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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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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姓名:罗福基
加入时间:2016-06-01
诗人简介

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天堂之路》,网络诗集《地狱之炼》《人世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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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坊云龙桥(外一首)


五百年香樟占据了桥前的空旷
在巨冠外,名将楼凸显出最轻的云
我的步履被正午的日光交汇
在客家祖训支柱的风雨桥中穿梭

垂绦敲响清溪,古事警醒河道
天后宫守望着久远的水运码头
对它来说,名声像石壁山的风车
不会在意有多少日子翼板上流逝

我曾经渴望看到飞龙在天的幻境
从这头到那头,在桥头石洞里
窥探巨人文昌阁会如何骑龙护卫

我猜想,“他能在雾里抓到
阳光之剪,当太阳令他目眩时,
下降的雾就会围绕着他。”①

注释:①引文出自[奥地利]英格博格·巴赫曼《桥》。


坪上梯田

我知道梯田在山坡,田面平整
地边有埂。一层水田一面镜子
无数秧苗插进清明和芒种的天

山顶松林杉群,山腰桂花簌簌
山间白墙灰瓦外,是谁的
汗如雨下,催开这金色稻浪滚滚

虽然我看惯辛劳,还是忍不住
为纵横层叠的阡陌,湿润眼睛
我们都有太多类似的经历
是本分与良善把彼此联结到一起

坪上不平,出门上山爬坡
石壁风车、茶树园和坪上溪鱼:
我微不足道的细声倾诉
匆忙之中,你们是否愿意听

诗经里生气勃勃的植物(组诗120首)


1、诗经里生气勃勃的植物

在诗经的重章叠句里
植物们生气勃勃
那些绿色缠绕的句子
每一句都像爱的呓语
葱茏的绿意笼罩着男女
他们绿威威地呼吸
在天地之间休养生息
无论草本木本藤本
都是他们爱的婚床催生花开
催生出各种鲜艳的色彩
在他们日常的生活中摇曳
植物们依恋着原野
依恋水天一色的苍茫
在风雅颂的音韵中
迎迓我们
迎迓心心念念古朴的日子
 

2、鹤壁上的蓍草
 
蓍草长相很奇特
一千片叶子看似
一千根多毛的棍棒
这破碎的空天使
像远古氏族的母亲
即使完整地展开
也是披针或锯齿的姿态
她经历的事多经过的事久
知道刚柔相对和之间的变数
你看那些
插在她头上的花
中间的管状刚直
边缘的舌状柔韧
可以宏阔可以卑微
 
 
3、淇河里的荇菜
 
距离淇水的源头还远
荇菜可以恣意地生长
从北源淅水河
从中源赤叶河
从南源沙窟河
有一条淇河在等待她们
荇菜作为水环境的标识物
标记着淇河的水洁净清澈
做一条古老美丽而不是
日渐衰微河流的发小
荇菜才能形似睡莲
鲜黄色的花朵挺出水面
才能采集淇河的风情
给诗经出总集
给全唐诗出汇编
给新诗出正源
因为她们心在一起
才能自然性灵
日子随意而安稳
 

4、国风中的艾蒿
 
国风中的艾蒿
肤色随季节而深入
从灰绿到暗绿
暗得像煤油灯的灯芯
可以发出光
摆放在肃穆的供桌上
如今她生长在大江南北
庄稼人称蒿蒿草
用来做抽旱烟的火镰
或者焚烧出烟来驱蚊避秽
艾蒿啊艾蒿
你端午节时站立门岗
朴拙清雅一如从前
你超越平常的体香
我们愿意称之为神性
 
 
5、水面下的莼菜
 
并不是所有的蔬菜
都能从小接触到光华
我见过野生的莼菜
大半辈子生活在水下
而且水质必须清洁
不能有丝毫的污秽
这与我们的尘世大相径庭
我不知道它真实的内心
只能想像诗经里那轻盈的手
在波光潋滟的水面
采摘它绿莹卷叶的嫩梢
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即便思无邪的白居易
也曾想着春天前往江东
亲口尝一尝它的圆融滑嫩
现在我看见农事里的妇女
趴在一条破旧的小船头
浓烈的太阳晒着她的脊背
两只粗糙的手小心地捧着
她担心娇嫩丝质的莼菜滑脱
但这并不会影响人们
食用千里莼羹时的心情
 

6、田地里的飞蓬
 
这个落寞的村庄
田地里飞蓬草最优势
它白色的花轻微质朴
有的略带粉红
有的略带淡紫
它的根会释放化学物质
用来趋避邻近的植物
如果有风经过
那可爱的小花就会起飞
带着种子
顺势占领和传播
这个外来的物种
俨然成了当地的主子
即使地上部分全部死亡
它的根茎也会重新侧出
爆成一兜兜像树木的样子
总是不要命地活着
仿佛灾难从未发生过
 
 
7、人世间的白茅
 
从先秦到现在
白茅草一直不肯减退
即使寒冬茎叶枯槁
它也是直挺挺地站立
向冬天表示抗争
如果春日来临
它就扎根土地
犹如混凝土里的钢筋
支持瘦长的身子不会倒伏
它的根须还要爬满山坡
生长出的白羽丛
像深塘将原野淹没
遇到大风吹来
就变成千万支羽箭
一齐射向人间
它知道没有人会自愿
与杂草同生共死
 

8、池塘内的四叶萍
 
当第一次与你对望
我就确信你不是三叶草
你的叶子倒三角而非心形
即使隔着二千多年的烟尘
我也能够分辨得清
那四张叶片并不代表
健康希望和爱情
还有难以寻找的幸运
无论叶片朝向东西与南北
都将人的思想抖落付予流水
你属于一小块自己的池塘
不需要知道生活哲理
你花开花落都发自本真啊
虽然一年一次轮回
却无意中净化了我的眼睛
 
 
9、空谷间的葛藤
 
我知道你是执拗的
你匍匐在地面寂寞地铺展
或攀附在树上悄悄地伸张
你活在欲望和迷离里
迟早死在欲望迷离的胯下
你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再怎么延伸也到不了尽头
你在山野空谷间流转
巨大叶片托出紫色的花
花朵自在得跟椋鸟一样
我不知道你是简单的快乐
还是因为快乐而简单
你满身的茎节落地生根
是不是也有郁结才绿色包丘
你说你要胸怀坦白的生活
但是腰杆不硬天性柔弱
还好没有错把自己当作人看
你不断蜿蜒着向上生长
我知道你攀缘的心
是对自己最后的救赎
 
 
10、鹿鸣后的青蒿
 
在宝石山与栖霞岭之间
葛洪修起了炼丹炉炼丹井
总结出一套肘后救急的方术
包括用青蒿绞汁抗疟
包括修养德行抱朴守一
之后就只有小仙翁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青蒿少见了
初春的河岸总是茵陈在耀眼
华佗告诉后人要牢记
三月的是茵陈四月的是青蒿
直到屠呦呦提取了青蒿素
直到青蒿素成为治疟的神药
这千百年间都有一群野鹿
在不停地吃着青蒿
还不断地发出呦呦的鸣叫
 
 
11、路沟边的车前草
 
车前草长在路的两旁
前前后后这一丛那一簇
我喜欢它素朴静然的样子
那些贴地生长的绿叶中
向上抽出的细穗直立而挺拔
即使被人畜踩踏了
也能重新挺起腰杆
我不知道它是否有过怨憎
但我却是一个脆弱的人
做不到不喜也不悲
我总觉得它那亭亭的姿态
是在跟我悄悄地对话
它说当花谢了果实由绿变黄
它的一生才算结束
它会用一切的力量去坚持
而我只会在强台风面前
退无可退地焦急
或费尽心思地等待
 

12、乡野间的桃花

来一次尘世不容易
刚刚从枝条上探出头
就被寒风在山梁上日夜催逼
那柔长的花蕊密密植缀花心
因为桃花知道荒坡不是平地
当一次次电闪紧随着雷鸣
雨点打得豆大落花变成泥泞
这些乡野间的春色
开满一季才是一生
她们都在尽心尽力地绽放
谁曾想到要沦落成泥
没有人在乎她们的遭遇
更不会有人去细细探寻
掩面而笑的花为什么会坠毁
 
 
13、古屋旁的花楸树
 
古人在最隆重的典礼时
头戴装饰十二条玉串的冕冠
花楸你树冠上垂落的线形蒴果
比冕冠上的饰物更神气十足
你是古宅旁常栽的良木
飞舞的长条犹如剑胆琴心
你说永远和村庄在一起
与乡亲分解忧愁歌唱欢乐
如今为什么隐匿到溪涧山谷
就像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梓乡梓人梓匠和梓刻
这些看似简单的记忆
遍观现实却难以寻觅
我还是乐意在你的身旁度日
乐意在你带紫色斑点的花容下
若无其事地渐渐老死
 

14、墙角落的山葡萄

它的背景清晰祖籍西域
客居在我家院墙的角落
那藤蔓牵牵扯扯爬满篱架
要是时机成熟
它会结出一串串饱满的紫色
像无数只复眼在高处探望
我深知它高攀的信念
一直贯穿到原野
想回到被人工驯化移植的从前
在静谧的林中自在生活
如果我可以给它签证和盘缠
它一定无比灿烂再也不用心酸
再也不用躲进波动的高脚杯里
假装留恋那虚假的情感
如果我给它说话的权利
它一定比我目光深邃
嘴里不屑地喊出
你是一只书虫你禽兽不如
 
 
15、屋后的狗尾粟
 
谁家的屋后长了一株粟
邻居们啧啧称奇
昨天刚看过今天又过去
他们平静祥和从没想到
北方的粮食作物会孤立南方
在菜地里成为观赏植物
你看它顶生的花穗毛短粒细
下垂着像狗一样的尾巴
不知当初它是
出于义愤还是被逼无奈
或者怀抱某种恋恋的情怀
离开了家乡世俗它再也
闻不到麦香和喓喓的虫鸣
五彩的粟文化现在黯然失色
未来空余下褐黄的稃壳
 
 
16、家门口的稻花

稻花并没有消逝
它只是更深地钻入稻谷
成为糙米的心白
记录了水稻一生的遭遇
它清楚自己入不了花谱
作为花它确实太小太不起眼
以至于即使
庄稼人把它当作花王
就像饥荒的生命视它为神灵
最后它也只能谦卑地躬身
等待盛情的收割
去喂养别人
残存的禾茬被犁进地里
幸运时稻杆会变成
一个稻草人
把尘世的风情看得透彻一些
 
 
17、匡山顶的苦斋婆
 
苦斋婆苦苦菜
你看不见它的哭脸
它叶儿细花儿黄
全身散发着脚丫子臭气
它胸怀母乳一样的白汁
既充当野菜又充当粮食
让人回味苦中作乐的日子
苦苦菜苦斋婆
犁眉公看中了她的天性
迎娶她到龙泉匡山的茅屋
山下白云缥缈
北风呼呼地刮着
没有谁能够理解这种生活
除了剑溪的郁离子
 
 
18、白蔹到处都是

白蔹到处都是
它们悄无声息地生长
又默默无言地凋亡
它们的快乐
你在现实里头看不见
它们短暂的一生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一直很好奇
白蔹感受不到幸福
为什么还要苦苦坚持
清晨路过绿化带
你一路清点草叶上
还没有散去清扬的露珠
它们生活在真实中
没有谎言和互害
生命的微茫像云天高耸
你想如果白蔹化身成人
也是一群素洁的女子
它们的纯粹和亲近
让人怦然心动
 
 
19、杨柳依依地前行
 
杨柳蕴藏着柔情
它们摇曳在青铜的篆书里
是生活的一部分
二千多年来
它们不断地传抒
瘦削的身形逐渐丰盈起来
它们从故乡到异乡
依依地前行
那跌宕起伏的色彩
跳跃进城市的钢筋水泥
它们漂浮在类景物上
镜头里不断切换的杨柳枝
离风韵越来越远
离风骚越来越近
 

20、每一条清清的溪流都会有水草在浅唱
 
每一条清清的溪流
都会有水草在浅唱
清瘦的芦苇密匝匝地
丰盈的菖蒲泽兰参差不齐
它们感受着空气和水的意味
一只雀鸟从头顶上飞过
没有在意它们脸部的表情
小鱼围绕在它们身边
留下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也有自觉不自觉的风
吹出像蚕吐丝一样的声音
从远处飘来若有若无
它们有喜悦但很快会消失
剩下的忧伤在河里委婉地流逝
它们还见过着纱女子和麻衣男子
在不远的岸上相互倾诉
悲欢哀乐在阳光下铺陈
黄昏时就斜落到了它们肩上
 
 
21、我对各种植株充满敬畏
 
我对各种植株充满敬畏
无论蔬菜谷物药材和树木
它们都感时应节与天地共通
如果是春夏它们孕育生长
如果是秋冬它们收获蛰伏
生命由向外拓展转而向内回归
它们休养生息的过程
像从前父母亲的淳朴生活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体悟世界
不管日子怎样苦厄
总是心无挂碍地远离梦境
他们自性的样子使我内心羞愧
我也亲近那些死亡的植株
它们能为我撼动胸中的块垒
将无明和老死的未来舒坦一些
 
 
22、生活和草木总是密不可分

远古农耕的先民
躬身在野性十足的乡土
还把心事舞成乐歌
他们像草木随心所欲
根须扎进现实的山水
枝叶却在虚空处放纵
那些汗津津的口语
只要巷风随便触动一下
就会惊出一片悦耳的绿色
他们的生活与草木密不可分
一半的乐歌都借用草木来比兴
像可以织布的桑麻
可以食用的黍枣麦豆
和可以寄情的苍耳木瓜
假如草木也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愿意成为草木的奴仆
将它们个个奉为神明


23、土石山的卷耳

土石山的卷耳
短刺勾镰
像勾魂的鬼
你到哪,它到哪
你站在青草茫茫之中
看着充满乱石的山路尽头
卷耳钩起满弓
射出犹心如焚的箭
你寄望远方的
那个人,早点归来
它寄望勾搭你
脱离荒地,去寻找一块
水草丰茂的地方
你迈不开脚
只好脱下外套
与它周旋一回


24、各地的木瓜

从各地出来的木瓜
属性相同
东南沿海的光皮木瓜
中部平原的毛叶木瓜
西北高山的西藏木瓜
它们都是小乔木,露地越冬
它们茎干坚硬
果实木质并且酸涩难咽
仅仅当作药用
而番木瓜与木瓜的科属不同
这些从北美引进的
大型多年生草本
只适合在日光温室里生活
果实乳汁多,口感清脆
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亲近
这些从北美引进的
转基因
成为一种大众化水果
好像没有遇到过太多的
质疑和质询


25、长苞香蒲

一种不起眼的植物
很少人关注过它
有时它被编成蒲团
垫坐在老少的屁股下
更多的时候,被织成蒲席
垫睡在男女的身下
总之是垫底
它天性柔弱如丝
当大石岩四周筑起了
人工湖,水面宽阔
淹没了它生存的溪谷
它一生供奉的蒲棒
那些未失散的花儿
遗世独立
也湮灭在泽国的深水之中


26、一簇簇凌霄花

汽车经过一个山坡时
我看见路边的黄土护坡上
攀满了枝蔓
一簇簇橘红的五爪花缀于枝头
这让我十分惊讶
我停下车注视了很久
发现护坡上布满挖掘机的齿痕
我感觉这些凌苕的枝叶
像一大卷绿色的绷带
缠绕在坡地的大片创口上
那些鲜艳的凌霄花
就像从创口里渗出的血的模样
我担心这阴雨天里
坡地含有铁锈的伤口
会受到
破伤风梭菌的特异性感染


27、栗子树延伸宽广

栗子树延伸宽广
曾经覆盖低山缓坡
这些巨大而古老的树
比我们的父母
比我们父母的父母
还年长
它们耐旱耐涝
能结出香甜的果实
树的皮色焦黄
加上带刺的总苞
个个会扎人
大人小孩都心生敬畏
只到十月果子
四裂出笑哈哈的模样
直到糖炒的栗子
让男男女女欲罢不能
直到它们
成为家庭成员的一分子
但现在不是了
现在我们已经很难
再找到一棵
自然生息的百年老树


28、野豌豆花

她蹲在野豌豆的枝丫上
眼巴巴地看着
小路不远处的草丛
一些嫩枝,嫩梢
被暑热的光照出影子
她在等凸眼睛的蜜蜂来
授粉
她将旗瓣摆成提琴状
想在欢快的乐声中
完成交配
并孕育高情商的后代
当夜幕降临
细碎的脚步声
由远而近——
孩子们放学经过这里
并且发现了她
“快来,快来
这花瓣多像二胡”
“瞎子阿炳拉得可好了
刚才补习老师说的”
这个刚从吉他课的单薄尖锐中
逃离出来的
带眼镜的男孩
把她摘了下来,夹进课本里


29、荆和楚

它们年少时,荆楚不分
在楚地,荆条开青紫色的花
那小样,楚楚动人
它们是必然地重叠,还是偶然地
际遇。它们以为一旦合体
就是恒久的爱,就永远不会分开
它们无意互害,但现在
荆是荆,楚是楚,一个灌木
一个地名。它们已不再年轻
楚天楚地,河界分明
而荆棘四处丛生,同枝并茂
天然的花粉甜美清醇,成群的
马蜂,每天早早地飞来
到很晚,还恋恋不肯离去


30、丛生的小枣树

在荒坡,丛生的小枣树
不喜欢说话,总是谨慎地
过日子:两根托叶刺
长刺粗直,像利剑
短刺下弯,像匕首
它们不找事,不怕事
随时随地保护自身
当蛇鼠来回溜达
鹰隼在头顶上空盘旋
它们还会帮助小鸡
隐藏行踪,躲避天敌
如今,它们自己也遭遇危险
面对开荒拓土的大型机械
那些冷兵器,力有不逮


31、蓝草

蓝草,是蓝靛染料唯一的
天然植株。大海和天空
看上去也摇曳深邃悠远的蓝光
但是没有蓝色的色母
那些提炼土靛的
人,究竟通过怎样的劳作
才明白,蓝草的净叶可以溶化成
凝重亮丽的靛蓝。看啊
高架上直挂下来的
蓝印花布,多像童话里的蓝色瀑布
倾泻出外婆身上的蓝袄
倾泻出母亲胳膊上的蓝包袱
倾泻出乡间蓝色的土路
更难想象的,是土路上行走的
人,个个简单素朴
千百年来,一以贯之


32、天井窟的李树

小时候住老屋,我家
分到中厅左边的几间房
右边的叔公在矿上做事
留下叔婆自己喂养一堆孩子
她几年一个地生育
奶水也经年不断。有一次
母亲就让她用奶水
冲洗掉我眼睛里的尘灰
上厅两边是伯公一家
早年伯婆跟人跑了,扔下父子仨
都是光棍,剃头客
这样也好,每天无忧无愁
出门时吹口哨,收工时哼小曲
而下厅早就毁了,三合土的地面
天井窟里长一颗老李树
我每次从树下走过,都要抬头
花开时,看有没有结果
花谢了,看那些容易早落的青果
还剩下几个,并且乞求麻雀
不要在夜宿时起来偷食


33、松

从冠豸山晨练回来
路过迎客松
它还在转弯处目送我
我对它说再见
它沉默不语,一如从前
我想起松间明月
想起松风、松脂、松火
想起植物的光芒
看得见的,能照亮眼睛
看不见的,却能照亮内心
我回到来处
它隐匿不见了
我开始一天的忙活
感觉轻松了许多


34、植物的光芒,一直照耀到现在

人生是个寒冷的冬天
我们需要春天来改变
我们需要春天明净的山水
需要山水间茂密的植被
每种植物都是灵魂的一部分
它们撞进眼里,抵达内心
塑造我们的未来,它们与我们
永久地缠绵,共生
每种植物都带有自己的天性
鼠刺、牵牛花、虎杖
兔尾草、龙蟠木、蛇莓
马蹄金、羊带来、猴不爬
还有鸡蛋花、咬人狗和山猪肉
它们一生灿烂无声
在时空的暴虐中存续下来
它们的光芒,一直照耀到现在


35、辣眼的荭草

你出现在水边时
像火苗子一样辣眼
那水里的光焰
我记忆深刻:你粉颈低垂
花朵细密,红艳深远
现在,溪水越流越少
溪坝里成群结对的
荭草,只剩下沿河路旁
孤单的一枝。幺妹
你身边的白鸟去哪了
可怜我红眼病没好
此刻又患上了抑郁症


36、莎草一株接一株

他们昏昏沉沉地
在我们家后面的菜园里
除着杂草——
父亲用锄头,母亲用手拔
父亲说,这田地总有莎草被覆
好像永远不会改变
母亲说,姑娘草回头青
它的根很细很长很韧
里头还牵着一个坚实的草头
你斩草除根,落下的草头会发芽
一株接一株,莎草不会离开
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
我们姐弟被叫去烧火做饭
如果日头下做田不辛苦
父母为什么要支我们去屋内


37、猕猴桃

院子中间有一架猕猴桃
它的枝叶,轻柔摇曳
它的花,乳白有香气
它的果实从绿褐到黄褐
味道像香蕉,像菠萝,像草莓
或者说,是三者的融合
有一次,我看见外甥女在回味中
陷入酸甜的颤栗——
她左手抓着毛茸茸的猕猴桃
右手捏着明晃晃的水果刀
忿忿地说,丑-八-怪
你竟然藏着一颗,丰盈的心
那时,她正在初中新生集训
那时,她已经像个大姑娘


38、朱槿花

你生在汤谷,朝开暮落
太阳每天从你的东边上来
西边下去,朱槿花
你们谁是谁的伴郎
你插在年轻女子的发间
时而左侧,时而右侧
希望有人爱希望有爱人
花上花,你们相互映照
谁是谁的红妆姿色
你站在大学校园的花圃里
经常从我的左边走去教学楼
又从我的右边走回学生宿舍
你探出长长鲜红的花蕊
凝视我露出的冷峻微笑
妖精花啊,你说说
我们谁在逗引,谁在守望


39、瓜蒌也好 ,丝瓜也罢

“果臝藤上结了瓜
藤蔓爬到屋檐下”
这诗句时常泛着光
把我少年的生活不断映现
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果臝
当我从手机图库里看清了它
才知道它是药用瓜蒌
它不是我家老屋后的丝瓜
嫩时可以做菜,老了洗锅洗碗
即使丝瓜藤上也结瓜
即使藤蔓爬到了屋檐下
我乐于看见世俗的种子
瓜蒌也好 ,丝瓜也罢
它们都各自开出纯净的花
就像我乐于网络覆盖下的
手机,觉醒着我


40、瓠瓜

家乡的瓠瓜叫葫
青嫩时炒着吃
个别老掉的做成葫勺
它在大水缸里晃悠
像飘落大海里的独木舟
空费时日
如果运气好
它会被工匠带走
打造成葫芦丝
与月光下的凤尾竹
深情告白
仿佛一个精灵
在绿色的迷雾中穿梭
娱乐到死


41、苦瓜

没有人愿意整天苦着脸
岁月的烟尘,谁能躲避呢
我知道,你也想要一份清净
当你老去,那柔软鲜明的瓜瓤
可以佐证。一个农村妇女
长年到田间劳作,背天面土
硬把一窝孩子拉扯大
许多飘浮不定的星夜
她独自在窗前垂泪
也不愿意把咸苦泄露给别人
我猜测,外婆不是没有心事而是
没有自己。最后才会
跟你一样,浑身堆满瘤皱


42、像我这样,会不会孤高

那些芍药花身姿绰约
每当风吹过,它们都会
摇摆起纤细的腰一齐跳舞
它们在欢乐中倾注内心
柔弱的美,迷恋了很多人
我想把它们织成花环
用来缓解肝阳上亢的头疼
还想把它们插在书桌瓷瓶里
每天得到一些
可怜兮兮的微笑示意
但我知道,纯粹的事物不会长久
我只能学习古人
采摘残败后的花朵
去找高僧,并且问他
像我这样,会不会孤高


43、山漆

他接管了父亲手中的割刀
山里头的漆树还在原地呆着
他爬上一颗漆树,上下两刀
划开树皮,割出月牙形的刀口
漆树的汁就会流到漆瓢中
这些乳白色辛酸味的液体
过一会儿变成褐色,再过一会儿
生出漆皮,眼前黑漆漆一片
他有时想,黑漆也不是天生的
它原先白白净净,是自己
用尖利的刀伤害了它。其实
他不喜欢这种刀尖舔毒的日子
漆树有毒会咬人,他的父亲
就被漆树咬死,才早早丢下他


44、北山有莱

北山有莱,在篱笆间攀爬
肥厚的叶片附着一层绿色的
凝脂,看似膏粱厚味其实
它滑肠,饥民吃了越发饥馑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诗人陆游
就把它和豆腐一起煮着吃
并感叹,一碗藜羹似蜜甜
我想他除了自证清白,穷开心
可能还有孤芳自赏的趣味
也有人把莱的子实捣碎取汁
用来给女人点唇、敷面化妆
她满脸的菜色立刻容颜动人
胭脂味十足。难怪红楼里贾宝玉
爱吃女人嘴上擦的胭脂,原来
那是果浆儿,遇着了能不爱吗


45、榆树

山谷笼罩在一片尘嚣中
他感觉还有什么东西
妨碍了自己农庄的通达
冬霜已经降服温润的秋风
田野四处,宿着荒草
哦,是路中间的那株榆树
它一直像老农一样面色凝重
他抡起斧头朝它劈去
斧头被弹回来,弹得老高
他甩开臂膀再次劈去
结果胳膊被震得剧烈疼痛
连斧头也失落在地
他哎哟出声,奇怪榆树的干
怎么会像石头那般硬
榆树经受了斧头的击砍
是否还能坚持下去
那溜滑硬性的斧头柄
是它曾经引以为傲的粗枝


46、大槐树

大槐树是无声的
它的坚守使村庄更空旷
这儿的庄稼、蔬果
不像往常一样
悠然静谧。现在
这里街道宽敞,房屋高大
但年轻的男女
都在城市四处闯荡
整整三十五年了
我和家乡若即若离
大槐树孤单地守在村口
“丛中一厚硬枯亮的
断枝,又现白香五月”
不,我愿意
白香更醇,五月更翠
与巢雀一同欢欣


47、远志

在所有草药中,只有远志的
俗名才叫小草。你看
它葽绕弱茎,细叶蓝花
杂生在草丛中,像一个
势单力薄的草民
独自面对着弱肉强食的世界
在所有草药的使用中,只有远志
才被反复蹂躏。人们
抽去它根部的木心,使远志与小草
真正地身心分离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也算位卑未敢忘忧国
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调遣
它绝不生事生乱,还感激涕零


48、益母草

我从未遇见过这么清奇的
植株,虽然听说过名字
却始终不知道它真实的生活
直到听了中谷有蓷的怨歌——
益母草,唇形花冠的两片薄唇
上下被柔毛,唇口淡红色
像山谷间衣袂飘飘的女子
总是站立着,凝视着
她始终是桃花癸水女子的闺蜜
在姐姐有难言之疾的时候
她们肩并肩,等待病愈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草芥
相信慈悲的心菩萨能看见
即使茎枯叶落,也要结出茺蔚子
调理妹妹的红潮,行中带补


49、萱草

细瘦的开花枝上
顶着嫩黄花蕾,萱草
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刺眼
有次我停下脚步看,觉得
是母亲站在溪谷边
把清冷的水流当作泪来洗面
我几次转回头,都因年少
不明白过日子怎么这么难
如果那是一根金针多好
可以当了给我们交学费
“等你们出息,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我出远门时母亲说的
想必是无奈多于期待
宽慰的话,没有说出口
但事实如此,当我踉跄地
从大学校园赶回家中
母亲早已上山
一个人凉在土里


50、苦木臭椿

通向村庄的路杂草丛生
我在这里看到了生息繁衍
这野性的素描和彩绘
一颗苦木,叶子有臭味
像极了父亲满身的汗酸烟苦
我知道这个比喻,陈腐
落入俗套,还有一丝不敬
但是,浑然天成——
矮小而年高的树干
通直,是为人淳朴
密集的枝叶,是全力呵护
这苦木的肤色和我的
如此亲近,加上性情
都成了左邻右舍的旧事
像村头的天堂树,没了行踪
像水尾的木砻,稍纵即逝


51、紫檀树

在紫檀极其缓慢的生长中
血找回了自己的热度和秉性
一百年,才长粗3公分
成年的紫檀直径40公分要长多久
它活着,仅仅为了自强自立
就要熬去千年的精血和激情
你砍下一截,刨啊刨
做成一串念珠,你便把十几个世纪的
光阴,戴在了你的胸前
沉穆雍容,自不必说
但你毁掉了山川赤诚的血性
只剩下藤蔓,容仪妖野
像这年头,血性男人都成了末流
满世界搔首弄姿的,是娘炮


52、我和香柏树打声招呼

打小我们跟随别人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现在
我从故纸堆里出来
走进万类霜天的荒坡
为荠菜、葵菜、蕨菜培土
为竹子、女萝、蒺藜浇水
将贝母、菟丝、甘草的病叶摘除
如果是初次认识的柞树、橡树
桷树、枹树、木夷和灵寿木
我乐意与它们相处一个下午
讨论那些无法消解的落寞
我还乐意和圣经里的香柏树
打声招呼,把残存的善意带给它
毕竟,一直以来
各种飞鸟都宿在它的荫下
人的墓地也需要它守望


53、离草木近的人和草木一样吃苦

太阳照在草地上、树上
黄叶落在窗台。你在诊所看病人
诊所外的事情,没有一样你说得了算
她是一个村妇,给反季节蔬菜施肥
回家时,磕脱了下巴——
那下巴粘满泥,向右歪
嘴唇青紫,像两片紫苏的叶
还流着口涎。她的衣服散发青草味
你知道,离草木近的人
和草木一样吃苦
你徒手解除她的痛苦,免去一切手续
看着她满脸的笑容和谦卑
你催促她赶紧回去。她要致谢的人
突然感觉惭愧,一阵一阵心酸


54、我梦见自己是树木之人

很多次,我梦见自己走在街上
发现四周既陌生又亲切
好像树木和人变成了同样的东西——
男人是乔木,青枝绿叶
女人是藤木,花枝招展
小孩子是丛丛簇簇的灌木
各种车辆,甲壳虫一样爬行
我深入树木内部,与它们
互相融合,浑然不知
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
承蒙光照,我抬起了头
感觉自己根系土地,什么都不缺


55、我想到了神奇并愿意为此作见证

靠墙长着一棵枸杞树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
它灰头土脸,皮皱着
有几处还开了裂
那是去年冬天,凄风苦雨
“千载枸杞,其形如犬”
它就是这样,倦趴在墙角
等待今秋我的再次造访
还是那堵墙,有翠叶覆盖
尖刺的枝上缀满红果子
此刻,这棵苍老的枸杞树
每根枝条都像只待产的母狗
丰富的狗奶子恍恍荡荡
给冷清的荒野涂上一片
生动的色彩。我想到了神奇
并愿意为此长久地作见证


56、芄兰是诗经里最娇苗的东西

诗经里记载的一百多种植物
至今都神一样地存活
其中,芄兰是最娇苗的
如果没有依托,成长时
它柔弱的枝叶就会蔓延垂落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
是芄兰而不是别的
被我固执地认为,它的
温良恭俭让,是最娇苗的东西
我每次看到它的时候
总是看到天边积聚的浮云
和浮云后面的风雨
最寂静的时候,我还看到了
风吹雨打过的场景——
芄兰和我一样,失去依托
它柔弱的枝叶蔓延垂落在地


57、石龙芮,在三月蓬勃的花事中藏毒

如果不是小程序识花君
你至今也不敢过问花事
大片的紫云英跑呀跳呀
那难得一见灿烂无比的油菜花
在香艳中躲猫猫还准备着黑咔
绵软的结缕草叶鞘紧密根茎横走
想必是为了承载神人的印记
这眼下的田埂不远处的荒坡
小杂草的谷荻几乎布地如针
你看埋头沙土的蔊菜风轮菜蒲儿根
总是茎生高花小女般不知愁的滋味
也有石龙芮须根簇生花序聚伞
陪伴着早已枯萎和折顶的箭荷
在三月蓬勃的花事中藏毒不容亲近


58、杨梅红出血

满山坳的杨梅,那些向阳的
大多已经红到像出血
你爬上树用脚踩晃着树枝
树下就下起了梅子大雨
砸得一地的枯叶劈啪作响
还有同行人的客家山歌
“五月天里梅子熟呀
哥等梅子酸又甜咯”
你突然想起母亲生前说的
杨梅红出血,水稻青黄不接
辛苦出汁的不会只是梅子
你滑下树来招呼赶紧下山
你知道,这连续不断的阴天
随时会夹带着一阵阵的暴雨


59、我被一株玉米的晚景迷惑住了

我被一株玉米的晚景迷惑住了
近于忘情地凝视
它站在不远的菜地
我独自站在路坎的草丛
冬日的阳光探照着
它多像戏台上青葱的女子
诱惑乡下孩子使劲地追逐
——那高挑的身子
大襟衫里藏着两只香糯甜软的包谷
微风来了
还忸怩着腰肢
我是把它还原成小时候的姐姐
现在她老了,不只当外婆还当奶奶


60、紫苏

小时候,她叫荏
她苒苒地生长,柔弱心酸
她后来懂得,活着只是磨难
一次次的心酸磨难
像庸常与庸常怀抱
时不时生出异样的翅膀
其实,她的想法很简单
紫色的唇还在,体香还在
蚊虫不叮咬,毒蛇不近身
一小串的高雅和精致
也能把一片天空渲染——
在碟子里静卧
在药罐中沉浮
她,与众不同地圆融


61、莫

靠近酢浆草,我内心的
声音,跟它一样低弱
我嘴里发出叫声,很快
被凉风淹没,如果它听得见
估计也不会回应什么
它伸着心形的叶子
在石头缝里找寻空间
一张小脸,谜一样地冲我微笑
那无邪的目光,仿佛
要把我所有的日子看穿
当我把它放进嘴里,渐渐地
咀嚼出一丝酸和甜
我感觉我就是它的前世
而它,更像我的今生
现在许多年过去了,这里
仍旧只有它,与我
在一个不显眼的低湿的角落


62、在花椒面前,你可以保持距离

要说麻辣,就是火锅里的一把花椒
它含有的山椒醇,激活了
舌下的神经。这特定的震颤感
像罂粟花的体香,让你迷途不能知返
还有什么檓、大椒、秦椒、蜀椒
蕃丹椒和Sichuan Pepper
如今年深岁寒,它们又以光焰迷人
光焰越来越炽热,像是一声声的呼唤
在花椒面前,你可以保持距离
也可以趁月色住进永巷的椒房
无论如何,你都只是凡夫俗子
被压抑的东西迟早会从底下冒出来


63、茜草红是你狂放和激越的印记

你用茜草汁染红指甲
不是红花那种真正的鲜艳
而是暗哑的土质
你用手书写精致的字
那些字会唱出忧伤的歌
“你会缓缓地松手
我必须要走了”
好像每个字都是螫针
但我必须保持沉默
任螫针刺出血和疼痛
我还嗅到了血迹中
茜草微苦刺舌的滋味
从现在起,你不以浆汁装饰
让茜草摆脱破血的星空
而我尽量与它消除隔阂
在疏林活到老死,相互抚慰


64、采菉

无数的嫩叶在上下交叠
在前后左右铺陈,菉
你是大地永久的原住民,而她
只是寄居客,好比鸠占鹊巢
你睁开绿莹莹的眼睛
这一刻,春天就已经来了
草色青青是你的初心,也是你
生生世世的信念。那女子
整天在外面采菉,用手抱着
她的幽怨喜乐,你能切身感受
当你合上双掌,枯黄着身子
冬年的祭祀转眼要开始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你的宁静,她第一次会体会


65、我给这面花墙留了个影

沿着墙脚下狭长的小路
水沟里的水一跌一撞
去寻找黄地村深处的溪谷
村主任一行人边走边说
他们谋划着日后
把小路扩大硬化,方便通车
一面矮墙,静静地
呆在原处,不知道想些什么
墙上蒙了青苔的灰砖
缝隙里到处伸长出秋海棠
花开粉红,像村里的
孩子,遇见生人时羞涩着脸
我给这面花墙留了个影
怕不久的将来再也见不到它


66、她的荷花开在石面上

她在巴掌大的石面上
描画了两张荷叶一朵红莲
整块石头就成了黄昏背景下
荒芜中的一口池塘
这花瓣暗红,茎叶枯黑
还有夕光点染的池水
分明不是人间的景象
我觉得她一定是乱画的——
虽然技法娴熟,但心绪乱了
这天地间,最清丽
出尘的花朵,才要
投身给无限冷硬的石头


67、甘棠树

召公种下一棵甘棠树
把那些巨大的孤傲埋在土里
隐藏在歪脖中:春天开小白花
是他喜欢体察民间事物
秋天结满果子,一簇一簇
像山民用大拇指和食指
竖起黑红色的圆圈比照,内心有点甜
更多的,是酸和涩。或许他
本身就是一颗无形的甘棠树
冬天来了,满树的红叶胭脂一般
轻轻落下。那灿烂夺目啊
是召公遗爱,被风吹到四野八荒


68、地黄种种

熟地别名牛奶子,是九蒸九晒
水火改性的芦头。虽然土法炮制
却是女人补血男人补精的上品
它不像白居易的地黄,初生塌地
只能换取肥马吃剩下的残粟
那肥膘的毛色光亮,光彩照地
照耀朱门的楼宇,白面的郎君
它也是种植水稻、小麦或果蔬的
耕地,每年至少能收获一回
不像艾略特的荒原,只得到
一片实存情绪的稻草和空心
它还是完成三通一平的土地
包括:高兴或愤怒的激情
土地熟化了,可以上市转换银币
它爆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楼盘
撩起金德伯格隐藏的泡沫
那不平衡的膜层,凌乱的颜色
漂泊的人啊,失掉了自己的曾经


69、春雪覆盖下的花朵

春雪覆盖下的花朵
低低地倒挂在
被纯粹压抑的枝头
试单的裙衫,五颜六色
她熏着间歇的寒风
捂着善变的冷雨
一颗柔弱的心比冬天还冻
那临近清白的石灰墙
眼见躲缩在树底下发霉的橘皮
整日地泪流满面
要怪就怪那飞舞的桃花
引来了一群泛酸的梅子
就连情急之下的鼓蛙
也惊怯得目瞪口呆,兀自歇立
然而,这料峭三月的早晚
可是变化最无常的天象


70、群山中总有一尊泥菩萨

在立春过后的下午而不是清晨
在每天上班路过的五中坡脚下
诗人看到一个老妇人在拔兔草
但老妇人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路过
就像诗人也不会觉察到惊蛰天里
有人在他乡野气息的诗句里流连
他看见一篮子草满满的装不下了
还确信篮子里装有薄霜和屋檐水
他知道再杂的草也能撑出一片蔚蓝
比如附地草地耳草还有繁缕飞蓬
它们一生都遍野青青地漫向天际
即使雨后土地泥泞照样自个儿出尘
他还知道群山中总有一尊泥菩萨
会借铁环连结的路穿越生崖和死崖


71、梨花落后是清明

那场飞雪刚刚融化
冷艳的风雨中
姑娘们呼唤着
撑起千万袭的银伞
或在房前茕茕孑立
或在屋后粉颈低垂
都是莹白的脸桃红的腮
纤细的腰肢套着绿裙纱
她们站在老树虬枝上
婆娑泪眼
一年又一年
空寂的心远离凡尘
燕子来了又去
是啊,再过几天
梨花落尽
清明去了又来


72、你和秋天一起走进湖底

秋天走进湖里
从千屈菜的身边走过
就像本草的你
沉没到日子的水底
不要说湖面拥抱天空
你就湿吻了天空的嘴唇
你与她的贴合
并不能占据她的内心
除非有一阵微风吹来
有一片红叶或浆果坠落
将她任性和固执的
面膜,打得个粉碎
岸边白皮松该绿还绿着
只是深浅了一些颜色
松针的尖尖却始终向上
苦行僧一样长久地抗争
你看见滩涂蚊虫出入
青苔心事重重地潮湿
看不见的鱼虾和水母
如何惊扰出细密的皱纹
你和水总是欲言又止
她的赤条条的身体
不知道是洁净、欢乐
还是污浊与疑虑
你沉没到日子的水底
就像秋天走进湖里
那沙哑的声音洗褪灰尘
和愁苦的面容一起消隐


73、茶叶树

随着茶多酚的记忆叠加
你成了人脑回路的一个重要节点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前面的几件,都是口腹之欲
独独你,自从解了神农尝百草时
所遭遇的七十二种毒之后
除了一些牛饮者,剩下的人
大多把你当作清修静养之物
你看似土头土脑,其实土极了
才是洋气到家。你以青赤黄白黑的
颜面出现,无论哪种扮相
都蕴含了香叶、嫩芽、白蕊
何况东土西域,都属意你
都属意明月与朝霞。不像我
有太多的沉醉执迷,在方寸之间
隐伏难平,自己纠缠自己


74、那些黄芩,每枝都像一个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女子

在向阳坡与开荒地之间
一条小路通往空蒙的山谷
那儿,一些杉木全身长满刺叶
一些松树,还没有结出松果
它们都将自己的身体
从黄芩草地的空隙,高高举起
那些黄芩,每枝都像一个
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女子
她们默默不语,对自己
沾满松针和杉刺的身子
表现得无所畏惧。我不知道
是什么力量,使环状花盘的花朵
偏生于花序一侧,却依然
结出卵球形的坚果。在这里
只有那只辛忙的土蜂,才可能
多少体会,黄芩真实的心思


75、我的心地,泽泻与芳草相对

我只希望我的心地
宽广不狭隘,粗糙不精致
能摆脱一些束缚
容纳泽泻生长,与芳草相对
容纳泥土蔓延的气息
在我无趣的心地中间
总有一枝花带毒的活着
它用条形的叶沉水
用宽披针形的叶挺水
在高挑或更高挑的花葶
旁逸斜出细碎的白色
并时时吸引可爱的麻雀
在山风中飞来飞去——
这长久荒芜的空寂
恰好安顿我逾越的心境
避免与肉身发生冲突


76、苦花贝母

最近几次你翻山越岭找它
都没见着。你记得它白净的
脸,总是隐藏在黄土层下
它那清苦圆静的性味
可以救赎痰热郁结之人
它的花朵总是朝下开着
老式吊钟那样,因为有心
你每次都能听到它叮当作响
就像回到年少时在老屋子
你准点告别父母离家上学去了
你还知道它渺远的家乡
对它的成长,却知道很少
你听说许穆夫人登上高高的
山岗,为的是采集它消解愁肠
你思忖着,自己长久地
苦苦撑持,倒是为了什么呀


77、魔草无娘藤

谁在这个世界里狂野
也许魔草知道一些细节
你看它纤细无叶不能自养
却依靠一根金丝和肉刺
编织一张大网,把绿植罩住
当它同寄主发生了关系
就与原先的地下部分脱节
那珊瑚一样的花朵
芬芳,飘扬,逾越
留下离散的子实,不知根在何处
在它看来,不纠结
或许才是生存的最高境界
“就像我们被蒙上双眼
或是在夜半搜寻厨房灯时
双手不断摸索一样“①
昏暗的日子也会光亮一片

注释:① [美] 丹尼尔•查莫维茨 :《What a Plant Knows: A Field Guide to the Senses》


78、甘草子

它怀有一颗宁静的心
能够看见你,听见你
甚至感受到澎湃的深情
它历乱不惊,知道混沌的
早春,可以没有暖日啼鸟
知道暮秋时雨打衰荷的冷漠
和雨霁月升后的愁闷
它相信生命的结果,无非是
遗憾与成全。你看它
发誓用一丝丝的甜,去安和
草石们太多的酸苦辛咸
不曾考虑自己的煎熬——
它从绿苗开出紫色的花
呈给你血色的根与茎


79、葵的物性

我见过葵菜倾叶向日
叶片肥润得像猪的耳朵
绿茵茵的,诱惑人
我见过葵花追逐太阳
那是最好的夏花,天然嫩态
边缘黄色的舌状花
沉默地,围护着
中间棕色或紫色的管状花姿
就连花朵的颜容
也好似娇阳的脸谱
我知道植物对阳光敏感
像游走性的绿藻、鞭毛藻
赤心趋向,攀炎附势
就算升出界外的夜蛾、金龟子
暗夜里,对冷峻的月光
也有一种向死而生的本能


80、地衣中菌丝缠绕并包裹着藻类

回去乡下老屋,房子东倒西歪
门扇一直不吱声。天井的水泥地
长满灰绿,不会在乎我的到来
我不忍心踩踏它们,知道在地衣中
是菌丝缠绕并包裹着藻类。它们
与草菌寄生在僵虫尸体里的
冬虫夏草不一样,它们是共生体
一辈子相互依存。天井中间
几钵荠菜病怏怏的,那钵女萝
落下很多花瓣,有的还新鲜
有的已经腐烂。看来它们落寞了
很长一段时间,还留下很多遗憾
我静静地站立一会,然后转身离开
有意避开神桌和上面的祖宗牌
我整天在本草的迷茫中沉浮
担心被看见了,他们会开口责骂


81、搜寻结芒刺的蒺藜

我曾畏怯蒺藜,它生在路边地头
或趴在墙上。一朵小黄花
就能结出带刺的硬果
还会四分五裂地抢占地盘
它刺你的手,刺你的脚
也刺宫纬中的秘事
直到那刺尖上的气息
充满了滴血之人的哀怨
但现在,我一大早在冠豸山下
搜寻结芒刺的蒺藜,想重新体会
那些儿时哭笑不得的痛楚
和父母呵斥之后的叮嘱
可能此刻,它正吸着毒呢
巧妙地蜷缩在
草甘膦浸渍的新鲜露水里
并满心欢喜与期待


82、油菜花发出了盛情的邀约

雨水刚刚过去。碧洲村的油菜花
向我发出了盛情的邀约
此刻,比我更早赴约的
是一些躲避纷繁尘世的男女
和来自山野的各式各样的虫子
一条机耕道两侧布满了风车
呼啦啦地,引我进入到
大色块简洁构图的花田中间
浓郁的粉彩和淡雅的花香扑面而来
一架水车躬身在路边圳里
不停地向这个心中相信的花海
诉说着自己的过往和愿望
我知道十字型花朵是油菜的特征
如果当初种下的不是爱与救赎
眼前所见的就不会是鲜活的十字


83、那片紫云英,是你心中的魂

那片紫云英,是你心中的魂
它带着天然的风骨,从童年的
困顿中,分离出喜悦和宁静
它没有领地,没有身份
为了种的延续,它异常卑微
甚至粗鄙。为了自由的爱
它可以无所不在、无所不住
它亲近只露出禾茬头的稻田
和在田边低头吃食的黄牛
它曾是大海与珍宝的化身
流着奶和蜜,不情愿躲进白纸里
即使被迫落脚在静寂的画布
它也活活泼泼,明明了了
你几次乞求变成一株紫云英
以便惊蛰天能够主宰自己
让荒废的地重新长出些花来


84、春上的山野,到处长有蕨菜

春上的山野,到处长有蕨菜
它们与山体的纠缠,简单神秘
不像我们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对底层进行毫不留情地糟蹋
其实,如果没有植物提供氧气
我们分分钟就窒息,然后死去
所以我们对绿色的热爱,不如说
是急切地需要与永久地依赖
那些最古老的蕨菜——
一种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植物
以自身粉嫩的拳头和微弱的毒素
拼死抵抗着我们的口腹之欲
才算存续了下来。我猜想
一定有太多的植物跟它们一样
对物种的灭绝,已经达到了
无以复加的恐惧和悲哀的地步


85、山丘里的苎麻,每天在天光中暴露

山丘里的苎麻,每天在天光中暴露
过路人,总是用各自的眼神观赏
仿佛麻田是一扇橱窗,里面堆满诱惑
这其中,黄金屋是赤足。千钟粟
籽粒饱满。颜如玉早早褪去了裙装
玉体散发出净乳香的味道。你呢
你只能与麻布的粗衣,互相垂怜
春风把枯黄的落叶堆成一座坟山
将你逝去的日子,深深地埋葬
此刻,苘麻又带来了长长的绳索
恰好捆绑住你粗糙卑微的心思
否则,野麻地就多了一个苦吟的乞儿
在漏夜地等待一朵青黄色的露珠
要去做,春雨想给火麻做的晚课


86、对于小麦来说,四月才是金秋

你感到有些惭愧,春分过了
仍然分不出韭菜和小麦
你偏居在南方户籍地,又没有
四处云游或移民出境的念头
好像一只猴子,窝在山谷
树枝藤条间上窜下跳地追逐
你一直这样,以后怎么改变
田里的韭叶墨绿着,准备
在夏秋间开一些细碎的白花
但是,北边的小麦不这样
它在头年的冬天孕育
到来年的初夏就要成熟
对于小麦来说,四月才是金秋
它们都是有根的,可能是小麦
执着地分叶分株,扎蹲长大
才会结出具芒的穗子折你的腰


87、它在母亲的家园里遭罪

它在母亲的家园里遭罪
噢,那些漂洋过海的
回到本土时已经人模狗样
基因决定着个性和命运
异质的大豆肆意横行
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原住的弟兄,退居角落头
还是习惯地抬头看天
它不会想到,大云雷的
令牌,已经变成胸前的坠饰
在它拧巴的脸上,露出什么呢
落寞是注定的,忧虑也是
当初它全身被着茸毛
可以防寒保暖,温暖过日
此刻面对冲击波动力的
基因枪,它止不住地颤抖


88、我稀罕的植物都有变态器官

我稀罕的植物都有变态器官
为了应对生存的考验,它们
从简单到复杂,从水生到陆生
它们有的是生计,像卷柏
能把根从土里拔出卷成一个球体
借着风儿在地面上打滚
像木榄,种子成熟了不脱落
在树枝上继续长成棒状幼苗
之后如标枪一样投向滩涂
它们看似懦弱,其实蕴藏着
适合种族延续的竞争智慧
我稀罕佛肚腆到地里的纺锤树
稀罕丝瓜机缘萦绕的卷须
甚至稀罕落花生地上开花,果实
却要在暗黑的地下才能长大
它们都越来越像我的姊妹
愿意用一生的坦荡,在纷扰的
世界里,谋得一份安宁


89、久未谋面的野草疯长的样子

暮春赶上早年的老屋巷
几棵旧树静默地看着
是久未谋面的野草疯长的样子
让我陷入过去与未来的纠葛
有的一年生,有的多年生
无论禾草、莎草还是阔叶草
它们都凝视着荒废的菜园
召唤出时光流逝的背影
我在一堵苔青的残墙边停下来
墙头上一些密密麻麻的小花
把白色花瓣中的黄色嫩蕊
凑到我额前。我感受到了
这些青涩的迷离和任性
不会怀疑浅草,幽深的悲伤


90、银杏走了多远才走到我的内心

它请双鹧鸪告诉我
不要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
仅存的一种一属,猛然间
绽放出二裂的扇形叶片
散落在人行道上,指认我
手腕和腹部的伤痕①
它春天时碧绿,秋日里金黄
纯净得如同圣徒一样
唯有它,像一座
活力四射的植物纪念塔
像塔顶上那本神秘的经书
它从浮来山走来,走过
宫观寺院,直到我的内心
那感化总是无处不在
但我不知道要用多少日子
才能与绝美的它,融为一体

注释:①出自美国诗人Arthur Sze《The Ginkgo Light》


91、它替代虚拟的我去死去生

在红豆杉的根雕茶几上
摆放着青赤黄白黑各色茶
茶水从滚烫、温热到凉透
好像我平庸的日子——
开始时爱被抬高,紧接着
慢慢消解,其中的是非
红豆杉可以作证。比如仁义
它固守自养。比如礼智
它沉静内敛。重要的是信
真实不虚伪。仿佛我的知音
它一边欣赏我的好心情
一边包容我的坏脾气
还替代虚拟的我去死去生
如同我中年的日子充满平庸
它感觉落寞,灭绝了一样


92、赋比兴的文字创造了意象

赋比兴的文字创造了意象
这个风骚的滥觞没有被阻挡
我很好奇,为什么几千年过去
粗俗的情境还揉进生活里
清亮的河水一片混浊
墨汁的清芳,混杂着霉味
节制的竹简变成了纸张
不知不觉中透出烧碱的气息
让乡下人一辈子无法忘记
网络是肆意闯入村庄的田鼠
LED闪烁的街巷光照它
看上去像一群索饵洄游的鱼
此时,竹枝词鲜活的声色
趁夜幕翻进高高的窗台
那久远的滋味我自个品尝
有一些欢喜,更多的是悲伤


93、它从匍匐状开始灰色的一生

你跌进一个梦里:在芦苇丛
一大早,你去那里看牛
背课文,惊了雀鸟和蜥蜴
溪对面是沼泽,不会有人出现
你一头扎进紫红色的芦芽裙
它很快变绿,吐出苍白的丝穗
水牛反刍芦叶,在清冷中
谷子和大豆转眼间成熟
你用芦穗帚打扫教室走廊
在柔软的芦花枕上休息
你故意默不出声,生怕陌生人
突然带你离开那儿——
它就又要从匍匐状的
地下茎,开始灰色的一生


94、行道树不会只是悲凉的点缀

树干被刷上一层石灰浆
像村姑穿了一件白纱裙,拘谨地
站在那儿。他知道病害龌龊
喜欢黑色,不会去洁净的地方捣蛋
一些天牛躲在皲裂里产卵
没能躲过浆水里硫磺的熏杀
那棵被醉驾车撞破头皮的大叶榕
伤口处敷了一层灰色涂补剂
他说,行道树不会只是悲凉的点缀
它们填补街巷道路的残缺
还用地下微渺的须根蕴涵生机
是尘世间纯粹的必需品
它们欣欣向上,对来路与去路
有着最直接最深刻的指认


95、我多么希望能再看到你一次

在一座山城里,古代的君王
用你做灵寿杖,赐予功臣
你贞正的茎干可以扶危定倾
醉吟先生曾经种下一株——
每天看你在花园里倒立
在篱笆外盛开着洁白的花
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
沉醉了,更能看得清前程
总之最后放弃了剪伐之心
现在,你还是绝迹了
假如你像仙鹤躲在云深处
我多么希望能再看到你一次——
木似竹,有枝节,合礼制
仙鹤般“嗝,嗝”地鸣叫几声


96、百年老枹一直荫佑这片林子

高举一把巨大如云的绿伞
百年老枹一直荫佑这片林子
为了站稳脚跟,树冠伸展到哪
它的根尖随即拓展到哪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开花植物
一颗乐观豁达的心,愿意
宽恕那些本不该宽恕的人与事
包括:吸血鬼槲寄生
抢劫犯采剥树皮,和盗木贼
(那灌满香槟酒的硬木桶的主子)
而你站在这里,记录了
无数只手儿一样的树叶间
沙沙的击掌和暗语——
我们累不止歇,我们苦不回避
从一小块土地开始繁衍
持续不断地,走进光亮之中


97、鼠尾草啊,我为你的贞洁倾倒

在你柔软枝叶的抚慰下
少妇终于露出了笑脸
她将膝上的男婴和他手里的
那个木头卷线轴
冥想成十五种咒语
你带着茴香的甜沁气息
助佑她的苦涩,净化出无穷的
欢喜、痛苦和荣耀
这幸福的天乡,没有恐惧
到处是水青穗状的蓝紫色花朵
当我从你摇曳着鼠尾的
用腰杆撑起的遮蓬中走出
我看见玫瑰长满尖刺
闻到丁香散发刺鼻的味道
鼠尾草啊,我为你的贞洁倾倒
并愿意投入生命,守护你
免遭蚜虫粉虱的侵害
免受茎腐病叶斑病的霸凌


98、榛树啊,希望你可以保护我们

我曾看见那群奔跃的麋鹿
在木兰场甜腻的忽哨声中悸动
随时随地射来的一只只冷箭
穿过丛林和时空,诱惑着狩猎
我还看见那些祭祀的供品
圣泰塔斯的花朵和晶莹的泪珠
一团团的红叶,像焦灼的心
期待人与神之间达成和解
榛树是大灌木,长得浓密厚实
鹿、蛇和各种动物进入其中
会被细枝缠绕,止步不前
但我相信我们是共生的关系
榛树啊,希望你可以保护我们
就像当初保护玛利亚那样


99、云苓啊,我要把世上最美的献给你

我想象你的五官,你的肤色
你形如玉兔,白净的身体上
裹着一件棕黑色的外套
仿佛当初嫦娥逃奔的
不是高高的广寒宫,而是
低洼地里那棵大松树下的地窖
你捣杵的长生不老的蛤蟆丸
变成安魂定魄的茯苓糕
你伏结了赤松根千年的灵气
暗自生活在阴冷潮湿的地方
一辈子坚守着洁身自好
云苓啊,我要把世上最美的献给你
“我爱你,把你当成永不开花
但自身隐含花的光芒的植物”①

注释:①出自智利诗人pablo Neruda《100 Love Sonnets: Cien Sonetos de Amor》


100、野芹的芳香

你还记得吗?芹菜属水,它的种名
在拉丁文里意指重力。薄荷是清香的
素祭,你看,芹菜也是一样
日常生活中,它扮演着调香的角色
当然有时也被当成蔬菜或药草
夏天,它在细长的茎上开白色的花
好像一位柔弱女子纤细的手指
捏举着素娟,那哀伤和幽怨
便时常与感恩联系在了一起
它不必像人类犯罪后,总是
用无花果树叶做裙子来为自己遮羞
这云梦泽的宁馨儿,洁净,飘逸
一袭青衣从满是雾气的水寒中闪现
成为没有披金戴银湿漉漉的新妇


101、芜菁花黄黄地开在暮春

芜菁花黄黄地开在暮春
宁静间绽放着极致的灿烂
此时,天空不单是蓝色
在西边闪耀着另外一种金黄
它以花溪的样式流回村庄
让我感到,瑰丽就是暗夜里
滋长在她心里的芜菁花——
她哼着一支童年的曲子
站在黑土地和绿果园之间
而我曾在暗淡的池塘边碰见她
她是山坡自留地的闺蜜
少女的活色生香到了跟前
我目睹了全过程,吃食飞走的
雀儿,还去不远的地方喝水


102、我心灵的花园在虚空中呈现

我想回乡下,去儿时放牧的山坳
搭建一座木屋,自个儿呆着
我想在屋外的那一片荒坡地上
开辟出一座诗经的植物园区
每天天一亮就去锄草浇水并重新
结识它们。我想挖一口池塘沿边上
支棚种瓜,好让水牛在阴凉下吃食
直到月上三竿了听牛氓歌唱
我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它流落在
曾经摆放过老鼠夹的灌木丛
我希望得到喜悦,爱神悄然造访
宽容和滋养维护着每一株草木
还希望原始这道竹篱笆环绕住岁月
使我心灵的花园在虚空中呈现


103、叶子落光了,满树的果子向下垂

我以为绿意盎然的存在
一方面显在原野中
一方面隐在经书里
尽管形式上截然不同
内里头却千丝万缕,琴瑟和鸣
它们都是生动的,有灵
能够辨明我心中的眷念和向往
我以为那些活泼泼的句子
都是静水深流的徒歌
那整夜纷纷的心绪与咏叹
像平白无故的月光
静静地倾泻,长年不歇止
像一棵白果树栽在水潭边
叶子落光了,满树的果子向下垂


104、它其实是一朵宁静馨予的花

在那片不规整的梯田,胡麻
开着五瓣深蓝色的花,温润的香
迷了一个执锄驻足农人的眼
他正想象收割后如何吆喝驴子
拉石碌碡一圈一圈地转着碾
你走进胡麻地里的天空
那八谷之冠,石磨出的香油
与香水一样,使人愉悦
现在,钢筋混泥土的村庄四周
胡麻像一个被迫留守的村姑
失去了曾经护身的白玉瓶
即使一心向上,魂魄还是草色青青
它其实是一朵宁静馨予的花
为了那香油,才甘愿舍身饲虎


105、她像细妹,被长满青苔的池塘照见

她愿意一世清清白白,无论
生活在黄土地还是黑土地
她整天呆在田垄里,执意
逗留在季节中,等待汪曾祺
重新把她从头到脚地审视一遍
她愿意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她都外表平常,内心恬淡
她能听见稻草人良善的呼唤
像细妹,被长满青苔的池塘照见
而离村庄越来越远的兄弟
他们离家乡和安详也越来越远
不像那些年,“冬天他们劈柴
萝卜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根本”①

注释:①出自俄裔美国诗人约瑟夫•布洛茨基《言辞的片段》


106、我了解鹿皮斑木姜子它的拟态

我了解鹿皮斑木姜子,它的拟态
树皮青白枝干斑驳,酷似鹿
在深林里自由散漫地凋零
不像现世中的驯鹿,肯忍辱含垢
那些精神,对应了任人宰割
它能从苍茫的旷野里生发出来
依旧用简单的灰暗作原色
那满身支离破碎的光斑
投射进一片纠葛丛生的土壤
在别人眼中这些都是景致
而在它自己,却是辛劳的日子——
我与它的交谈是如此必要
却不可能。如此紧迫,却被
永远搁置,在这仓促的人生中①

注释:①出自波兰诗人辛波斯卡《植物的静默》


107、这野性的树活得自在坦荡

一个先驱树种或做宣纸的材料
构树,带我走入挑担夫的山路
浓荫下殷红的聚花果摔落一地
过路人心里难免紧张害怕
它又矮又丑,常躲在围墙的转角
枝上的巢不会是长久温暖的家
那只黄鸟临时寄存在窝里
像山海经上,构树微贱自足——
它享有奔放的晨光、泼辣的风声
以及露珠里无需隐秘的贞洁
这野性的树活得自在坦荡
从不忌讳恶木、恶菜之名
它要在蛮荒的未来存一份希望
如同看见那不能看见的梦与痴迷


108、草丛里有大叶白头翁

珠光香青,谣曲缠绕在枝叶上
籁萧、山荻已经回来做伴
你被灰白色绒毛,如同青嫩的少女
温柔敦厚。你将满身的香气
许给最美好季节里的平地之草
与牛尾蒿一起唱柔和的赞歌
渲染了松萝、菹草和蝴蝶戏珠花
你愿意陪它们在山边水涯
受着田间歇息的耕牛的注目
现在,天井覆满青苔,水井壁上
长出芒草。我也乘醉到村庄走走
在巷陌的曲折中溜达,却发现
草丛里有大叶白头翁,与李杜一样
好像在做一件没完没了的苦役


109、富春江岸,瑶琳仙境里的山居生活

古书上说,那郡县叫桐庐是因为
有个采药人在桐树下结茅庐居住
之后那人叫桐君,写了《桐君采药录》
那是尘世间最早记录采药治病的书
那山叫桐君山,还有桐君的崖、潭和孤屿
之后还有桐君的祠、山寺、禅寺、白塔
去那里的人,有登桐君山、过桐君祠的
有在桐君山眺望晴空、眺望海门的
还有感叹像画,甚至连画也不如它的
桐君山摩崖上的一处石刻刻得好啊
“潇洒桐庐县,江山景物妍,
问君君不语,指木是何年。”
观音尖的蜜蜂、黄花菜愿意回答吗
现在,桐庐的桐树要进入盛花期
天地间弥漫起白桐花特有的体香
像五月的雪,在软语吴歌中赶赴
富春江岸,瑶琳仙境里的山居生活


110、桦树泪

辽阔的贝加尔湖畔
白桦树在春天里伤心
一个口子接上日夜
泪水能流满整个季节
就像南方满山遍野的松林
遭遇斫削后凝成的树脂
每丝每缕清香的气息
都是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几百年前的西伯利亚
还是荒芜的森林山川
在这寂静广袤的原野
使鹿之邦总是纵情游荡
眼下,清冽甘甜的桦树汁
独自守望成异域的餐饮 
面对白毛黑肤的北极熊
白桦树的泪经年流个不断


111、我们以盾叶鬼臼的智性感知世界
 
在煞静的深夜,总有一阵阵惊悚
你我嫁接成木连理,被驱出人世
不知为何,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我们是同属一个砧木的两个接穗
——你不嫁接我,我不嫁接你
不断摄入叶绿体,隐秘地光合着
我们再也不用为生活而日夜愁苦
像氾胜之①捆成的那根蔓,会结出
大瓠,像萨姆②在没落的古老公园
雕塑出的混合型树木,花开时
能够抒写成令人费解的绚丽色谱
还四季结出风马牛不相及的果实
我们以盾叶鬼臼③的智性感知世界
升腾简洁的直觉,并重新命名万物
     
注释:①氾胜之,西汉农学家,编著的《氾胜之书》最早记载了采用10株瓠苗嫁接成一蔓而结出大瓠的方法;②萨姆,美国学者,通过嫁接技术创造出一棵能结40种果实的树,改变了人们的常识观念和感知方式;③盾叶鬼臼,一种生长在北美洲的植物,可以根据对天气特征的预知,计划未来两年的生长发育状况 


112、如果可以选择,就像鬯那样生活

如果可以选择就学姜黄生于林下
花葶单独从根茎处抽出
琥珀色的仪光醉倒他乡墨客
如果可以选择,就像鬯那样生活
去和黑黍一起酿制黄流酒
在祭祀的玉壶中散播幽香
从渺远深处体认香药的脉动
探听葳蕤的草木如何与生命交融
你站在尘土里为鸟雀忙碌
借天眼的泪水冲洗疫病的疮口
当谎言蔓延,草木鬯茂,心遭禁锢
洋荷花的告白蔚然成风
你与郁金、楠木、绶草合并一处
烧烟辟秽,不曾有片刻停止


113、在旋花的花心点上金粉

很多喇叭状的合瓣花
盛开在圆叶牵牛细长的蔓上
它们从这科树缠到那棵树
期待暗夜里与纺织娘一起唱歌
又从这枝头绕到那枝头
接受天光的投射,不死不休
你来到打碗花的浓荫下面
聆听大地盘根错节的呻吟
就像寺庙木框架的抬梁上
你用漩涡状的几何图构成彩画
在旋花的花心点上金粉
你说你并不是描绘一朵花
而是相信虔诚和敬畏
能够呼唤出草虫喓喓的鸣声


114、三千年来它们一直背负恶名

狼尾草,狗尾草和大型象草
它们妨碍人的生产生活
又与悲苦凄冷的心绪关联
总之,在文化书里声名狼藉
它们是诗经里的恶草
三千年来一直背负恶名
有人恨不得要斩草除根
从此它们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即使野到天边,与世无争
锋芒的刚毛也只能在逆风中摇摆
它们吸食寒露,深根固蒂
在粗糙的旷野里出死入生
它们睁大眼睛回望荒诞的丛林
不肯屈从弱肉强食的法规


115、瓜田李下有我们长存的恋歌

木瓜木桃木李,它们
姐妹仨,都是野生种
它们满心期待洵美的玉石
希望相互之间永以为好
它们是行道上或庭园里的土话
也是我们长存的恋歌
——它们身姿轻盈
那些先叶开放的酸涩花香
能够融入一丝风
轻抚你冰凉的指尖
能够潜入一犁雨
涵养你焦灼的眉梢
就像那道闪电,划破并照亮
你内心层层叠叠的幽暗


116、暖风吹落了满大街的樟树叶

在春分时节我曾看见
暖风吹落了满大街的樟树叶
这荒唐的画面超越课本
怎么会把秋风扫落叶演绎成
这么一场春风得意的视野
那群从不知敬畏的气流
以为一切甩锅与嫁祸
都不会被太阳的强光照射
以为臭椿的翅果和香椿的蒴果
也会挂在内心趋同的树枝
长着奇数或偶数一样的叶子
当流苏花开如雪压树
我要在这蝼蝈鸣叫的雷雨天
接受扫了又落的苍苍绿意


117、你从灵性的大泽兰边醒来

在沼泽迷失,你拗一截青紫的四棱茎
托举它发出的香气到你的鼻尖
——这纯粹女子涂头用的兰泽
清幽致远,还要掺上茶油的滋味
一些来自上古士子的声音,听起来
有虔诚的气息,被熏草的香浸润
被袅袅的烟雾和烟雾后的勾芒荫庇
哦,你从灵性的大泽兰边醒来
不断地同佩兰谈起白蒿和抱娘蒿
它们是圣洁的,会在苦难的日子里
不染一尘,成为你与未来交融的高禖
你总是自性自审地立身行事
不依赖蓑衣台笠去遮风挡雨 
最后跟它们,在清朗的山谷间觉悟


118、你曾经使劲地用竹竿敲打天空
 
你像一棵白露前的枳椇面对晚云
在微凉的天风中铺展开去——
这树多枝弯曲,阔大的卵叶间
黄绿色的小花在蔓延,像冷火被湮灭
你曾经在奇怪的果实下漫步
看见枝头七扭八歪一片棕褐
像鸡爪,像珊瑚,更像与万字符
不经意地遭遇。你看见空巢来风
有黑头翁成群结队飞来觅食
来与肥大肉质的花梗甜蜜地交织
你曾经使劲地用竹竿敲打天空
偶尔有拐枣像冰雹一样下落
回到月光未被繁星打碎的夜幕
回到不知贫弱虚假,捡稻穗的旧日


119、你愉快于这个经过霜冻的红果
 
它是一棵枸骨树,枝节横生
你绕着它转了几圈舍不得离开
想剪一枝插在客厅敞口的玻璃瓶里
但它叶缘上有那么多的硬刺
你怎么还敢不知趣地凑上前去
它是属于纷飞白雪里冷艳的冬青
浓绿光泽的猫耳朵抵近你的周身
它明亮的黄花结出累累子实
鲜活的色彩,吸引众鸟啄食
那急切的呼唤,疼痛中带着喜悦
你嗅着它身体散发出来的香气
好像吃惯鼠李的雀儿辨出了滋味
你愉快于这个经过霜冻的红果
愿意接受并原谅它一切的尖锐


120、你总梦想日落天开的存在
 
你最近读了很多闲杂的辞书
帮助你在山边水涯辨识一些植物
柘树,柽柳,不结实的牡蒿
羊蹄的果序圆锥状,与藨草丛生
又被涌泉牵拽——你像它们一样
苦而不美,经历波摇石动的日子
更无眠的夜从泼辣的山风开始
你总梦想日落天开的存在
不止于奇花异木谷物果蔬,还有
救荒本草,在冠豸山下或石门湖边
你也梦想轻舟泛月在九曲溪中
将满纸荒唐的意象,和苦心孤诣
沿清浅的水路一直流行开去
不再担心未来漂洋还是过海


2018年06月26日—2020年09月03日


作品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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