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钟

5:57分，体内的生物钟滴答作响
剪断黑夜与梦魇，唤醒一座孤独的岛屿
两排睫毛，如同一双桨
划开时光的波涛。墙边的黑白衣柜
顿时化作了小船，颠簸在双眸的海洋

◎蛋挞

蛋黄。炼乳。淡奶油
被一只睡眼惺忪的蛋抽
抽打成曦光。我用刀尖
剔去一只青芒的外衣，在暖玉色的果肉上
填写九宫格。一把漂洋过海而来的蔓越莓
与窗外突降的骤雨，找到了契合点
高举一副春天的骨架，置入烤箱上预热
在上火180°，下火165°电热管的猛攻下
一只只晃荡着八分春色的锡纸托，凸起了浑圆的肚皮
让我联想到孕育新生命的子宫

当25分钟的烤制，在一声婴儿般的“叮”声中结束
我打开烤箱玻璃门的瞬间，顿然涌起
身为老母亲才有的喜悦。手忙脚乱
迎接十二个胖乎乎的“新生儿”
“命运多舛”，似乎也适用于此
眨眼间，我就见证了丰盈的生命
走向衰竭的过程。仿佛高山沦为了盆地
月圆走向了月缺。我把遇见空气就凹陷下去的蛋挞
塞进了嘴里。仿佛小时候的自己
把母亲干瘪的乳头，含进了口中
反复咂摸出生命的甘甜

◎鱼丸

厨房。黑色的大理石锅台上
支起的手机支架，固定着一台华为nova6
正现场直播网红冯小厨制作鱼丸视频
新买的黄花梨砧板上，摊着一只准备开膛破肚的大花鲢
每一次翕动鲜红的腮片，鱼唇就配合着吐出一个泡沫
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悲凉。朝阳
在圆睁的鱼目中，忽然就倒映为一轮苍白的落日

手起刀落。鱼生在此落幕
微熹的晨光，捕捉一只笼中画眉的宛转
双爪抓住一根电线，时而单脚独立
时而倒挂金钟的麻雀，隔着玻璃窗与我对视
仅一个斜睨，即已窥破一道生命的哲学课题
一个摇摆，跌跌撞撞飞扑蓝天

窗内，去鱼头鱼尾鱼骨去红肉
劈好的两片白肉，在手心中颤抖
如同一对活着的惊叹号，倾覆了过往与将来

一小铲冰块+些许肥膘+新鲜鱼肉
注入破壁机贪婪的胃囊。按下按钮
呼啸声驱使电机运转。“扑哧”一声
机器喘着粗气，原地打转
仿佛一只脚陷入沼泽的水牛，发出绝望的长哞

搅拌。启动。启动。搅拌
恍若一次次的生死轮回。才将牛蹄拽上了岸
——鱼蓉进盆，和上打发好的蛋清
如同正在转动的飞机螺旋桨，朝着顺时针的方向
不停地搅拌

勺子。大拇指。挤捏。一刮一蹭
鱼丸滚入冷水锅中。方的，扁的，歪的，斜的……
活似一群不成型的小丑在巨镬中群魔乱舞
视频内，女网红的鱼丸个个富有弹力，晶莹圆满

我吞下一粒绵软的鱼丸，替那只
花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隔着一口Q弹的距离

◎ 油炸酥饺

搜遍网上配方，结合母亲的经验
用一斤低筋面粉，四个鸡蛋，50克玉米油
和成一个黄澄澄的面团。此时才发现
面粉没筋性，一捏就散，无法擀皮
混入高筋面粉急救。依然上手就碎
放进密封盒一夜。翌晨取出
有粘性有韧度，可抻可拉，可揉可捏
可下刀山油锅——一如我们的婚姻

◎ 岁末敬香

母亲换上新衣。花白的波浪
一丝不苟抿在耳后，在堂屋与厨房间往来穿梭
香烛纸马，鲜花果品，鸡鸭鱼肉
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这是老头子的，这是小四的”
我再三确认：“酒带了没有？两个酒鬼，少了酒这个年怕是过不好的”
母亲肯定及确定：“带了，带了！”

大包小包，装入后备箱
出门时母亲容光焕发，与隔壁老县长家打着招呼
精神抖擞，坐进后车厢
看模样倒似去乡下走亲戚

一路尘与土。一路桃符正在换旧年
我们的车，沿着外婆村庄的外围行驶
外婆牵着我的手颤颤巍巍走过的渡槽
存放过早夭的小妹的碾坊，差点淹没二哥的河流
被岁末纤巧的阳光，折叠成无数只
振翅欲飞的千纸鹤

疯长的茅草，隐匿的石阶
一只不知名的昆虫，在蒙尘的墓碑上
划动僵硬的肢节，一笔一划
撰写父亲的戎马一生

母亲摆上鲜花与果品，转身找不到了打过包票的酒
我们点起了香烛纸马，放出一万只蝴蝶
向父亲告罪。面额数十亿的冥币，烧了一沓又一沓
母亲擦着父亲的脸，唠叨着积攒了许久的碎碎念：
“老头子，忘了买酒给你喝，莫怪！
多烧点纸钱，足够你买茅台泡澡。不过喝酒要节制，别被狐狸精勾走了魂
还有，要记得保佑你的两个崽发大财，孙子孙女早日成家让我抱上重孙子……”

直至下山，母亲也没想起提一下我们
——女儿的一家，外姓人——默默扶起她
与长眠的父亲告别。山下
收割殆尽的稻田里，稻草人的守望
显得那么多余。乌鸦嘲笑着落在它的肩头

而微风吹乱了母亲的花白卷发
将我所有想说的话，孵化成紫云英的种子
撒进春天的泥土里，无限延伸向
三哥安息的山岗

◎ 花开富贵

取消了炮仗与烟火。又因新冠病毒影响
而立之年的独生子第一次留在深圳过年。三口之家
唯有我与先生坐在各自的老位置上，过小年
面对一大桌的佳肴，食不知味
摇晃的高脚酒杯壁上，挂满国产红酒的泡沫
新调的“血腥玛丽”，在美腿马天尼酒杯内
摇曳着异国风情。必不可少的“花开富贵”
摆在西餐桌的中间开出色香味俱全的富贵之花
30年风雨同舟的老夫老妻，被时光
定格在一帧梵高摹本的
向日葵的黄昏里相向无言。听到风与夕阳
熟悉而陌生的对白，缓缓流淌

◎小团圆

禁燃鞭炮的大年三十。小区一片寂静
空中飘着几丝细雨，也依然无法掩盖煎煮烹炸的香味
土鸡汤清色艳，稳居C位。排骨墨鱼汤在灶火上
完成最后一个高难度的“托马斯回旋”，闪亮登场
基围虾闷了一口父亲生前留下的老白干
红着脸庞醉话连篇。鱿鱼卷起了铺盖卷却稳坐钓鱼台
糖醋排骨、锅包肉、白切拼盘、鸳鸯火锅、新鲜时蔬
排开了架势。一大桌的菜，衬得围桌而坐的人
太少。二哥坐上了父亲空出的位置
小中风的手，抓不起一把扫帚的手
端起酒杯却透着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稳若磐石
母亲坐在离电饭煲最近的位置，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
重复唠叨了几年的主题：“过完年你就搬回石油公司去……老娘87了，服侍不动你了……”
二哥充耳不闻，埋头喝一大口“四特天之蓝”
黑相框内的父亲，沟壑纵横的双眼
透过二哥的肩膀，默默地注视着四个人的小团圆
红烛与香火闪烁，青烟缭绕
我一抬头，猛然看见父亲的眼睛
闪着湿润的光
廊檐下空了许久的鸟笼，无风自动
发出咔咔的声音
母亲啃着一块骨头，怅怅地说
老头子又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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