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译外国诗歌2020-2022 《诗刊》社 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诗想者 2024年1月
本诗选收录了2020—2022年《诗刊》所刊国际诗人中20位的作品。有首次在国内文学期刊获得译介的尼加拉瓜诗人埃尔内斯托·卡德纳尔;有在拉美文学史上影响重大的乌拉圭“45一代”最后一位健在者伊达·维塔莱;有美国当代诗坛最德高望重的诗人查尔斯·赖特;有英国历史上首位女桂冠诗人卡罗尔·安·达菲;有著名的德国诗人、毕希纳奖获得者勒内·昆策;有小语种大诗人、爱沙尼亚诗人卡普林斯基……他们或是各国最重要的既存诗人(偶有刚刚故世),或是各国当前成绩突出的中壮年诗人。诗人年龄跨越50年,诗选范围阔大,内容丰厚,可使读者对当今世界诗坛有一个鸟瞰性的认识。
东方,西方,边界总游移不定
赵 四
《新译外国诗歌2020—2022》是《诗刊》的“国际诗坛”栏目这几年间陆续成书的第三本。这个翻译书系的规制体例读者朋友们都已经颇为熟悉,这里不再赘言。在这篇《序》中,我们择要介绍一些本书中收录的重要诗人,以期经此管窥透镜折射出当下国际诗坛一些更为立体的光芒。
本书开篇的乌拉圭老诗人伊达·维塔莱,出生于1923年,今年已是实足100周岁,老诗人依旧健康活跃,不时出入重要文学活动、书展,活力令人称奇。也让人感叹,南美那块神奇的土地莫非尤为钟情造就高龄传奇诗人?据说,103岁辞世的智利诗人尼卡诺尔·帕拉99岁时,还开着自己的老爷车上街与民众一道游行。看来在那方土地上,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坎坷、磨难,曾经的各国军政府如何进行过无道独裁统治,激情和自由始终是连高寿之人也不能停止挥舞的隐形的翅膀。
2018年维塔莱以95岁高龄获得西班牙语世界最高文学奖——塞万提斯奖,评委会将她迎进西语文学万神殿的评语是:“她的语言,属于西班牙语现代诗歌最突出、最为人熟知的典范语言,既充满智慧又具有流行性,既包罗万象又有个人特征,既通俗易懂又富有深意。长久以来,她就已成为西班牙语各个地方、所有年代的诗人的参考榜样”。身为乌拉圭“45一代”文艺运动的最后一位在世成员,自1949年出版诗集《记忆之光》迄今,维塔莱一路行来,可谓是拉美现代诗歌历程最重要的最后在世见证者。看一下2019年年初诗人新著《莎士比亚宫:我在墨西哥的生活点滴》里诗人交游往来的文艺、知识圈名单,就知道此之何谓了。
作为“本质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维塔莱擅长以短诗的形式,以追寻语词的意义和具元文学特征的简洁清澈的诗语,在对语言及对世界质疑的双重透镜下,至为精准地在强烈的感性认识和概念结晶之间碰撞出穿透经验、想象的,含义隽永饶富深意的诗篇。这样一种诗歌品质非一直处身于拉美先锋诗歌传统中的诗人不可为,可谓无杂质、似音乐、拥有美之魔法。一个《奥兰多》里的世界。
诗人作品众多,《对不可能的追求》《同类的词典》《坚持不懈的梦想》《每个人在他/她的夜晚》等诗集均常为人称道。
本书收录的第二位诗人,亦是拉美诗人,堪称当今拉美世界最著名诗人之一的埃尔内斯托·卡德纳尔(1925—2020)。看一看诗人的履历,我们便会怀疑,谁说诗人的“生活在别处”?那是别处的诗人们,不是拉美大地上的。这位拉美解放神学的旗手更是一手干革命、一手写诗章的历史场景的缔造者。
出生在一个两位表兄都是诗人的上流社会文学家族中,卡德纳尔自小便相信“一切都是诗,一切都可以成为诗”。但是,他不待在空中楼阁里,而是亲自上阵秘密集会、散发传单、组装机枪,这是他在为1954年意图推翻索摩查独裁统治的“四月起义”做准备。惜起义失败,在屠杀的血雨腥风中,诗人逃出魔掌,辗转隐匿,悲愤中酝酿着自由体长诗《午夜零时》,情感激越地讲述着民族英雄桑迪诺被叛徒出卖遭到暗杀的经过,成就不朽名篇。此后,经历了信仰危机的诗人进入修道院学习神学,成为神父。受其教育的教区会众、公社居民不少也成了战士、游击队员。后被迫流亡各地的神父公开其桑迪诺民族解放阵线成员的身份,继续从事革命活动,寻求各国援助。桑解阵线革命成功成为执政党后,卡德纳尔被任命为新政府的文化部长。
出生入死中作诗,并且一生高产,有35本诗集之多,在诗学上又深受自由得非常彻底的美国当代诗歌影响,诗人呈现给我们的是与历史相结合的激情诗章,而非与美临渊共舞的诗之纯粹。
“现代主义”一词现今含义宽泛,但作为文学运动,它其实最早出现于拉丁美洲,是拉美文学中的专用概念,这一运动反向影响了西班牙诗歌,第一次对欧洲文坛产生了反作用力。卡德纳尔的前辈同胞、尼加拉瓜历史上的第一诗人(卡德纳尔堪称第二)鲁文·达里奥(1867—1916)便是这一运动中的最大硕果,他1888年出版了诗文集《蓝》,标志着这一运动的形成。只是卡德纳尔的诗歌并不活在前辈“蓝色的世界”之虚幻艺术理想中,而是燃烧在血与火的残酷现实里。但他们无疑共享同一个灵魂背景——“具有印第安血统的天真无邪的美洲”(鲁文·达里奥语)。因而,我们不难理解,当2009年,由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等五人组成的评委会一致通过授予卡德纳尔巴勃罗·聂鲁达泛美诗歌奖时,高度认同的便是这位战士-神父-诗人“更新了西方的经典传统,使该传统与当代的现实相结合”,诗人“对本大陆原住民持久关注并有政治担当”。
本书收录的第四位诗人(按生年排序),也是位西班牙语诗人,但从拉美世界回到了西班牙本土。安东尼奥·加莫内达,诗人生平最传奇的一年是2006年,那一年他荣获了包括塞万提斯奖和索菲亚王后诗歌奖在内的三项文学大奖。他也因2020年获颁欧洲诗歌暨文艺荷马奖章,作品被收录于汉语“荷马奖章桂冠诗人译丛”出版,而在90岁高龄时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本汉译诗选《加莫内达诗选》。有兴趣继续阅读加莫内达的读者可以在那本他的一生诗选中较为全面地感受他那凝聚融合记忆、历史、自我分析创造出的认知与感动并存的神秘诗歌空间。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自学成才的诗人,加莫内达拿出的卓越诗歌作品以及审视文学的视角常常令人震惊,引人深思。在他的塞万提斯奖长篇获奖感言中,他提出是“贫穷的文化”创造出了塞万提斯在西班牙语的现代叙事创作宗本中安置的具现代性的“诗”,这种诗被伪装为堂吉诃德的“疯狂”,处理“未知”或曰“无意识地知”:某种作者本人对之亦不了知,需经写作揭示、发生的思想之共同规范;正是一生“被天堂所拒绝”深陷苦境的塞万提斯自身艰困生活的发散创造出的自我荒唐化使其作品达至了这一诗的深度。所有诗歌,包括那些出自苦难、残忍、不公的诗歌皆会将自己的生命建立于创造快乐形式之上。加莫内达的这一诗歌创作机制信仰也是他对自己诗歌创作奥秘的自道。
本书的欧洲诗歌部分最值得一提的是收录了一位真正的小语种大诗人,爱沙尼亚诗人扬·卡普林斯基(1941—2021)。走在国际诗坛上,你若和视野相对开阔的各国诗人聊起他,大家几乎会异口同声——哦,这是我们时代最好的诗人之一。本书收录的荷兰电影诗人扬·贝克,也指认自身的诗歌美学根源之一便是卡普林斯基。但在汉语诗坛,即便这些年我们也在努力地甚至特别有兴趣地关注小语种大诗人,但他尚未受到和他同辈的东欧诗人萨拉蒙、扎加耶夫斯基那样的特别关注。
爱沙尼亚语言和文化属于乌戈尔-阿尔泰语系文化传统,语言接近芬兰语。两国的首都塔林和赫尔辛基隔着85公里芬兰湾南北相望(东西则遥望圣彼得堡和斯德哥尔摩,可以想见它们曾经历的在两大帝国间的拉锯中被占的历史),两国的国歌甚至是同一旋律(歌词不同)。只有133万人口(2022年1月数据)的爱沙尼亚竟然能够产生像扬·卡普林斯基这样世界主义的诗人,简直是在为“小国优势说”直接递证词——该说法认为身为小国公民,要么就是成为一个浅见陋识之辈,要么就是成为一个博闻广识之人,没有中间道路,有志者就意味着只会走在那向上的唯一道路上。
卡普林斯基不仅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位哲学家。或者我们该问,不是思想家的诗人有可能成为一位大诗人吗?坚持爱沙尼亚国家主义的、关注全球性问题的、支持左翼/自由思想的诗人甚至还是塔林植物园的生态专家。作为翻译家,让中国人民尤感亲近的是,他翻译过《道德经》,他的思想也更受佛教的影响。作为法语语文学者从大学毕业的诗人,有的诗作还是用英语、芬兰语写的,后来也有用俄语写的,仅从写作语言一项,便可一窥诗人的广博。诗人卡普林斯基无疑是一位大知识分子。
同为佛教信徒的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这样向英语世界推荐同好:“他在这些我们时代的诗篇中重新思考欧洲,覆议历史。优雅、沉思、不屈不挠、心灵化、新鲜。温和的政治和爱的诗篇有时会令你惊恐。”读到下面这段诗时,我由衷地产生了惊恐之感,由之确认——这是当之无愧的我们时代的大诗人。
一切都里朝外,一切都很不同——
无色、无名、无音——
头顶的天是斧头的锋刃。没人知道
镜子般映出星星与银河的,是一把斧头。
只有有爱的人才能看到,并保持沉默,
而天空里镜子桨叶松脱,落向我们,
穿过我们的身体,一种黑星空的黑暗
落进一种更黑的黑暗,什么都阻挡不了。
无论我们怎么回头,黑暗一直坠落,
击中我们,使得我们身首分离。
深渊的声音如云朵升起,穿透我们。
本书的欧洲诗歌部分还收录有两位丹麦诗人,从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环波罗的海侧重。虽然作为国家,目前丹麦在全球幸福指数中排名第二,但年轻时的亨里克·诺德布兰德却似乎感受不到,向日葵属性的驱光动物永远热爱的是南欧的骄阳、蓝天、橄榄树,诺德布兰德将一生中最好年华的30年交给了阳光灿烂的地中海,流连在土耳其、希腊、西班牙的海滨、岛屿、酒馆、旅店、丝柏树下。
而一个移居者从来不能完全心安理得地在别种文化中高枕无忧,无论他多么热爱这灵魂的新属地。这种神秘的不安在《果仁蜜饼》一诗中被精微地捕捉到,在异国他乡被小贩的一瞥所触动的,是灵魂里古老而隐秘的熟识感,仿佛是这种半成形、半流动的熟识感在诗人半是茫然的心灵中察知到了它自身。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便被认作是丹麦领军诗人之一的诺德布兰德,在丹麦文学中享有“永远的旅行者”之名,不停移居的忧郁是他诗歌中弥漫性的气质,那不再是一种斯堪的纳维亚著名的本土忧郁。
对于诗人来说,“离开与抵达最与人类存在相关。……当身在某地,我不再是我,而是我周围之所是”。1967年诗人和朋友前往希腊时,恰逢当地军事政变,他们被迫继续旅行到了伊斯坦布尔。诗人此后萌生了学习土耳其语、生活在土耳其的想法,他认为在那里的生活和阅读土耳其诗歌缔造了他的诗。他尤其感兴趣于纳齐姆·希克梅特、奥尔罕·维利、13—14世纪的尤努斯·埃姆雷那种“神秘的接近上帝的方式”。
半个世纪过去,诺德布兰德已被认为是欧洲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诗人的身体也早已不再漂泊,安居在丹麦东南端的默恩岛上。这座被称为“梦岛”的小岛只有萨福之乡莱斯博斯岛的13%大,但是有白色悬崖、史前石墓、让安徒生前来一探究竟的树冠、埃梅隆德大师 1 的壁画、琥珀之路上的记忆陪伴着晚年的诗人,直至2023年1月31日,诗人永远地停下了今生的漂泊。
丹麦女诗人琵雅·塔夫德鲁普是当前斯堪的纳维亚世界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她立足于自己的北方之根,深受保罗·策兰和瑞典诗人埃克洛夫的影响,试图建立起自己颇具雄心的诗歌体系,她认为:“诗歌本身就是事物,它构成了一个特殊的世界,一种想象力,一种被表达出来的智慧,可以作为我们前进的动力。”她以具有高度视像性和感官性的诗歌对存在问题发言,作品用女性的身体作为自然的隐喻和自然的要素;身体、梦幻、死亡是她诗歌宇宙的轴心,她的作品洋溢着个体性的美和激情之力。
在冬季漫长、黑暗、寒冷的北国,女诗人琵雅坦荡、炽热、开阔的爱情之诗有着燃烧冰雪的穿透力。
同样处于高纬度地区的苏格兰女诗人卡罗尔·安·达菲,一样以爱情诗为擅场,只是作为双性恋者,英国300多年来首位女桂冠诗人安·达菲的爱情诗在1993年之后更多是以蕾斯宾姿态传达深情、探索女性身份。
安·达菲是当今英国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后-战后英格兰:撒切尔的英格兰”的代表性诗人。她以一种对世界怀有怨愤、不平的城市社会边缘人群的声音发声,有强烈的女权主义意识。评论家们赞誉安·达菲的诗歌对爱、丧失、秩序脱位、怀乡之情的动人、敏锐、机智地唤起,粉丝们则对她的朗诵报以在摇滚演唱会上才有的拍手、跺脚、欢呼之热情。一个诗人,既被非诗歌读者阅读,又被诗歌同侪敬重,可能是社会层面上诗人被接受的最好状态了,虽然其中不乏有1999年时未被任命为桂冠诗人一事的推波助澜。女同身份还是让本欲展示“酷不列颠”的布莱尔感到太酷了,直到10年后的下一次任命,安·达菲才终于酷得其所。
本书还收录了英国黑人诗人、乐队主唱罗杰·罗宾逊的抗议之声。出生于伦敦、少年时代在故乡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长大的诗人,其诗歌语言中有着分别汲取自两地的两种声音和韵律资源的结合。伦敦,令英国黑人感到疏离和难以归属;特立尼达故乡的变化又使熟悉的记忆变得脆弱,诗人始终深化着对坚韧和脆弱之间紧张关系的探索,并葆有着复兴、塑造新家园的信念。本书收录的他的诗歌译自他获得2019年艾略特奖的诗集《便携天堂》,仍是感人的、删节的歌词、扩展的散文诗、诙谐的民谣甚至是祈祷文的风格,但诗人收回凝视加勒比海的目光,聚焦英国现实,看到这里有格兰菲尔塔公寓大火、“疾风号”丑闻、奴隶制的遗产,他以超越了义愤的表达方式,揭示出经验下暗含的内容,进入事件中的人性现实。
本书收录的三位美国诗人和一位加拿大诗人,也不期然地形成了一块北美诗歌板块高地。
在文学几乎已被奖项文化一统天下的当今,我们真正的文学人无不缅怀那个曾经多大师、少奖项,走遍世界全靠文本自身发散光芒的现代文学黄金时代。耄耋之年的斯坦利·摩斯的诗作放在各位屡获大奖的美国诗人旁边,你也并不会觉得逊色,可能还会更感动于老爷子的通透、睿智。约翰·阿什伯利曾不吝赞美:“斯坦利·摩斯是美国诗歌守得最好的秘密,作为其他诗人的富创意的出版人之名掩盖了他自己那些电荷高能的、美丽得扎痛人的抒情诗。”摩斯在诗中横贯世界,在纽约、耶路撒冷、中国、希腊还有别处各种文化中到处扎根,他探究、讯问种种凡俗和无可避免,在日常中对精神性及其广阔的问题反复考量。他雄辩,语言具有直接的真实性,他的诗歌品质自然坦荡,并令人称奇地实现了诗体现神秘性的隐秘要求。
被誉为他那一代中最好的美国诗人之一的查尔斯·赖特如今是美国健在诗人中成就最大、最德高望重者之一。
创作生涯始于在意大利服兵役时期的诗人初时以庞德《比萨诗章》为导引指南,既用以发现意大利的偏远之地,也以之为诗歌的参考文献,在诗人的第一本重要诗集《那只右手的坟墓》(1970)中有唾手可拾的庞德影响的证明。这个书名也是诗人一生诗歌的第一象征符号,手套、鞋、手、帽子等意象贯穿赖特诗歌始终,表征着那些循环往复的主题:记忆、过往、存在的状态、自然和精神的世界、个人的救赎。
诗人1973年出版的《艰难的货运》被认为是确立了他的独特声音之作,在《血统》(1975)、《中国痕迹》(1977)中,诗人继续完善他摸索着实现的对事物进行个人化定义的道路,以具丰富暗示性的碎片化意象,要求读者共同参与意义建构。这三本诗集合集为诗选《乡村音乐》于1982出版后,为诗人带来了美国图书奖(后更名为国家图书奖)。赖特的声名随着他每一本新诗集的出版与日递增。
1981年出版了《南十字座》之后,赖特经历了一个转变时期。诗行更长、更为松散的作品如《区域日志》(1988)和诗选合集《万事之世》(1990)出离了早期晶体般的短抒情诗,将不同主题的线绳编织成自传体式的织物,从多数读者所熟悉的诗歌严格的统一性和封闭性中解放出来,诗人自由地拾取、保存、开拓,返回到风景、历史事件、种种观念当中,对它们进行拉长、延展的沉思。
在20世纪90年代,赖特的风格再度变化,如在《奇克莫加河的诗》(1995)和其他作品中,诗人体现出一个唯灵论者的节制,仅对有限主题或场景以其沉思谱出触及崇高的新的变奏曲,形成了一种可称之为“意象叙事”的风格,叙事冲动运行在每一首独特诗歌形成的沉思时刻的底部。贯穿这一风格的诗集《黑色黄道带》(1997)收获了包括全美书评人奖、普利策奖在内的若干奖项。这两本诗集和《阿巴拉契亚》形成了赖特的第三个三部曲,在2000年合集出版为《消沉的蓝调》。
赖特把他的三个三部曲《乡村音乐》《万事之世》《消沉的蓝调》称为阿巴拉契亚的死亡之书。这些错综复杂地结构起来的作品被有些论者称作“但丁式的”,各种主题缤纷旋绕的静止的核心处,是诗人不变的超验渴望。诗人自道:“三个三部曲做着同一件事,有着本质上同一的结构。过去,现在,未来:昨天,今天,明天。”
在《影子的短暂历史》(2002)出版后的较长时段内,赖特拥有几乎每年一本新书的创作节奏。这些后来的诗作往往又回到他中、早期的短诗和深沉挽歌的形式中。作为一生获奖无数的诗人,赖特抱着一种斯多葛主义的态度,他愿意看到自己的诗获得世上所有的关注,但希望自己是一个匿名诗人。
弗罗斯特·甘德和年长他7岁的妻子C.D.赖特(1949—2016)曾是美国诗坛著名的夫妻档。妻子因病离世之后,陷入深度痛苦中的诗人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时,手中捧着一卷新著《同在》。这本感人的疗愈之书终于打动评委,使得他7年之后得偿所愿,摘冠2019年普利策奖(2012年曾进入决选名单)。一卷挽歌,竭力应对一个人生命中最难面对的时刻:突然的丧失、表达悲痛的艰难、舍不得那离去的。出版社推荐这本诗集时,也特别强调,作为美国当代在形式创新上最不安分的诗人之一,这些新作显现出诗人特征性的张力能量和“自哈特·克兰以来最兼收并蓄的选词用字”能力。本书收录的甘德诗作便是译自《同在》。
英语文学学位之外还拥有地质学学位的甘德尤为关注生态诗学,长期是大学(哈佛、布朗大学)诗歌老师的他还是一位西班牙语诗歌译者,并出版了两本小说,还和各门类艺术家合作从事一些艺术活动,和亚洲的关系也比较密切。目前他和一位印度裔女艺术家共同生活。
蒂姆·利尔本,被加拿大诗人同行们称道为加拿大最具冒险精神的诗人。唐·多曼斯基(2007年加拿大总督文学奖诗歌奖得主)评价他:“是一位技艺极其高超的诗人,多年来我一直仰慕不已,既折服于他异常弯曲使用语言的能力,也钦羡他洞察力的深度。他怎样写的和所写下的东西总是以其勇敢震惊我,因为他的诗作出自他特有的超验渴望和谦卑姿态。多年来,他的作品在保持和保持/深化之间维持的艰难平衡令我称奇不已。利尔本写着一些当今英语中最复杂精密、最吸引人和最独特的诗歌。”
在我的翻译经历中,比译哈特·克兰还要困难的,便是利尔本诗歌语言的这种“复杂精密”,所以我同意多曼斯基的评价。人类中总有一些喜欢极限运动的人,利尔本属于本能地热爱语言极限运动的人,虽然我并不热爱,但我曾经在最有翻译勇气的时候,领略了一番极限诗歌语言的此地风景。
作为神学、哲学学者的利尔本,其诗歌的主题结合世俗与神圣,坚持着二者必要的共存来处理我们周围世界的基础性客体,在他始终坚持“此在性”的深入细致的“地方性”书写中,无论是加拿大北美大草原,还是西南隅的温哥华岛,他所关心的“地方”都是经由对环境细节的密切关注而看到的更大的世界。这个世界经由包括语言游戏和异想天开在内的文学手笔,锚定自己于基督教神秘主义者和经典的希腊思想家提出的哲学问题上,同时对某些自身语词不能表达自己的东西做出姿态表达。这位思想性的诗人热切地研究着人和环境的关系,艺术家和神性的关系等关于各种关系的艰难问题,坚持将所有要素置于不可分离的整体性当中。他的全部欲望之诗均可视为一首浩大哀歌的一部分,“诗歌是我们以情人的角色了解世界的必然之举……诗歌因其不完整而唤醒了伤逝,一种对业已失去的人与世界的简单合一的哀伤”。
在本书其余收录的几位德国、法国、俄罗斯、荷兰、韩国、斯洛伐克、伊朗诗人中,我还想对七〇后的斯洛伐克诗人马丁·索罗德鲁克的诗歌简言几句。
写作此文期间,我正好在参加第七届上海国际诗歌节,诗歌节的一个重要主题是“面对未来的召唤”。这些年来,在我目力所及中,无论是经典大师还是有为中生代或天资优秀的青年诗人,无论所写的是想象-象征的高蹈超验渴望,还是详尽、繁复的社会学挽歌或抗议之声,真正有能力以拥抱科学之姿呼应未来之召唤的诗歌,索罗德鲁克是吾之仅见。这种能力首先需要有专业的科学训练打下的感受力基础,才能够催生出非门外汉之各种眼神飞瞥难驻的诗之有效性。不幸的是,我们身在分工分科致密、知识相互隔离的当代社会中,一个诗人,像索罗德鲁克这样在学业上从物理学到文学翻译都经过了专业训练的人,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所以,不要惊奇他的诗歌中为什么量子力学般的精微到分子层次的感受力和古希腊青年的身姿可以自由结合自我的思辨、激情和理性的怀疑,“下到未知/之国土那不大可能的深处”(《根之间不大可能的平衡》)。
50年前拉美女诗人维塔莱流亡到墨西哥之时,伊朗女诗人穆萨维刚刚出生于德黑兰,她后来移居到澳大利亚。这是这本书所收录诗人的年龄跨度。半个世纪间,不论是被迫逃亡还是主动追求,诗人们移行的脚步从未停下;不论是身体的还是思想的“世界公民”,诗人们都愈益寻求文化的东西贯通之道,渴望成为天地人神间那个当代的真正“通达”之人,而不管地理的东方、西方,边界总如何地游移不定……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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