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棉朵诗集《呼吸》
在市俗的红尘遮蔽了诗的光环,伪劣诗人招揺过市、诗歌闹剧层出不穷的当下,刘棉朵是个独特的存在。这是一位内敛的、沉思的、甘于寂寞的诗人。她从不自我标榜,从不拉帮结派,也不参与多如牛毛的诗歌评奖以博取微利薄名。正如她《在窗前》这篇散文所自述的,她渴望踏上诗歌这条林中小路:“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一扇窗子下面。窗子向南打开,对着一片孤独的海域和一片我并不熟悉的空地。有一条小路通向那片空地的深处,但我从未踏上它……我知道它在,它就在窗前那片我从未到过的空地上的某个洞穴里,找到它,我还需要时间、忍耐和爱。我想这就是我的写作。它在窗前。在我人到中年的交界的时光中。”正是这种对诗歌的执着的爱,正是这种甘做诗坛的寂寞守望者的精神,使她的心沉潜下来,使她的眼睛更为敏锐,从而能在壮阔纷纭的现实生活中不断发现新的诗意。
刘棉朵给自己最新出版的诗集《呼吸》卷一起了个标题,叫“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这个标题看似寻常,其实颇有深意,可视为刘棉朵对自己诗歌写作主张的高度概括。所谓“看得见的”,是指她诗歌中所写的内容是读者能看得到的;所谓“看不见的”,则是指她诗歌中没有明确点出的内在意藴,需要读者静心地去体会,思而得之。荷尔德林说:“自古以来/诸神的语言就是暗示”,海德格尔对此解释说:“诗人的道说就是对这种暗示的截获,以便把这些暗示进一步暗示给诗人的民众。这种对暗示的截获是一种接受,但同时也是一种新的给予。”(《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无独有偶,刘勰的《文心雕龙·隐秀》篇中也有这样的论述:“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这正是中西文论的相通之处,对此,刘棉朵有深刻的领悟。刘棉朵所说的“看得见的”,就是刘勰所说的“秀”,也即海德格尔所说的“道说”,是表达,故要独拔、要超绝。刘棉朵所说的“看不见的”,就是刘勰所说的“隐”,也即海德格尔所说的“暗示”,是“复意”,追求的是“义生文外,秘响旁通”(《文心雕龙·隐秀》)。
刘棉朵不仅用“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准确概括了自己的艺术主张,而且通过她的创作实践,成功地验证了这一理念。请看她的《找斑鸠》:
我和妹妹去野外找斑鸠/秋天,斑鸠,一种田野上的事物和影子/不知道藏在哪里/
也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它的样子//两个小小的冒险家,一种害羞的鸟/沿着一条从没走过的崎岖不平的坡路/去寻找这种不常见的鸟//在那些所求不多的日子里/我们像兔子那样走着,不时惊起//蚱蜢和麻雀,白云向远方慢慢飘走/迷宫一样的小路延伸到丘陵的另一边//我们不知道斑鸠究竟藏在哪里/走走停停,后来//离开了寻找斑鸠的土路/走向被枝蔓和卷须统辖的沟渠//斑鸠已经模糊、遥远/斑鸠,一种田野上的事物和影子/一种害羞的鸟/我已经忘了/我们最终是否找到了其中的一只//我们一起去秋天的田野上找它/我只记得最后是妹妹首先/离开了荒凉的田野,而我独自留了下来
诗中对两个小姐妹到野外去找斑鸠的情景,描写得生动而具体,属于诗歌的表层,是“看得见的”。但这一情景却可以勾起读者的深思:她们寻找的仅仅是一种不常见的鸟吗?细味之,她们寻找的可能是鸟,但也可能是一种理想,一种诉求,一种失去的爱,或某种美好的东西。而这种寻求的过程,却是孤独的,荒凉的,以至连自己最亲爱的妹妹都放弃了,这些均是作者没有写出的,是“看不见的”,只能靠读者的联想去补充。这“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一首诗就完美地诞生了。
又如《修剪》一诗:
整个下午/那个园丁都在/修剪冬青、扁柏/还有黄杨/我发现,总有一些枝条/高出其他的同类……/其实修剪/主要就是剪去/高出的这一部分/让整个灌木丛看起来/就像士兵那样/排列整齐/虽然窜出队伍是/危险的/但是不出一周/你就会看见这些/刚刚修剪过的/灌木丛/又有一些不安分的枝条
这首诗表层写的园丁的劳作,园丁把高出同类的枝条剪去,令人想起古人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个比方,实际是指一种社会现象——“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然而,即使如此,还会有一些枝条从刚修剪过的灌木丛中伸展出来,这个现象自然又会触发读者的联想:如果你是个人才,那么就要不避打击,不惧修整,张扬你的个性,发挥你的才能,敢于担当大任,敢于迎风沐雨,做一棵“秀木”,这才是诗人所要与大家分享的。
再如《隐秘的蜂巢》,写一位养蜂的少女,所养的蜜蜂都死了,母亲也去世了,家中一贫如洗,但“她知道还有一个隐秘的蜂巢/在一个遥远的崖壁上/那里人迹罕至/还能给她安慰和希望/那是她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甜/取蜂蜜时,她从来不忘/只取一半,另一半留 给蜜蜂”。这个表层叙述的故事是感人的,对少女的善良心灵与美好的行为,诗人没有用抽象的语言予以议论和评价,而是构思了一个白日梦的情景:成百上千个金色的蜜蜂,在她周围嗡嗡飞着盘旋,给了她一个甜蜜的梦,也是个美好的安慰——好人有好报。
《弗洛伊德小镇》是带有荒诞色彩的一首诗。诗歌写“布莱恩和他的姐姐/姐弟俩一起步行/去弗洛伊德小镇”。但医生弗洛伊德,却没有住在弗洛伊德小镇。“弗洛伊德小镇之所以叫/弗洛伊德小镇/是因为有很多人疯了/人们疯了/就一起结伴/昼夜赶往弗洛伊德小镇”。这里“看得见的”是一种荒诞叙事,唤起人思索的则是福柯所说过的那句话,疯狂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在诗人看来,在竞争空前激烈、充满各种矛盾的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理想与现实往往会发生矛盾,那些生活郁闷,缺乏发泄渠道,承受巨大压力而又无能为力的人,不再把发疯视为一处惩罚,而是把它视为存在的一种可能。反之,不会发疯的人,将承受更多的心理负担,反倒可能会被视为最不正常的人。而这些“看不见的”,则正是《弗洛伊德小镇》带给我们的一种深刻的启示。
在刘棉朵的诗集中,像这样用自然或社会生活的意象来暗示某种哲理或人性内涵的诗作比比皆是。不过有的时候,诗人也会不由自主的站出来,发几句议论,把那些“看不见 的”,指给读者看。比如《跳羚》一诗,写诗人看到“一只跳羚在草原跳/朝着它喜欢的草叶”,便想到自己走在路上,看到路边低垂的树梢,“也喜欢紧跑几步,跳起来/去触碰那些闪光的枝条”,透过这些生活现象,诗人悟出“一辈子只能生活在地面上的动物/有时跳起来,触碰触碰那些高处的/需要仰望的事物/心里会有一个梦想和一树的果实”。作者的目的,是为了激发读者挑战自我,跳得高一些,再高一些,这样方能摘取生长在高处的果实,其立意是可取的,但由于把“看不见的”多说了,给读者留下的“思而得之”的乐趣也就少了一些。对作者的某些“卒章显志”的诗篇,亦可如此视之。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每当读到清代诗人黄仲则的这几句诗,都不免有一种悲凉的感喟。刘棉朵从青春期写作起步,到今天早已步入中年。所幸的是,她不仅先后推出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面包课》、《呼吸》等几部诗集,显示了坚实的创作实力,更重要的她找到了最适宜自己的一条生活道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说过:“成为诗人不是我的野心,而是我独处的方式。”如今,刘棉朵也有了自己的独处方式,在她的窗前已呈现了一条诗歌的林中小路,相信她会走下去,有诗陪伴,她永远不会孤独。
编辑:简直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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