不可失去中
惟有目光,一直在星空踱步
不知道峨嵋离儋州有多远
只要一想起
海就在我心里
马迭尔宾馆
314: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先生
1934年来哈,下榻于此房间。
黄昏,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犹豫要不要敲门
先生正在小憩,伏案写信
还是一下攥紧报纸上的消息
我都不宜打扰。除非
他刚点着一支烟,突然想起
关于昨天的话题
我告诉他,我乘高铁,下午才到
他会不会说起明天,如果会
我更加语无伦次
最初读到先生的预言
是一九七九版本,而我很久
只在凌晨打量黎明
走进房间
先生从墙上侧过脸:哦,现在
这是你的房间
竟然如此逼仄,灯光飘忽不定
每走一步,楼板咯吱作响
仿佛身旁跟着另一个人
先生,请坐
我们今晚,只谈一谈
这座城市大风的声音
这半生:雷雨之夜
仿佛骨折,一条发烫的神经颤抖
裂纹一点点生长
猛地撕开。炸雷引爆
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玻璃窗上
肋下隐隐作痛
长时间奔跑,呼吸带着毛刺
我一直在雨中——
不能在白杨下停留,生怕雷电因我
劈开二十米的树干
不敢在桥下躲避,担心山洪因我
自西向东横扫栏杆
也没有一辆车停下
车灯雪亮,而我
比黑暗还深
终于找到一片屋檐
雨脚前呼后拥,身旁
小小窗口,灯光橙黄
碗筷间细碎的方言
凳子磕上桌腿。一把勺子
刮着铝锅。放下,又刮
我不敢出声。我如此害怕
他们突然打开门
评 论
于细微处营造温暖的诗意境界
——浅评薄暮诗集《我热爱的人间》
文/张鑫瑞
诗集《我热爱的人间》(海燕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共收录诗人薄暮的81首诗作,写父母亲情、村镇生活,写诗人的所思、所想、所感和所知,写他人和自己的欢乐。诗人从历史、现实、生活中宽泛地取材,用泉水流淌般的诗意,营造一个真挚纯净、温暖动人的境界。
在这部诗集中,读者可以清楚地洞见诗人喜欢对意象进行摹写与组合,有的是动植物,有的是器物。诗歌写作中,意象的大量运用需要在环境构建与氛围营造方面保持异常的细腻和敏感,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诗歌语言的破碎。但在薄暮的诗里,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诗人尤其擅长意象的编织。在诗人的笔下,意象或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或被用来营造诗歌的氛围。对器物意象的使用,在《父亲的铁器》《与父亲下棋》中有着鲜明体现。
《父亲的铁器》中写道,“父亲把铁,分成两种/一种用来打制/斧头、柴刀、凿子、钉子/一种是我/用来打//用他的不顺心打,不得志打/吃亏上当打,邻里斗气打/用鸡叫三遍时的风雨打/用低吼,用竹竿和土块/追着打//铁了心打掉我的犟、懒、笨/打掉不认错、不求饶、不声响/藏在铺草里小人书、枕头中的梦游/打掉我对农事的不协调/对山路的挣扎/对小河流淌方式和方向的想象//终于把我打造成一类铁器/像斧头、柴刀一样锋利/常常割破自己/像凿子、钉子一样孤独/一辈子和天空过不去”。诗人用铁器作为象征,写自己的父亲把铁器分为两种。一种是货真价实的铁器:斧头、柴刀、凿子、钉子,另一种则是诗人自己。一种是“成品”,一种是“半成品”,两种铁器,两种对比。诗人从两个角度来写父亲与“我”之间的关系。在第四节之前,诗人从“童年”的角度出发,写父亲对自己的严格,读者很容易就能解读出诗人的内心,看出“我”对父亲的不理解。到了第四节,薄暮写父亲终于把他打造成像斧头、柴刀、凿子、钉子一样的“铁器”,成为一个“成品”,诗人似乎又站在“成年后的我”这样一个角度,明白了父亲“打铁”的良苦用心,暗合了“不打不成器”“恨铁不成钢”等传统中国式父子关系。
不同于《父亲的铁器》的象征意义,在《与父亲下棋》一诗中,诗人却抛弃了器物的象征性,而是努力在诗歌环境中用各种各样的器物来为读者转换镜头,“除夕下午。父亲在檐廊那头/抽烟/我在另一头/摆弄手指和哑火炮仗//因为一场变故,大门外/脚步声只路过白色春联/天井是一口井,父亲和我/两只冬眠的青蛙//他突然说:我们下棋吧/我愕然,惶然,木然/格子窗下,一张小方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父亲抵首而坐/整个王塆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年他三十七岁,我十三岁/同一属相,楚河汉界”。格子窗、小木桌将“我”和“父亲”从毫无关联的两件事聚拢到下棋这一件事,镜头跟随着由远及近。然而,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烟”又把“我”和“父亲”分隔开来,镜头突然拉远,“天色暗了,父亲起身走下石阶/两步,停住/一直望着天空/抽烟/看不见他的脸/头顶上,青白烟雾/一层层,向四周缓缓消散//至今不知道/一生务农的父亲/在逼仄的天井中看见了什么/只知道,那天/整个王塆,只有他一个人”。在镜头近与远的转换之间,“我”和“父亲”若即若离,“楚河汉界”似乎也隐喻着父子之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隔膜或代沟。
如果说器物是诗人对过往的寄托,那么动植物意象则表现出诗人对现时的关注与凝视,其中隐含着诗人的某种偏爱。诗人薄暮的心里藏着一个“宇宙”,这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深深根植于诗人所生活的土地——那片生他育他的中原土壤。诗人就像一棵故乡的树,深深地扎根,慢慢地生长。在诗中,他恣意地写着麦子、啄木鸟、油菜花、黄瓜、豇豆、白菜等意象,“左边的油菜花,右边的紫云英/都在往里挤”(《社庙》),“这种时候,母亲在收拾菜园/摘下黄瓜、辣椒、豇豆最后的果实/然后连根拔起,平整土地/种上白菜、菠菜、萝卜、芫荽”(《过冬的问题》),“落叶的栎槲橡椴、枫香、化香/常青的松柏杉樟、青冈、木姜子”(《那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它说,星星从海上来/天一亮,一颗颗回到海里,成为鱼//——多么好啊!慢慢地/你们都会演化成/淡水鱼”(《淡水鱼》)……它们是诗人自我成长的见证,也是他叩问生命的途径。
许多优秀诗人都渴望回归“故里”,于是他们反复摸索着故乡的骨节,沿着记忆的小道,寻找那些隐入时间深处的人。薄暮也不例外。他用一条河流来探寻故乡的坐标,“一条河在这个世界流淌了很久/除了我,没有人会一再写下它//——烤龙河。多么奇怪的名字/曾经以为只流经小小的村庄/然后在视线落地处消失”。在书写故乡的角度上,薄暮选择了以亲历者的视角讲述,“小河已然涨水。他径直开进去/碾过大大小小鹅卵石/在河心,被一声叹息拦住//我们蹚水,坐在一片红蓼草前面/等更大的拖拉机经过/他不停地抽烟//聊什么早忘了。星星一颗接一颗/从河底浮上来,漂过石步时的/声响,黑暗中传得很远”。故乡在他的笔下,如此鲜活可亲,如此令人魂牵梦绕。
薄暮的诗歌透露着一股驳杂的气质。他写自然,写故乡,写古人,写历史,实际上是诗人在展现一种自觉,即深入自我的潜意识来书写对生命的思考。从细微之处入手,这既是诗人的诗意处理方式,也是诗人对人间的观察方式。薄暮在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和语调为中原大地乃至整个人间著史。
薄暮,河南商城人,诗作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钟山》《星星诗刊》等,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诗选刊》《读者》转载,录入《九十年代短诗选》等多种选本。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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