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3年第6期 | 明亮的星:阎志言志(陈东东)

作者:陈东东   2023年11月13日 10:12  《收获》    869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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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志言志

陈东东


1



乘上高铁,开读阎志——发车那一刻,恰好就翻到他的《出发》:“那条道路依稀可见/出发吧……前程已然清晰可见……”这合拍于诗行以外的每位乘客好像都笃定于自己的行程——现在,从上海到武汉(从任何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确只须点开手机屏给出的指引便一目了然。虽然正当七月暑热,你却不必在高温天气里辛苦跋涉,地铁站厅空调适宜,地铁车厢还分设强冷和弱冷供你选择,与之无缝对接的铁路系统也一样,候车大堂繁广高敞,隔离天日,子弹头列车的低合金结构钢外壳、耐压耐冲击高透光率大玻璃,更是帮你隔离开了汗流浃背焦灼难捱等等每一种途中的艰厄,甚至,仿佛能将落满世尘的屋厦及其阴影、车流及其拥堵、野田河道丘山植株、人和事的碌碌劳劳全都绝缘,将它们全都变作无须纠缠的望出去一闪而过的景观——一路上,你的主要经历,其实是那个自动半自动带动你前往的简便明快迅捷高效的节奏。是否也可称之为(拼贴阎志的诗)“在时间与时间之间”(《梦游[十一]》)“推动着一种进化”(《机器》)的节奏?

粗枝大叶地说这是高度发展的社会经济和科技文明充注给现实的一剂超现实应该没有错。它的疾速(比如高铁)没带给乘客穿越时间通道的想象吗?你注意到,阎志有一首仅只两行十二个字的超级短诗,题目就叫《时间》:


与过去永不相欠

    与未来相遇


如果你这是头一回体验,首次受用,并没有过度被“此刻早已是未来”麻翻而变得无感,你的确就能足够深切地觉触到你的“与未来相遇”,甚至具身性地进入阎志所谓“一个现实与另一个现实之间的梦境”(《紫蜻蜓[十]》)。那么再大而化之,将高铁之类大幅度提升人类生存质量的超现实殊胜说成是人之诗追摄的一项成就应该也不会错。你听说过,古希腊那个关乎“诗”的重言式定义,“诗是制作”——希腊文poiêna诗]源于piein[制作](移译进汉语,近义词“营造”“创建”都可替换吧);要是依照美国诗人罗伯特·佩恩·沃伦的说法,“诗就是生活”,那就更是那么回事了——尤其,“生活”意指着以生存和发展为目的的每一项人类活动。相关涉的,还有阎志在其长诗作品的后记里写下的一句话,“诗是超现实的,但无法游离现实”……高铁上读诗而去想这些,也跟你知道除了是个诗人,阎志又被认为是这个时代颇具战略眼光的实业家(之一)有关系。

抵汉口站,接站的那辆车接续那节奏,驰向汉口北。开上武汉大道,大概就隐约望见了作为地标的摩天轮“天空之眼”,车上有人指点前方:“十五年前,那地方还只是一大片荒滩。”这让你回想起,开发了将近十年以后,你才头一回过黄浦江,去见识新浦东的当时情景——车从延东隧道跃出,钻探进辉煌的陆家嘴之际,你蓦然惊眩于迎头扑面的超现实史诗(而一位同车的前东德艺术家忍不住哭了……她上一次流泪,是在柏林墙倒掉,她一头闯进西柏林一家超市的时候)……现在,同样有一种轰鸣的史诗性,加入到这一路穿越的节奏——“天空之眼”的俯瞰之下,从八平方公里荒烟蔓草弥衍的地块,魔幻般崛起了一座规划一体、风格现代的繁盛新城。建筑伟峻广丽,排比齐整;道路开阔纵横,延展八方;商务智通天下,货达全球;这个庞大的汉口北国际商贸城,凭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中国建筑规模最大、成交额第二的商贸物流基地,的确已堪称“世界的中转站”……

它当然是诗人兼实业家阎志的一番大手笔,一件大作。早逝的海子曾经在一份诗学提纲里,记写下意图胀破其诗歌外壳、突入人类自身的宏伟、成就一番大地上的事业的“大诗”抱负;不妨说,在当代中国的另一个现实层面上,以多么不同的方式,阎志充分实践着依托主体力量、集体造型的超现实诗学。阎志去创建、营造、制作这支仍在高歌猛进的汉口北史诗,肯定要早于2007年11月的开工奠基仪式,也要早于他对武汉市黄陂区南部地带的这个新命名:“汉口北”——从而强指,令其上风上水,跟汉口的区位优势和历史优势紧密联结……不过,这个对诗人而言颇为初级的词语魔术,倒是蛮可以当作阎志从纸上的抒情出发,迈向其史诗行动的重要关节——从这种将一个创造性能指付诸所指的现实创造性的关节点回溯,或许能够寻见始源,找到他统领卓尔集团,押上全部身家,“用一种只有金属才会发出的声音/丰富我们贫脊的乡土”(《金属的声音》)的初心,出发点。

在汉口北奠基整一年后,阎志诗集《明天的诗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出版,《金属的声音》收录在其中的“寓言”一辑:


让那些富有密度和质量的事物

尽情撞击吧

我们在看台上

分析这些金属的生长


他想要“分析”的,如这首诗接下来所写,却是不同于金属和它们的撞击之声的东西,深沉的,“紧紧捂住”的东西。这首诗提示了朝它(或“我们自己”)回溯的路径,却又在说着“无法”和“不能”:


我们透过这些金属

探望外面的世界

有很多生存和壮大的方式

不能看见的只是我们自己

所以 我们无法看透自己

更无法看透这些金属

及 声音


父亲也有一种声音

我们无法感觉

只有紧紧捂住乡土金黄的

感情乡土博大辽远的感情

或许并不来自这种感情

但我们别无选择


据说,有一个阶段,阎志被汉口北项目的推进折磨并折腾得不轻,一部叙述他和他带领的卓尔集团故事的著作讲到,他当时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做这个项目,是一种逆境中独自求索、为了自我证明的坚持。诸多细节一言难尽。不必去考证,那种时候阎志(通常在忙完了白天业务的深夜、凌晨)写下过哪些诗歌——翻看他的几本诗集,很容易就会发现,有另一种内心的折磨、情感的折腾由来已久,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诗歌历程,比他从家乡罗田到武汉,开始其创业的历程还要早。尽管,阎志有他在长诗《挽歌与纪念》最后的《结语:开始》那样的放歌:


我终于找到了梦想之地

这块我梦了又梦的土地

……

就在这里

……

我们要建一座城


……

在一座城市开始的地方

用坚强、勇敢和决心建一座城

用于纪念

用于重生


但阎志诗歌里更经常、更典型的声音,往往诘审或去激刺放歌里那些“金属的声音”。它带来颇为迷人的迷惑。《金属的声音》 应该写于汉口北项目的命名和奠基之前,却很难说没有指向这个将梦想付诸现实、实现了改天换地的项目,并且,更关乎阎志在《结语:开始》的最后几行欲辨明的,那令人惶恐,发人深省,“让现实的光芒照耀我们的梦想/让城市重新开始新的旅程”的“正确的方向”——超现实史诗在历史进程中的“正确的方向”。这个方向(阎志在《金属的声音》里说)不只是或干脆不会是“我们透过这些金属/探望外面的世界”的方向。能近取譬,从一列高铁的观景窗里望出去,你并“不能看见”“看透自己”,你也“更无法看透这些金属”,又如何跟世界之真和它的“声音”相遇?在这里,“声音”正可以是“诗歌”的一个替换词。

那么,回溯“父亲也有一种声音”,是否阎志找对的方向呢?那正是他以其诗歌一次次回想,反复回响的“声音”。阎志几乎从一开始就有所敏感,“紧紧捂住乡土金黄的/感情”,跟“乡土博大辽远的感情”(它置念“探望外面的世界”)的差异,两者之间,或许有一道深刻的裂罅……而那种内心的折磨、情 感的折腾,则由于“我们无法感觉”“我们别无选择”……


2


1994年5月,差两个月二十二岁,兜里 揣着二百八十元,阎志从黄冈到了武汉,去《市场时报》上班。那个年代,最赶潮流的事情是上着上着班你就下海了,诗人也不例外,所以,一年后阎志拉一两个朋友,花几千块钱成立“蓝白文化传播工作室”,并不算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再一年后,凭着(对九十年代的诗人来说最普通的手艺)为书商撰写书稿《天若有情:天王之王刘德华》,阎志拿到两万五千元稿酬,注册成立了卓尔传播公司。又过六年,2002年,他组建 起卓尔企业集团……到了2011年,他来武汉的第十七年,“卓尔”在香港上市——那年阎志三十九岁,有媒体称他为“湖北首富”。

卓尔发展被纳入恒生指数成分股的那一年,2013年,卓尔书店在汉口澳门路、惠济路口的一栋面积有一万多平方米的五层楼开业。现在,它的外观应该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暗红色墙面,黑色玻璃门窗,相对于稍有些嘈杂的街道和周边的金融建筑群,素雅而又深稳——跟阎志给人的印象很一致。

那本讲述“卓尔”故事的书里说,书店开业前,“卓尔”各产业集团在全国攻城略地,阎志却忙里偷闲,每天待在这栋旧房子里亲自设计、规划,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他的精心打磨。你来到一楼店堂里那个采光最好、位置最显眼的区域,会发现它专门被用来放置诗歌类的书籍,其中不少读物,正是“卓尔”的出品,比如,由阎志任主编的诗丛和《中国诗歌》杂志。阎志很早开始写诗,在家乡罗田三里畈镇读中学时就小有诗名,他组织“露苗”文学社,担任社长,还自印诗集(这可说是八十年代出道的诗人们自力更生、自我建树的规定动作)……二十几年后他开了书店,将书店做成一个展示推广诗歌的平台就简直是必须的——这家书店也成了诗人朋友们在武汉聚会、举办诗歌节和作品分享活动的重要场所。而自己开一家书店这样的意愿,很可能早早就萌发于他刚开始写诗的同一时期,来自这个少年诗人最爱在镇上的书店待着,恨不得把整个书店买下来的那种渴念。

卓尔书店大概是阎志唯二一个不为了盈利赚钱的项目——另一个是接盘武汉足球(其最佳战绩:2020赛季闯入足协杯四强)。不过,就像今年一月“卓尔”宣布退出中国足坛时,他发在微信朋友圈的一则感言所说:“并不是因为我多么热爱足球,而是因为热爱武汉这座城市……”那次接盘,跟他之前在武汉长江二桥桥头悬挂起“感谢武汉”的巨幅广告牌是同一回事儿……开这家卓尔书店却大不一样,除了也出于对武汉的感激,为打造这座城市的一个地标、一张名片,显现这座城市的文化面貌,阎志更是想要让“卓尔”真正有卓尔之感。在他看来,“卓尔”还算是个书卷气息浓厚的名字。而这个名字,也早就是他的另一个名字了。

所以不仅以“卓尔”名之,阎志又使得这家书店领有了一种氛围,葆有了一种质地。很大程度上,它们延展自作为诗人的阎志及其诗……要是,来到武汉的许多年里,他那些发出“金属的声音”的史诗项目都是在创建、营造和制作,那么这家不同一般、只为实现年少时候的梦想的卓尔书店,则是阎志的一次言志(相对又相应于古希腊语那个关于诗的重言式定义,他一定更认同古汉语生成的“诗言志”这个重言式定义)。

阎志讲过一个自己的故事:十六岁的时候,因为眼睛做手术离开家乡一段时间,他失去了初恋,这触发他写下他最初的诗歌(诗题还记得:《秋天的恋歌》)。然后,由于写这首诗,他失而复得了他的初恋,又由于写这首诗时刺激了刚做完手术的眼睛,那个手术算是白做了……听上去,这更像一个寓言,甚至一个谶,尤其有意味于以之为开端的阎志诗歌——他唯愿诗歌追认、挽留,“紧紧捂住乡土金黄的/感情”,哪怕这么做抑损视力去“透过这些金属/探望外面的世界”。这大概也塑造了阎志这样的诗人形象——引录来武汉后他写下的长诗《今天》里的两行——


城市仍然如此烦躁

我多么想念我的故乡


他说“我一直相信:文以载道”,却又总是更愿意让写诗“只是在写诗”——其所载之道,大概在于“诗是一种个人的怀念,时代的记忆……”“是诗人(即我)的一次宣泄,一次情感大喷发”。他那些追认和挽留,往往萦念于他的少年罗田,那里/那时的山林、土地、村落、乡居、风景、人物、故事和传奇……跟他在一系列短诗里对它们的呈现相仿佛,在他的言语间,在渐渐散漫的茶叙中,它们并不显得遥远,几乎平易而切近,就像武汉跟罗田,相距只不过一百多公里……

2013年,忙于设计、规划、装修和开张卓尔书店的同时,阎志开始动笔写作,几易其稿,直到十年后的2023年才改定了题为《时间》的长诗——他的追认和挽留,在其中呈现为他的穿越:


我找到一个窗口

是某本书有折痕的那一页


……


通过刺眼的词语发出的光芒

我们 在那一刹那

回到了童年

回到了记忆开始的那一刹


这样的一本其中某页以折痕标记的书,或许是他之前出版的《大别山以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要么《少年辞》(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在这两本诗集里,阎志置身于/重又置身于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父辈的山林》是其象征,更是从未移易的抒情现场:


父亲

你还要告诉我些什么


那排水杉已很苍劲

那岸柳树已吹绿

那片松林已丛生

然而你却老了

你树纹的脸上尽是

纵横交错的

象形文字


那是植满深山的

树木的

倒影


“父亲也有一种声音”的这番情境化深处/生处,有着阎志及其诗歌的出身和来源。诗中喻示:是父亲脸上的皱纹,山间林木的倒影,成为且成就了他写下的一行行象形文字——这实在跟他早年的一段履历密切相关:这个上有五个姐姐的家中独子到了十七岁那年,1989年,出于几方面的原因从高中退学,像父亲一样做了三里畈镇林业站的一名职员——曾经,“父亲是山……/我其实是山顶上一座小小的茅草屋”(《父亲》),但是很快,那儿也已经是“我的山林”(《山林深深处》),父亲、山林和少年,在阎志的抒情里三位一体了。当他说“我的影子都随我出走……你挽抚着我,山林……以致将你拥入怀中”(《山林深深处》)的时候,其中的名词和代词是可以互换的,而它们又有着共同的所指。父亲、山林和少年——“庄稼上新生的阳光”(《传奇》),“停靠在某个村落”的“平静的生活”(《走近》),“父亲、母亲和姐姐们/以及祖父、祖母和他们的土地”(《我是农民的儿子》),“熟悉和不熟悉的农人”(《漫步》),“村子里欢乐的猪们狗们鸡们”(《一天》),“你的发梢清澈的气息”(《少年辞》)——被这个后来进了城的诗人携带在身上,内化为最核心的那部分自我。

常常,“走出甲级写字楼后/乡下少年的气息迎面扑来”(《少年》)。跟内心自我的这种相遇,有时也会在乘坐一列高铁时发生,让他回望“乡村转瞬即逝/外出收割的父亲还来不及告别”“看见儿时的我/奔跑在列车之后/欢叫着/一点心事也没有地欢叫着”(《列车》)……那些早年的、几乎成了基因的生命记忆,他反复追认,不断挽留的农事物景,少年时光,并非只有欢乐,不饱含悲苦,无须反思甚或反逆;然而当它们被忆及,当他从城市的无限烦躁里对它们念念不忘,当“我真的不快乐/乡村总是在不知名的路口召唤着我”(《快乐》)……那就要让“诗是一种安慰”——像他在长诗的后记里所述,也像他在那首长诗的第一部所写——“可以无所顾忌/用自己的诗歌/平息一切”(《梦游[一]》)。

而那道折痕,甚至那道裂罅就显现于此,给予他诗歌里“不经意间想起的过往”“内心中一刹那的柔软”(《过往》) 以撕扯的张力——现实对他的击夺也是他对现实的抨击——他的短诗《挽歌》这样唱:


我的漫步停驻在冷漠的城市里

我的乡村的行走

没有了


3


阎志的《流年》写道:


有几种我们无法把握的事物

一是生命

二是爱情

三是货币

四是我们自己

还有一种是

时间


这几样正好是他的题材,他的主题,而当他并不止步于以之抒情,当用它们“塞满自己种种感受、感觉、认识、认知”的诗歌躯壳几乎被胀破,阎志需要另一本书,需要找到书页间新的折痕。

它是一首四千五百多行的长诗。《挽歌与纪念》,1996年写成初稿,2010年完成第五次修订,十四年间,一直在重写,增补——它的写作进程,跟“卓尔”在这十几年里突飞猛进的进程差不多重合;它的混成,想来也跟“卓尔”“用坚强、勇敢和决心建一座城”的超现实史诗相混凝。

它首先是记录阎志心路历程的诗篇,从最初的诞生到少年的出现,到那个三位一体自我的形成……循蹈的则是情绪化和具身性的感受感念,应激应变,有如梦游,被阎志状写于长诗每一部的“梦游”之章;而它又不囿于成长史和精神自传,突入了公共议题,成为惊耀的对发展危机、环境灾害、生存困境的示警之作。《序诗》一开始,立即就开始了从他的少年经历开始的寓言:


我从梦中站起

开始向往已久的流浪


这道折痕,这个第一推动力给出的却并非单一的运动方向。诗中讲述的“寻找一切可能的现实”的“流浪”“用语言行走”,进入城市生活,当然照应着阎志因其写作能力而从镇林业站调到县林业局《林业志》办公室,再到黄冈文联《鄂东文学》任编辑,再到武汉《市场时报》上班的路线。而这个“走在自己和母亲的反面”的方向,很快迎来了反向的推动力,又一道折痕,给出了折返的“我将在梦中/寻找一个绝对宿命的藉口/以帮助我们逃离”的方向。

于是,歌唱《泪水的完结》(第一部)就是“泪水……再次/回到了人类的眼中”;披述《成长的个人与群体》(第二部)就是“朝我的背面驶去/朝我的童年驶去”;痛诉《无法原谅的爱情》(第三部)就是“无法原谅自己”;为一个名叫“然”的姑娘悲奏《安魂曲》(第四部)就是“寻觅那堆属于我/情感的黄土”;想念《父亲》(第六部)就是“绿色/正深入我们体内”“坚守……一生赖以生存的阵地”(那是更加刻骨铭心的对山林的爱情)……不过,已经不同于只是去追认和挽留,在这首《序诗》加十二部(每部分为“ 梦游”“紫蜻蜓”两章)加《结语:开始》的长诗里,那样一种生命的过往依然在现时发生,并朝着未必不会走向死亡的未来伸展——其动人心魄的悲剧色彩,来自阎志所哀叹的“人类的基因终将被机器吞没/人类在机器欢鸣的高潮中/迷失了自我”(《梦游[五]》)……

“立交桥”的意象,被阎志用作城市生活的一个提喻,《第六部:父亲》里写到的“累倒在立交桥下”的“我年老的父亲”,《第八部:交易》里写到的“我来到立交桥下/寻找每一个像父亲的乞讨者”,提示的正是由那样一种生命的过往塑造的三位一体自我,在工业/后工业时代城市生活里的心灵处境,那也是乡村生活之命运的现实处境。“机器/像/海水已经不可收拾”(《梦游[五]》),“蜂拥而至的未来/一发不可收拾”(《梦游[九]》),“霉乱的人们无望地看着/最后一列车驶出/死亡之区”(《梦游[十二]》)……是这样的体验、识见、预判和噩梦,令“内心的游荡无处着落”(《序诗》)而有了折痕般折返的意愿——“以父亲的名义起誓/我终将回到父亲的山林”(《梦游[六]》)。最后,《第十二部:临终的风暴》里,阎志说:


我在暗红的情感里

抱住母亲温暖的身躯

喃喃自语

“我们回家吧。”


这血液里循环的“暗红的情感”(无异于“乡土金黄的/感情”),终被升华为一种生命情感的价值观,在同一个“梦游”之章里直抒:


乡村在我心中

乡村在所有的城市之上


从而——


遥远地召唤着我

指引着我

一颗永不平静的心


诗人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冷漠、沦落、罪孽、凶惧和祸殃的控陈,长诗里经历“对城市深刻的迷茫与挣扎”(《梦游[六]》)而发出的警世危言——幻显为“钴”(机器工业的怪兽)和“蚬”(恶性病毒的弥漫)的畸形及其他……并非附会于什么(他在《后记:以自己的名义》里列数的)“哲学、社会学,乃至政治学”之类,而是来自切肤之痛,来自“暗红的 情感”所直觉直观的反忤和反感。

然则——


当我终于挣脱

但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道路

依稀可见的路牌在风雨中飘摇

              (《梦游[九]》)


父亲老去,少年不再,山林和山林所象征的乡村生活已面目全非,以至“歌声没有了回荡的天空”(《梦游[一]》)。

时间主题或时间问题也已经映现出来:“过去的时间/是一点一点流失的”(《梦游[十一]》)……剩下的现在和未来,仿佛唯有总是在他的诗中出现,更是在这首长诗里被频繁写下的那个词:“无法”——“我的游走永远无法停歇”(《梦游[四]》),“城市还是一盏地狱之灯/无法回避”(《梦游[七]》),“折返原地 ”却“不可能抵达 ”(《梦游[九]》)——“无法拥抱哪怕只是一座山林的时候”(《梦游[六]》),那就唯有去“纪念”消失的,为永逝唱“挽歌”……

“紫蜻蜓”之章是必要的新折痕。幸好,在这首长诗里,另外还飘飞着这种“紫色的梦想”。在高于“梦游”现实的那段超现实的、却更是醒于现实的“朝着命定的方向/不可知的方向”的心路历程上,“紫蜻蜓停驻在父亲的双眼之中/紫蜻蜓与游荡的山林/合二为一”“紫蜻蜓是我们最喜爱的记忆方式/都市的尘埃/掩盖了它展翅欲飞的高度”……那么,“紫蜻蜓”也是从“暗红的情感”里飞出的“梦想”,它的颜色却还要浓烈,“那一瞬间的光辉无比夺目”。并且它不仅变得轻盈,不仅透明着理想化的翅膀——尤为关键的,阎志又写到——其“蜻蜓之蜕化/如同蛇”。

蛇的环形象征着时间轮回。在《圣经》的创世故事里,又是蛇引诱人类偷吃禁果,从初始的纯洁天真之蒙昧变得有智慧,当然也有了原罪。我注意到,在最后的“梦游”之章里,阎志也特意提到了蛇:“某一刻/城市的立交桥无比恢宏/某一刻/我忘记了赞美和悼念”——


乡村的蛇

正是在此时探望了我


“紫蜻蜓”的身姿,大概也幻化“乡村的 蛇”,它不再忙于“赞美和悼念”那值得追认和挽留,也许依然发生着的生命过往,而是去诱引——“紫蜻蜓成为一种路标”“指示我们迷乱的脚步”。有别于“梦游”般出走的“逃离”和折返的“逃离”,“紫色的/蜻蜓/死去在所有的道路上”,却是在“为诞生起舞”。蛇的引诱致使人类走出伊甸园不得返回(显然,《挽歌与纪念》是这个原型神话的又一个改写版),“紫蜻蜒”却飘飞在这“绝对宿命”和现实的乡村生活之命运上空,在阎志面对的“于是只有用生存的方式死亡/于是只有用死亡的方式存在……于是只有用存在的方式代替生命”的选项之上,试图指明一条“再生”或“重生”之路。

于是,当“紫蜻蜓”“仍在窗台前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们之间相隔的不只是玻璃/而是一个现实与另一个现实之间的梦境”,阎志将“无可回避/最后的蜻蜓//那双扑闪着星光的眼睛呢/让我们借助它/穿透所有的墙”,直到“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紫色的蜻蜓/飞蛾扑火般地奔向你”。

在《第十二部:临终的风暴》末尾,阎志用“任何的紫色的失去了方向的蜻蜓”去写下以省略号结束的最后的一行:


回到了……


——尔后,他才在《结语:开始》说:


那么

让我们埋葬

那么

让我们再生


虽然,“我因乡村而再生”(《梦游[十二]》),这除了“用于纪念”,更是“用于重生”的方案却是:“让现实的光芒照耀我们的梦想/让城市重新开始新的旅程/朝着崭新的方向/正确的方向。”在诗里,在披露这个“我终于找到了梦想之地”而去“建一座城”(梦想之城)的方案之前,阎志迷惑然而迷人地又提了一笔:


感谢蛇

把城市的旌旗污浊

然后毁灭

于是

我又回到了我的乡村

真正的乡村


“紫蜻蜓”提示新的路径,其如蛇的蜕化令“暗红的情感”得以突围,也将阎志的“恐慌”“忧虑”“愤慨”和“梦想”之诗突围进现实。长诗后记里那句“诗是超现实的,但无法游离现实”,于是就指向了不少当代诗人孜孜以求的诗的介入。你会同意,如《挽歌与纪念》这般,才算得上真正的介入之诗——并不到“挽歌与纪念”为止,还会将言志之诗付之于去现实世界制作、营造、创建超现实的行动史诗。


4


夜宿卓尔万豪酒店,它属于武汉客厅的一部分。选在那儿入住,你大概想就近感受一下,这个被最早一批改造成方舱医院的地方。第二天上午一出门,你立即就踏足在这个“超级博览城”了——高二十八层,外立面形似摞起的书籍之柱的双子楼(一幢为卓尔万豪酒店,另一幢是甲A五星级写字楼),连接着壮阔恢宏的以长江武汉段不规则岸线为造型的波浪状大屋顶展览建筑群(大概意图直观地传达这个“武汉梦”的文化气息和诗意性),确如阎志所愿,已经成为武汉这座伟大的梦想之城的新地标。

2010年3月,离《挽歌与纪念》的第五次修订完成还差几个月,武汉客厅项目正式签约启动。媒体说,它要“用国际理念打造城市文化中心”“将是国内首个荆楚文化的集中展示窗口,更是国际文化在华的最大交流平台”;那本讲述“卓尔”故事的著作说,这是源自阎志灵魂深处的回归与出发……他视之为独一无二的毕生之作。从《挽歌与纪念》,尤其最后的《结语:开始》,很容易就能找到这么说的理由。你猜想,它的灵感动机也跟阎志开那家卓尔书店相仿,在将“感谢武汉”上升为“我有一个武汉梦”的来路尽头,有一个“我将在梦中/寻找一切可能的现实”的“少年梦”。你愿意把声称“诗就是诗……仅此而已”的阎志视为“介入诗人”,大概正缘于这样的猜想,当然首先是眼前所见。诗的介入,需要诗人在现实层面上,将古汉语和古希腊语里关于诗的两个重言式定义焊接在一起。

2020年初在武汉爆发的新冠疫情,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了阎志对武汉这座城市的热爱——危情之下,诗人的行动难能可贵——除了卓尔集团旗下的武汉客厅和武汉国际会展中心很快被改造成两千张床位和一千六百张床位的方舱医院,“卓尔”还在武汉、黄冈、荆州、随州等地建立了多家卓尔应急医院。据报道,2020年1月24日,除夕,家家都在准备年饭的时候,阎志召开了一个紧急电话会议,他的发言主题只有一个:武汉告急,湖北告急,卓尔控股要紧急全面启动全球供应链网络,不遗余力到世界各地采购口罩、防护服等医用物资,“不论价格、不论数量、不设上限,有多少要多少,尽快运往武汉”。六天时间,“卓尔”在全球采购了三百万个医用口罩、三十万只N95口罩、近三十万件防护服、三万二千副护目镜,用四架专机运回,捐赠范围覆盖了湖北全部十七个城市。那些日子,阎志说得最多的几个词是:“抓紧”“速找”“快”“要”,还有“买”!

……那么,是武汉客厅(这个隐喻的命名,正有着不妨更深入的意味),让人要往里再多看上两眼——下午去罗田三里畈镇。路上一个多小时,驰出高速以后,经过山间的一些起伏蜿蜒盘转,车就停在了显化寺跟前。于是下车,循着缓坡朝上,拾级步入山门。

显化寺建筑的特别处,是在一般的佛寺形制之外,另有一座三层小楼,这是阎志为他收藏的两百多尊年代材质造型各异的佛教雕塑专门造设的,取名“百佛堂”。在为之撰写 的《百佛堂记》里,阎志说,因他母亲信佛,所以“承母亲之意,重修显化寺”。 在一座小山上新落成的这个寺庙始建于唐代,重修之前已经式微了很久,估计成了个破旧简陋的普通小庙。不过这地方真有点奇妙,海拔其实并不高,坐在百佛堂二楼喝茶,却能让你觉得是在一个最利于眺望四下风景的位置。目力被远远环绕成圈围的大别山脉阻断,红尘喧嚣好像全都给推拒到了山脉之外,而夏日暮晚渐渐笼罩的周遭低处,渐渐清凉下来,寂定在“与过去再也不相见”的“闲时”……

引号引的是阎志《风过耳》里的诗句,写于重修显化寺前后。这首“要在故乡的/群山之中 修一座小庙”的诗,透露出若是以后身退,他愿意安心在此的意思。 他所谓“闲时”,跟他的长诗新作《时间》里写到的“与时间和解吧/不再做徒劳的抗争/与时间和解吧/接受一天天老去”颇有些关联,都在说着“与过去再也不相见”地“接受一天天遗忘”。不过,可以想见,阎志大概率不会接受这样的时间,这在《风过耳》那句“闲时/看一株草随风摇曳或者/倔强地生长”就有所暗示,紧接着——


有风经过时

檐下的风铃肯定会响起

才记起看看

山那边的故乡

依然会让我怦然心动


——就算是明确否决了他在那首同样以《时间》为题的超级短诗里所说的“与过去永不相欠”。

从寺庙所在的这边小山上,隐约能辨认对面三里畈镇的轮廓,看不太真切。然而或许不必为能够看真切去到那边——保持一个可以想象的距离也不错。又或许,显化寺才是阅读阎志的最佳位置——它似乎能拉近甚至消除时间的距离:


我看到了山林中那座唐代古刹檐下的风铃

我看到父亲正带着少年的我拾级而上

风铃声响起

有风

刚好有风经过


他在长诗《时间》里回望所见的这个场景,直接联通《风过耳》的未来场景,仿佛显化寺就是《时间》找来的“窗口”“某本书有折痕的那一页”“刺眼的词”“一道光”,那个“虫洞”。重修得崭新的显化寺,叠合着并不会过往的、过往的显化寺,以至:


这风的气息也如此熟悉

父亲和少年的我听到铃声那一刻

同时停下了脚步

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镇

小镇依旧

一切都好

那里有我们的家

那里有我们过去全部的时间

当然就有我们全部的热爱


如此这般的“我们过去全部的时间”(被阎志浸泡于“暗红的情感”),正是他在长诗《时间》里要去“捧住”的时间,“冻结”的时间,“尽可能地追忆”的时间,哪怕它是“一次又一次把我困在梦中”的时间。那个“属于我的时间起点”,给了他不得不活在“没有终点的梦里”的时间向度,也给了阎志诗歌不得不如此的写作向度。

时间(这“无法把握的事物”)是阎志的天问,一直在他的纸笔间困扰。收录阎志早期作品的诗集《明天的诗篇》,里面就颇多围绕和针对时间的诗歌,尤其那首长诗《今天》,以钟表计量的刻度时间为单位、线索、布局和结构,展示城市生活不同场景的各色人物,他们全都受困于时间,又寄希望于所谓“对的时间”(《18:00》)。这首长诗开篇《1:00》所写的“我试图越过午夜十二点”回到从前,“但是我回不去”这样的命意,恰好也贯穿阎志后来的长诗《挽歌与纪念》,也是其最新长诗《时间》的主题与变奏。

在长诗《时间》里,不同于以往,阎志更为集中专注地处理时间,用其诗人的疑虑、假设、玄想、虚构和真情实感,反复刺探,反复刺痛,直至刺穿那些轮回的时间、箭镞的时间、黑洞的时间、多出的时间、老去的时间、重叠的时间、虚拟的时间、盛不下的时间、不会再生的时间、深不可测的时间、无始无终或有限无界的时间……试着能够把握住时间——然而:


唯独时间

我们一直看不清模样


阎志以其深切的体验去猜测的“时间的模样”,在这首长诗里,(很多时候)或许呈现出以“我”为始终的生命模样,说不定它就是德国诗人丹尼尔·冯·切科说的那样:“在 我之前并无时间,在我之后也不会有,/它与我一同诞生,也与我一同逝去。”⑩如此,为回溯“我们过去全部的时间”而要找到的“窗口”“某本书有折痕的那一页”“刺眼的词”“一道光”,那个“虫洞”,很可能就会在“我”的生命状态中——还真有点显化的意思——阎志以《时间》指认:对生命之“我”的深挖深省,就是对时间的探究和回溯。那是一种艰巨,是“满身泥泞地从虫洞中爬出”……并且没有终极,不会像《风过耳》最后那行诗:


直至风停下来


自显化寺回武汉,没开多久,车就经过了但店。少小时候,阎志以为但店是个很远的地方,长大后才知道原来离三里畈镇这么近,是每次进城必经的第一站。所以,他写了一首《有个地方叫但店》,诗里说:“走到但店时/就想着真的离开家了。”

这实在又关乎他那首十二字短诗《 时间》的后五个字了,“与未来相遇”,并且不该只是去经历简便明快迅捷高效,像乘高铁穿越时间通道——长诗《时间》里,阎志这样写——


高速公路是永远不够的

循环往复的命运

永无止境

行走在时间的两面上的我和我

永远不能相遇


注  释

① 张枣:《大地之歌》,颜炼军编:《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

② 阎志:《后记:以自己的名义》,《挽歌与纪念》,华品文创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

③ 海子:《诗学:一份提纲》 ,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

④⑤⑥⑦⑧ 阎志:《后记:以自己的名义》,《挽歌与纪念》,华品文创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

⑨ 王雷生:《卓尔紧急48小时:全球采购300万只口罩、近30万件防护服驰援湖北》,《中国企业家》,2020年2月6日。

⑩ 见博尔赫斯著,陈东飚译:《对时间的新驳斥》题引,《博尔赫斯文集·诗歌随笔卷》, 海南国际新闻出版社,1996年。


(内容来源:《收获》2023年第6期

编辑:简直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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