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味书:古典主义的酶(组诗)

作者:2017年08月17日 10:20 浏览:796 收藏
■读李白《菩萨蛮》

“此地苍茫,空余惆怅”
哦,青莲、青莲!你月光之下的吟咏
如今究竟翻到了第几卷册?
惜人生无常,顿生白发三千丈
纵你有满腹的诗书、旷世的才华,
到最后,其实又能如何?

且不说从碎叶至江岫、至长安、至浔阳
中间隔着多少长亭短亭,多少
楼台、烟雨、流水——在相互纠缠个不清
飞鸟无规则归去,与云层继续交恶
仅夜郎以西,沿途不经意所见,已足够险象环生

几杯泸州老窖过后,只有我从一部古书深处
缓缓抬起头来:
自寒山一带,秋意亦愈发地重了

■读李白《忆秦娥》

该遗忘的终归会遗忘
该铭记的,也终归会铭记
譬如,那年的柳色与今年的柳色并无多大区别
那年灞陵上的残月,与今晚你和我
所看到的这一弯
——肯定不太一样

人间纷纭,长安事杂、多变。
咸阳古道,酒肆正越来越少
那人,一次次反复起身
把自己无边的落寞和散乱的影子
痛痛快快地端起来,饮了!

盔甲格外清冷,怎抵挡得住边关
一阵急似一阵的阴寒
(那风,也刮了足足上千年了吧?
我独自登上高楼,止不住百感交集)

把酒弄箫的诗人,今夜
又忽然想起了秦娥……

■读戴叔伦《转应词》

坐看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边地草长
白雪正一天天矮过山冈
这么多年,我们的日常生活,就像是一把
年代久远、无人问津的钝剑
或一枝产于上世纪中叶的老式自动步枪

它一直痴痴地等着——重新披挂上阵、破匣而鸣
与那厮再苦苦斗上三百回合
最终却始终逃脱不了打入冷宫的命运
(连青春也被消磨得锈迹斑斑)

有一天,你听到嗜酒的将军扯着喉咙在读——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那一刻,你无缘无故地就流出泪来

■读白居易《忆江南》三首

居士:你宅心宽厚,童叟无欺
莫笑我,于这霜露凝重的北方营盘,一而再
再而三地说到——江南

就当我是一次不知所云的呓语好了
许多话语,你实在当不得真!

你治下的江南,不是同里、不是乌镇;
不是木椟、不是西递、不是宏村;
亦不是沈园、豫园、朱园;不是
千岛湖、天目湖……更不是早就走出
你所管辖、风光无限的周庄,或双桥

你的眼界的确很小。自顾一人钱塘江边
观潮。从青溪之上荡舟乏了,便乐癫癫到村野小店
沽了粗劣的吴酒来喝
酩酊大醉后,你被一道白堤紧紧围困

如今,隔了这么多的朝代,你和你的江南
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
再也没有人
能准确回忆起它们最初的模样

■读范仲淹《渔家傲》

是秋天了啊。江山多么寥阔!
许多声响,不知不觉又长高了若干寸

即使燕然未勒也罢,衡阳雁去也罢
书中的岁月,过得太快。世事几经更迭
满朝文武,有的推杯换盏,有的谈笑风生
胸藏数万甲兵的人,早已隐居江湖
一遍遍将城池虚构

在澄明的天空下,谁和谁遥远的童年
麦子、湖泊、村庄、成群的马匹和走散的亲人
被他们高高抛起,又次第落下……

谁,禁不住轻声发问——
尊敬的范文正公,自延州一别
如今是否仍在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读柳永《雨霖铃》、《鹤冲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你敏感的心情
打湿。优柔寡断、情感丰富的骚人,做事
总是要比别人慢上半——拍

好吧,落魄的公子和迟暮的佳人:
今天大家都先离开了校场,握手言和,咱们要
好好地谈谈浪漫主义,好好地谈一谈
爱情

把那温婉的曲儿也弹起来
把那香醇的酒杯也端起来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有缘再会,念及彼此的好
当不致恶语相向、不致
兵戎相见。亲爱的人,我们泯了恩仇……

■读欧阳修《朝中措》

没来由。我又想起了我的滁州府,又想起了
我遥远的琅琊、古道、山谷、营盘和腊梅般绽放过的青春
(对烟花三月的扬州,故意视而未见)
其西南诸峰,林壑是多么地幽深
那人刀法如此老到,大开大阖,大起大落
一笔一划刻进
多少人放浪形骸的少年、青年与暮年?

酿泉之水,浓香甘洌,可以代酒,可以
佐诗。但我是清醒的。
我仍记得那天是庆历六年之秋,天气高爽霜色洁白
美好的树木枝繁叶茂、一片浓阴
溪水低平而隐石还未显露,

却只见那文章太守、千年老翁,苍颜白发颓然乎民间
那天,一定有什么令他忘乎所以、兴会所至
竟一气挥毫万字、一饮千钟。他分明是——醉了
醉——了!

■读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

这便是我的祖国,这便是我的家园
从什么时候起,背井离乡的先人,将最后一柄锄头
当作旗帜,深深戳进大地
并紧紧地缝合上他们淤血的伤口
和黑黑的牙齿。无数往事,低过泥土
不再轻易向外人谈起

——但这半山的明月被谁掳掠了去呢?
那层叠的青翠被谁涂黄了去呢?
整畦整畦的蛙鸣、整片整片的白鹭,布满山谷
现在,它们究竟也被谁藏到
哪……里……去……了?

啊,我要大声抗议!大声地——抗议!
我不止一次听到,沿秦淮河一带,正夜夜笙歌
你可以看作南,也可以看作北
脂粉流香,无一日不在增长。空虚和浅薄
也无一日在减少
有人至今还痴情地,翻唱《后庭》遗曲
企图挥霍掉他们貌似美好的光阴……

■读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看大批人马席卷而去,白云掠过山嵴
无数雕翎箭羽,深深没进最右一块
石壁——兀那老翁、振臂云集,竟有如此神勇

岁在戊子暮春之某野外校场。我亦醋畅饮酒,
亦禁不住,为汝连连击掌:
“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
……啊啊,多么痛快!

全体都有了,兄弟。现在,请注意听我口令
——枪靠右肩,坐下!大风一直刮个不停
它从何处来?有人望向西北,也有人望向东南

山籁之上,我们一起拉动枪栓
将自己全部的信仰与青春,迅速抵进一根
乌黑发亮的枪膛——

■读晁补之《忆少年•别历下》

你应该知道的,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位从南山出行的少年,注定一生悲苦、劳顿、辗转周折
偶尔也会,命犯短暂的一片桃花

他多像我异乡行走的士兵兄弟
深夜醉酒打来电话,伤感地诉说退伍后
的起伏不定、及种种无助与无奈
并愤怒地声讨
整座城市的不公和狡诈(他亲手垒起的高楼已灯火通明
包工头却携了他们半年的工钱潜逃)

接近半个晚上,我都只好帮着他
一起和这个世界
慢慢讲清道理,并达成有保留地和解
“高城人不见,况复城中人?”
可叹身世无常、一生无根的行客
此后依然如浮萍般飘……零!

■读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我始终未放弃对你的追逐,穷其一生
用语言打造钢铁、又用钢铁铸造
无数兵器的人
整整八千行大词里,遍布万钧的雷鸣与风暴
隐藏着,一条叫清江的河流

当我再次读到它——长安,我遥远的
故邦和村庄。可惜了啊!多么好的一片黄天厚土
厚土之下,睡着你的、我的和他的
祖先。兵乱中流离失所的人群
……一拨……跟着一拨

清江之水向晚,造口的风中猎猎
飘动的是你倔强的旗。我背上一袋浊酒
沿着奔突不息的清江逆流而上
自你当年站立的郁孤台下再次出发
期待触摸到你最初的脉搏和心跳

■读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

在多景楼,音乐慢慢响起,长江
暗暗伸开了它的手指,陡然变得开阔起来
而扬州,而扬州之西湖、而扬州西湖
之明月——依然那么瘦
(像我的苏北村庄那么瘦)
 
此时,应该有孤帆、有远影、有唐宋
一般碧蓝的天空
有刀枪、有剑戟、有撕杀的兵阵与无尽的欢宴
有对酒当歌的枭雄,和多情的诗人
有大片大片的绿杨林,一个连着一个的
二十四桥,有苍茫的古道、西风
和被误读为“瘦马”的女人
(她,应该是最瘦的……)

然而,此设想毕竟是种设想。此存在
往往是未存在。许多事物,早已失却了它原来的面目
在多景楼上,面对一条流过六朝的大江
你所感知的一切,又是多么地不确实

■读刘过《唐多令•重过武昌》

一个人,究竟有几个二十年?
多么残忍而伤感的话题。无意义!

我承认:直到今天,我还不够了解
武昌。不知晓龙洲道人,貌似洒脱豪放的外表下
到底藏着多深、多重的苦难,与波澜

昔人已乘黄鹤,楼下系船未稳
他在这烟波浩淼之处
恍惚间,佚失了自己美丽的家园
和欢声笑语中的少年

酒仍然得一杯一杯地喝。三巡过后,
那位就要离队的上校,突然攥住我的双手,
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读崔与之《水调歌头•题剑阁》

行伍戍边的勇士,你不会不知
用剑者伤于剑。你剑锋所指的不过是
一小片旧的江山。无论走得再远
最终,你还得回到久远的
梅岭、蒲涧、清泉、酒水里去,回到你
自身的骨头、血肉和五脏六腑里去

甲胄沉重。一队队兵马开进城市
不管何时何刻,均从未将息
新闻联播最新播报:六方会谈
仍无新的进展和转机
战与不战、核或不核——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确实不是你的问题

■读况周颐《苏武慢•寒夜闻角》

应是多年以后——料想南枝的薄酒,残月,野火
仍会解得风情?
冷却的大地、无尽的衰草、落单的大雁
与颠沛流离、壮志未已的将军——
彼此之间,怀抱着相同的运势和走向

军号每天都会响起。全副武装的士兵
身体里有四个硕大的太阳正疯狂舞蹈
其中一个是苏武,一个是李广
一个是你,剩下一个是我。我们

兴奋地潜伏于这座北部草原的纵深地带
相互急促而又不失优雅地打着手语
谈兴浓时,就会突然发出一小阵
旁人所听不懂的“呜呜呜”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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