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袖烟火打磨的爨底下》

时间整齐。
草木呈向历史的弧度。多少光，带着豁达和秘密的路径
在这一道深山峡谷中投胎落生
有悬挂，从一个豁口垂向世外
山羊的角，抵住崖石。道边的草丛里，掩着一扇门
一些虫子开始爬行，蠕动如烟火
推门的人，恍惚中又完成了一次返身
前半生回到古堡。一把晒阳的老式木椅里，半躺着后世
我望见了，一棵大树上依稀的鸟窝
树叶还不饱满
春天正从它的肋下，抽出一架节外生枝的梯子

古驿站。
拴着一声马的响鼻。爨底下——
一个立体的象形字，墨迹深浅不一
一阵风尾随，但不穿过身体。脚下石头的跌荡，暗含漩涡
马蹄、风雨、尘土……
当双脚踏上，栈道应该略有颤动
两侧的石墙，相互借鉴了明清的骨感。我们抬头
刚好目睹了高处的一座古宅
把根基喂进石崖。墙头空了很久，现在被一枝梨花、几蓬细草
勾芡了视角

石头松动。那些深居，必将简出——
推门而出的人，正打算穿越一条胡同，拐进春风里

记忆保存完好。整个爨底下村
保持着它往事的秩序，与讲述的语速
街头的那个身影，还是动了。像垒在一起的石头，被春风舔了一下
缝隙里的草，也跟着一下亮了
后来，谁家的孩子从门缝里探出了头
一瓢井水，跟着泼出了一地明媚。那个人
坐在一块石头上太久了
他的影子，很悠长地垂到了地上
我说的是后晌。拴在门前的毛驴，不时用蹄子尥一下石橛子
秉性不改的筋骨，在石碾子边上打了一个滚儿
一处站满桐花的门楣，一个盛开梨花的四合院
更早的一个旧址，一缕烟火绕过它。门楼清晰
露出几个朝代淤青的线条和花纹
影壁墙上的烙印很深，我们曾经无数次试图穿过它
穿过院子，向檐下一袭旧时的长袍施礼、请安
雕花的木窗，有我们看不见的光线交织
院子里的树冠高大。屋顶上，立着一些茅草的命
跳上瓦楞的一只猫，瞬间沦为砌脊的瓦兽。建筑学的后遗症
一些旧宅，它们具备了弓身风雨的脊椎

时间把一些针脚，缝补在我们身上。对于怀旧
历史的做法是，把一缕烟火雕琢、镂空
或者被一双手试探，搓磨出包浆
面对每一个老物件，就像遇见遗失多年的一件信物
摸过的一块砖石，要有痛感。刨根问底的人，不止我一个
要推敲，需要一个前世与今生的落差
放下满腹疑问。在缓慢的院子里，要把一部韩氏族谱摊在膝盖上
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那棵古槐树，老是老了
但有逢春的耳目重回枝头。树底下，适合养一箱蜜蜂
摆放一个半导体。一些时光，可以倾听着
落下些许槐花和蜜。背靠的青山
允许一声鸟鸣，牵出翠色的烟缕
多少年了，这谷底一直是轻的。可以坐在临街的一块条石上
从日出，一直坐到日头偏西
一声咳嗽，带着地道的老京腔
穿过春风的胡同——

遗址、标语、石碾、石磨、古井和庙宇，让一个古村错落有致
时间是一袖烟火，在这里打磨成形
有人沿着向上的石阶，摸进了一道墙缝
顺便摸出了一丝余温。有人夜宿一家客栈，天一亮
又会从这里打马赶往京城
爨底下。能捕风捉影的，都在这一方风水宝地浮想联翩
一天的光景，用旧了腰身
一把灶火，重新陈放在灶台上。像斑驳的石头老墙
又一次生生拖走了一枚落日——

我收起衣袖，从余晖里起身。犹如一块石头，被太行山脉
轻轻搬动了一下


《京西古道上，那斜阳里的驮行》

越接近黄昏，越有穿越感。古道西风，雁鸣横空——
天边赶来的一行驮队
只需要一道斜阳，就匆匆拉长了历史

一两声虫鸣，藏匿得越来越凄凉。秋深了，草木的掠夺
要比秋风更悲壮
要通过倒伏，识别徒步的方向。一声马嘶
在一个拐弯处骨折
时间的磨砺，如同蹲在风口磨刀
一条蜿蜒千年的石板路，蹄窝深浅不一。迎面而来的，是一队商旅
或者马帮
而不是香客，更不是一队铁骑
驼铃不响，荒草也乱颤
衣衫临风。停歇下来的背影，很快会成为一段蹉跎历史的佐证
骑马的，肩挑的，赤脚的，穿草鞋的……那些叩响
有着光滑的腔调
——风从牛角岭吹起。也顺便在我的脊梁上，划出一道血色

只能说，我们的徒步
更像是经历一次时光的驮行。半道上
会遇见一个村落，会经过一座座关隘。有时翻山越岭，穿行谷底
有时还会听命于脚下，那些踉跄的石头
——它们曾分担了不同的脚板，与匍匐
道边，会惊动一些野物
有一块滚落的煤块，至今没有一个脊背来认领。而我
一度曾想到某个年代，一群驮着命运行走的人
山岭纵横，牛羊散落。风不吹，人不动——
一匹骡子，站在斜阳里嚼草、喘气

怎么仰望，都是一具弓起的身骨。夕阳如血
披在了大寒岭关城上。垛口蹲着的一只鹰，怎么看
都像一柱凉透的烽烟
天色越沉，越透出沧桑的质感。怀古者，保持得语无伦次
烽火边关。守关的戍卒，探身吆喝了一声
接着，身后是一盏灯火关上城门的声响……沉寂下来
也是醒目的一墩沙土
堆满雁羽和蹄印。风一吹，鬃毛竖起——

一个跨步，就滑进了时间的纵深。一条古道踩了多少遍
如今，也被我们踩在脚下
那拉长的影子，又踩疼了一块板石
眼下，风声鹤唳，林木浸染
穿行，如同承受光芒之殇。最先落下的一些树叶，被风驱赶着
回旋于脚步的节奏与大地的喘息之间
在前方，时间设下一座古朴的村落。我们率先抵达
像一辆马车，在掌灯之前抵达了驿站
一棵歪脖子柿树，立在村口
它黄昏的影子，根须一样伸进古道的缝隙。果实悬挂
如张望的灯盏——
一队商旅走过身边，并没有停下。我只是倚在树下，目送他们
一路渐行渐远

风吹古道，卷起了一些落叶。马蹄没有捎带走的
现在，统统被一道斜阳带走


《灵山记》

1、
神灵打坐在草上。膝下，只有海拔——

天光微亮
山势不堪重负，吐出一口仙气。一根草茎上
吊着金色的王冠

灵山境界。一点亮光
就把内心的信仰，放大了
大地举重若轻。一声牧鞭的脆响，随时从山谷的云雾里传出来

2、
已是春天，转动的心脏——
已是滑翔的羽翅，向山腰打开一朵云，以及嘹亮的音域
山峦起伏，并释放出无量的草木

谁弯下的天穹？
谁在下面抄经、念佛？

一个人，借助日出的惯性
跳上一块岩石
一切生发的光，带着更空灵的抛物线。他们说，人类的想象力
不过如此

3、
不与山风谈旷远。所有的话，都噙在嘴上
闭上眼睛，我能听见一粒草籽在天边孕育的声响

马低头吃草，甩尾。云走，山不挪动——

平坦的草甸上，游动着气流。我们晃晃悠悠
顺势委身于一丛野花

——接下来
一根草，在我们的额头上轻轻扫了一下
又扫了一下

4、
春风不羁，有我们喜欢的视觉。不必赶出羊群
就能放纵了肺腑

林海浩荡。那一声鹰唳，是怎么掉下去的？

腰肢如出一辙。翠嫩的松针
入肌肤，便化
一只松鼠坐在树杈上，吐出去年坚硬的核

5、
一根缰绳，拦腰递过来。请前倾，试着放出身体里的那一声嘶鸣——
山巅之上的奔跑，略带远古的烽烟

一道古长城，像我们立起来的头发
凌乱，有风的呐喊
有马嘶、号角、旌旗、斜阳。一堆相互取经的石头

一轮落日，架在山梁上
像一只迎风的盾

6、
仍然还需要一个凌空翻腾。或者纵身一跃

已是春天，一脉灵山之光
从眼角滑出的翠色经卷——

可以振翅啊！
一只蝴蝶，却踩着我的鼻尖攀上了最高远的那缕春风


《戒台寺听雨》

——风，找不到渊源。即使绕过大殿、戒坛
一炷香火，只是向身体里靠了靠

空，是戒律
人心为欲念留有一丝缝隙。实际上，殿外的雨已漫延过来
角落里，一个潮湿的声音在说：尘世啊！
一定有一个侧身，与落差

佛的耳朵，悬在头顶的一团乌云上
一定有什么是我无法谛听的。探出的飞檐，如一飞冲天的大鸟
那沿着石阶走上来的，会是另一个苦修的我
一身雨水，但不是前世

风带进来的雨，突然在我身上吹灭了一盏青灯。戒坛下
受戒之人，命里有骨刺
和迷人的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