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按：本专栏做到第八期，首次出现一位女诗人的名字——张心馨。诗人张明宇的女儿，尚不满十一岁。我在微信朋友圈读诗，有时碰到张兄的诗不见得都会读，但只要遇到心馨的新作我必去读，因为我知道这位小诗人会带给我快乐。这位好父亲为女儿手工制作了一本诗集《蛋》，这第一篮大约装了140只蛋。电子版读完，我初选了16首。我没有因为她是孩子而滥施宠爱，结果痛删了一半。我相信这8首诗展现了小诗人在各种方向上写作的可能性。我在评论中点出的，心馨未必都有自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太多意识而能写到如此程度倒证明了她的诗写天赋，而她的路正长，自觉性自会随其自身的成长而获得。此次评点有所不同，先各写了一句总评，以突出各首间的差异性，然后才加了第二道细评。


《阳光》

大年刚过
一群人
在政府门口
围成一团
爸爸说
瞧，在那儿示威呢
我说
不会是在那儿晒太阳吧
妈妈说
那儿的太阳
就暖和？

一家三口的语言生态。这是偶然目击的场面，一个很大的社会场面，换作成年诗人会在描摹场面里花费不少笔墨。而心馨置身的现场却是家庭，她的笔墨多落于此再自然不过。她写的多么鲜活啊，三种语气，爸爸直接本质，女儿天真无辜，妈妈反诘犀利。自然的阳光，社会的阴暗，在叠加中有了对比和张力。


《走失》

我走失了
思索片刻
快步跑起
向着车库
不知为何
就在这时
异常冷静
一遍一遍
脑中闪过
同龄小孩
寻人启事
一人冲来
抓住了我
我扭过头
本想不哭
一见亲人
眼泪涌出！

奔跑中的频闪动荡感。这首诗的语言最出我意外，每句仅有四字，这样强大的裁剪概括力竟然出自一个孩子。劈头一句，直接切题，恐慌像阴云笼罩下来，非常好。奔跑启动。一路下来，有冷静，有闪念，有惊吓，有释怀。语言的效果正与动荡曲折的实情相吻合。最后的感叹号也不可少，那是眼泪滑落的形象，也是悬吊的心放回肚里的样子，甚至是找到亲人后有力的一记跺脚！


《猕猴桃》

他呀
叫猕猴桃先生
一天中
最烦刮胡子
一不小心
就会擦破皮

天真洋溢的幽默。一种孩子式的喜气和笑声浸透了这里的每一个字。还有那迷人的语气。这是心馨最让我开心的一首诗。 放熟的猕猴桃的皮是易破的，可胡子在哪里？当然是在猕猴桃的嘴上，那些绒毛。心馨的观察多么细致。这首诗你说是写人的还是写物的？从题目看，应该是写物。好在她写出来的效果，不是单程票而是往返票，既可说是将物拟人，也可说是以人拟物，通透活络，绝不单调死板。


《雨伞》

颜色灰不溜秋
奇怪的是
一打开
是个平底锅
好像
要把这一滴一滴
的蛋清
煎煎
美美地
吃掉

最奇异的比喻。以敏锐的感受性开端，把雨伞比喻成平底锅，进而展开奇绝的想象力，把雨滴比喻成了蛋清，尤为难得的是，这想象终不离感官之真实，不是脱离现实感的天马行空。成人眼中的世界已经“灰不溜秋”，而心馨用一把伞打开的世界却是“美美的”。她用自己独特的感受与想象刷新了这个陈旧的世界。


《写诗中》

我想到
一句名言
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加
百分之一的
灵感
等于天才
等于好诗
众人不知
后面还有一句
是
那百分之一的
灵感
更
重要

诗歌本体的自觉。以诗歌的形式强调了灵感对诗歌写作的重要性，但它的说服力却在于这首诗本身就写得极富灵感。心馨对爱迪生名言的复述和补足本来属于“汗水”性的工作，而“等于诗歌”则是那百分之一的“灵感”之句，配合“写诗中”这样的诗题，一下就激活了全诗。


《乒乓球》

太阳
像
乒乓球一样
从东方打出
历经12个小时
飞到西方
西方捡了球
交给东方
东方再一次发球
新的一天
又
如此开始

大与小的翻转。小诗人往往善写也多写小事物，就是写大事物也常常通过比喻将其写得小巧可爱，心馨就曾把地球比成一粒葡萄，而在此诗中又把太阳比作了乒乓球。这是一种无比宏大的视野。东方和西方都拟人化了（将方向拟人是非常新鲜的），时间的运转像一个周而复始的游戏。“打出”和“发球”，意思虽同，用词的变换，前后的安排，却都一丝不苟，颇具匠心，前者重在动作，特别有劲，后者点出游戏，有整体感。


《对着我》

大姑妈家
有一只大狗
有一次
我去看它
我蹲着
它坐着
它的鼻子
像一对枪口
黑洞洞的
对着
我的脸

瞬间恐惧的准确捕捉。这首诗写得非常酷。心馨写下了一个定格画面，这画面从旁看来或许是宁馨的，可在当事人的感受中却是紧张到毛发直竖的，它的后续动作很可能是立马起身离开。好在心馨懂得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像现在这样，无一句废话，在戛然而止中保持了最大张力。它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不敢动，像一个人质。


《进化》

人进化成更强壮的
电脑进化成
更便捷的
小盆友进化成
更追求物质的
连
“石头、剪刀、布”
都进化成
“石头、剪刀、老虎皮”
老虎皮比布值钱
真棒

难得的反讽意识。从诗艺上讲，应该说这首并不完美，前面三个进化写得有点概念化。我毫不犹豫选定这首，是因为后面游戏语言的进化，这个例子太生动，太深刻了。如果只写孩子们的玩具从因陋就简取之自然进化到精致高端动辄花钱，那就仅仅是写实，尚未写绝。而现在写的是一种不需要道具的游戏，并没有可见的道具需要进化，仅仅是手势配以语言的游戏，可现在就连看不见的语言都进化了，而语言的变化直接反映了观念的变迁。心馨写出这么一个最具体同时又最本质的例子，我不能不为之叫绝。这样的进化有必要吗？这样的游戏玩起来累不累？游戏本来应该是没有功利的啊。我们看到心馨在最后表明了态度，对这一切毫不客气地给予了反讽——“真棒”！


诗人简介：张心馨，女，2005年1月27日生，就读于山西省永济市电机小学五年级五班。有诗入选《新世纪诗典》（伊沙主编）、《给孩子们的诗》（徐江编选）、《先锋小作家》、《黄河晨报》、天下诗网络《自古英雄出少年》（第8期）（华夏云客编选）。

编者简介：李锋，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阳，2009年毕业于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从事野外录井工作，业余大量阅读中国当代诗歌，是一名有自己独到眼光的诗歌编选者与评论人。微信号：925443731。新浪微博名：李锋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