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光冰凉。但罂粟的内心
正燃烧着一把野火。正是应该妖娆的季节
罂粟却在一个错的时间和地点
毫无保留打开了自己
 
山野了无人迹。罂粟不甘心自己的美
被时间的尘埃埋没，不甘心妖艳的花瓣
被浅薄的山风撕扯、蹂躏
最终黯然凋零
罂粟拼命踮起脚尖，高傲地仰起
她娇艳的面庞，把每一缕
摄魂夺魄的芬芳
撒进风中，撒进山野无边的寂静
 
在某个久远的年代，一朵绽放于
深山里的无名之花
就已懂得如何推销自己
令人侧目。但对于美
人们总是见仁见智。譬如一位
杨柳扶风的女子
出现于闹市，有人看到了美
有人则嗅到了性的气息
 
二
眼下，罂粟正遭遇这样的尴尬
放牛娃赶着牛群来了
但尚未发育成熟的放牛娃
完全不解风情，要么对罂粟销魂蚀骨的美
视而不见，要么随手摘下
随手扔掉；牧羊女
赶着羊群来了。情窦初开的女孩
尤其爱美。但一个山姑的欣赏水平
毕竟有限，她仅是一时兴起
将罂粟的美艳，作为自己
孤寂时光的小点缀
农夫荷锄而来，罂粟兴奋起来
而麻木的农夫，却几锄
就将罂粟连根清理掉
罂粟曾经栖身的一小片泥土
被农夫侵占而去，成为养家糊口的一部分
 
三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应该只是一句
相对意义上的真理。假如有人
给金子蒙上一块黑布
金子纵有万丈光芒，也无人知晓
 
譬如罂粟。她的美天下无双
妖娆的风姿夺人心魄
但高山深箐就是她命中的黑布
千百年来，罂粟一直期盼
这块黑布一夜之间
变成新娘的红盖头，有懂她的人
轻轻揭开，露出她的绝世芳华
 
这样的时刻，终于如一滴朝露
一抹霞光降临到罂粟的头上。某日
一位草药师意外出现在她身旁
草药师先是惊异，后是惊奇
再就是狂喜
他如获至宝，如遇佳偶
激动地双手将罂粟轻轻捧起
端详、抚爱，并移植到
后院的隐秘之处，精心培植
其用心之良苦，赛过对自己的爱妻
 
一番悉心研究。品尝。试验
罂粟甘心情愿奉献出的白色乳液
如母亲的乳汁，被熬制成膏药
以良药的名义，悬壶济世
 
四
但这仅仅是罂粟魔力之万一
心比天高的罂粟，妖艳无比的罂粟
绝不仅仅满足于此。她欲集万千宠爱
于一身，她要让世界倾倒于
自己的石榴裙下，她要让天下人
为她神魂颠倒，不惜为她
挥金如土，倾家荡产
 
机遇总会垂青于有准备的人
殚精竭虑的罂粟
不光有倾城倾国的容貌，她洁白的汁液
神秘如巫师口中的咒语。怪异的口感
让胆小者敬而远之。但有人却从中找到了
成仙得道般的快感
 
五
成熟的罂粟，乳房饱胀
她要动用无穷的魅力，让挚痴迷她的人
都得到爱的润泽和哺育
那些狂热的粉丝，挖空心思将罂粟的乳液
熬制成膏状物，美其名曰——鸦片
 
之后，又有人将鬼魅似的鸦片
与火撮合，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这是一次革命性的大事件
火，是温暖的天使，也是罪恶的吹鼓手
在火热烈的亲吻之下
鸦片投桃报李，主动迎合
高潮迭起，经久难忘
 
吸一口，忘记人世沧桑；吸两口
人生的痛苦淡化成烟；吸三口
快活如神仙。世间一切烦恼
悲忧，尽皆烟消云散；四口、五口
小命也可以拱手送人
七口八口，上房揭瓦
九口十口，刀枪相见
 
六
仅仅一夜之间，世界就变了颜色
仅仅一夜之间
鸦片便身价千倍；仅仅一夜之间
皇上也趴在太和殿的阴影里
疯狂吸食鸦片的精血
仅仅一夜之间，王侯将相，贩夫走卒
引车卖浆之流尽皆蜂拥而上
也想分得一杯羹
急欲品尝鸦片惊世绝俗的美味
求得短暂的超脱
 
王者临朝前抽一口，神清气爽
江山一统；臣子进谏前抽上一口
金玉良言滔滔如江河
武将上阵前抽一口，虎威难敌
所向披靡；士兵厮杀前抽一口
马革裹尸无所畏惧，死了好还乡
女人云雨前抽一口
立马百媚千娇，力敌万夫
太监抽一口，立刻腰杆挺拔，荒芜的人生
似乎也立即春情荡漾；草根黎民
劳作前抽一口，丰收在望
天灾人祸，一并甩在脑后
 
七
大清帝国真是慧眼识宝，举国上下
将鸦片的潜在魔力，挖掘得淋漓尽致
鸦片登堂入室，成为一国之宝
抵御屈辱的精神支柱
 
洋人好啊，懂得投其所好
那么美妙的好东西
他们舍不得吃，而是倾力进贡
大清的皇上和一干官老爷们
如在天堂。飘飘然。陶陶然。小鲜肉
日日搂着心爱的嫔妃抽烟。纵欲
纵欲。抽烟。日子赛过活神仙
于是乎，整个大清江山
就是一张烟床，再加一张婚床
烟雾缭绕。歌舞升平
床笫间的呻吟，与鸦片
清洗肺腑时，舒坦的长叹
交相辉映，如聆仙乐
 
自视甚高的大清，压根就不会想到
吃不够的美味也会要命
就像后宫三千佳丽，春光明媚
赏心悦目，却让一个个皇帝
成了短命鬼，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清帝国
被鸦片揪住了小辫；洋枪硬硬地
顶住了腰眼，烟枪稳稳地拿住了七寸
雄赳赳的大清，立即瘫软在地
仿佛被抽掉脊梁骨的丧家狗
 
八
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病了
曾经威风八面的顶戴花翎们病了
黎民百姓们也都病了。病入膏肓
气若游丝，手无缚鸡之力，如同扶不起的猪大肠
但排场仍然是要讲的。鸦片
仍然是要抽的。皇帝没钱了
就割地换烟，青天老爷们没钱了
就鸡脚上刮油；小老百姓没钱了
就卖儿卖女，委身为娼
或铤而走险偷盗抢掠
吞云吐雾的烟枪，远比性命重要
 
鸦片厉害啊，不显山不露水
不费一枪一弹，就拿下了一个民族
命运的死穴，就让一个国家
俯首帖耳。从此大清门户
洞开，篱笆倾倒。强盗往来穿梭
如入无人之境，想拿走什么
就拿走什么；恶狗也嚣张跋扈，龇牙咧嘴
想咬谁就咬谁；流氓地痞也在家门口
耀武扬威，欺男霸女
 
可怜老佛爷从此再也没有闲情逸致
躺下来，在连英公公的伺候下
舒舒服服抽上一口，整日价拖着一个
患严重软骨病的大清
四处逃亡，四处签订卖地条约，赔款条约
 
九
圆明园。石头。满眼白晃晃的石头
还有石头上明晃晃的火焰，从百年前
一直烧到现在，依然火势不减
我举不动脚步。从踏进园门的那一刻起
我就心慌气短，双腿
就像被满目的残砖断瓦
死死缠住。我并不辽阔的胸襟
塞满断垣残壁，喘不过气
镁光灯闪成一片，仿佛冰冷的刀剑
雕刻着游人晦暗而僵硬的脸
还有一个民族，瘀血的心
一个严重缺钙的，一个被鸦片
掏空了肚子的帝国，纵然有千万石头垫底
又怎么敌得住，一把把烈火的焚烧
 
十
甲午年。一场著名的海战
将大清彻底阉割。亿万只烟枪
竟敌不过几支洋枪。原本预期一场
胜负难料的恶斗
变成一个哭笑不得的笑话。中国因此
再次被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冤魂
在每个月圆之夜，一次次浮出水面
深情遥望病入膏肓的祖国
 
一旦思想被缴了械，无论拥有
多么强大的武装
也会毫无斗志，只能像站不起来的侏儒
挺不直脊梁的软蛋，让人戏弄和宰割
 
十一
还是来一个蒙太奇吧
那些憋屈的陈芝麻烂谷子
不说也罢。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了近代
一战。二战。辛亥革命
八年抗战。内战
用八千万条命，终于将垂死的中国
拖出了内乱和战争的泥沼
 
而鸦片阴魂依然不散
有个叫荷夫曼的德国人，众里寻他千百度
以药物的名义，找到了
潜伏于鸦片体内另一种物质——海洛因
 
犹如一个贼心不死的恶魔
无论你施以怎样的善念
也难以将其拉上正道。有悖荷夫曼初衷的是
一转身，鸦片就乔装改扮
改名换姓，杀了个回马枪
重新潜回人群之中，干起了旧日勾当
 
十二
她知道，还有那么多狂热的粉丝
日夜惦记着她，还有那么多
孤寂而灵魂空虚的人们
在望穿秋水，等待她的抚慰，还有那么多
被毒瘾折磨着的肉体，在翘首以盼
等待她解除痛楚
 
脱胎换骨的鸦片，不，海洛因
自然远非昔日可比，其身价
随之翻越百倍自不必说
粉丝愈发众多，也不必说
特别需要强调的是
其勾魂摄魄的魔力，也早已鸟枪换炮
与时俱进，只消一口
她就终身死死缠住了你
不然，为何有那么多人
愿意提着脑袋以命相搏，就是最好的例证
 
十三
海洛因的幽灵无所不在
小街背巷的阴暗处
人迹罕至的龌龊之地，乌烟瘴气的出租屋
激光灯疯狂闪射的夜总会
海洛因就像一双双无形之手
在操纵着那些年轻的肉体
操纵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
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念头
让他们义无反顾，走上一条不归路
 
粗大的烟枪，换成了精巧的注射器
或更简陋的锡箔。舒适的烟床
换成了随意的龌龊之地
享受，换成了折磨。短暂的飘飘欲仙
换成了生不如死。但后来者
依然趋之若鹜，前仆后继。以毒攻毒
以痛止痛。以命搏命
只为那一刻，短暂的销魂
 
十四
吸毒者在电视上现身说法。他说
自从爱上那一口，他的每一根筋脉
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里
就爬进了无数条毒蛇，无数魔鬼
每一块肌肉里，就像扎进了
无数根钢针，无数刀片
以及无数烧红的烙铁
从此，他不再有白天，也不再有夜晚
 
从此每时每刻都仿佛有一把钝刀
在不停地割他的脖子
割他的手腕。有数不清的烟头
在戳烫手臂上早已伤痕累累的肌肤
直到如今，只剩下一张人皮，裹着一把
丢失了灵魂的骨头，直盼着死神将其
最后一口呼吸，掐灭
 
十五
亲情成了奢侈品。被海洛因
彻底控制了的人
如同飘在人间阴影的一缕冤魂
让人惊恐不安的索命鬼。他们走到那里
那里的空气就会不安地骚动、躲避
 
亲人的眼泪早已流干。心中仅存的爱
早已被洗劫一空。彼此成了
前世的冤家，今世的仇人
世界如此之大，却无处安放
这一缕小小的幽魂
 
十六
遥远的边境线上。白山黑水
风声鹤唳，冷月如刀
萋萋草莽中，侦察与反侦察
卧底与反卧底。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缉毒犬敏锐的嗅觉
与恶狼的狡诈紧张对峙
白粉早已披上伪装，隐藏在任何
可以隐藏的地方。包括女性
风情万种的隐秘通道里
而那一条条隐秘的通道
却难以确保，能够将其一次次
顺利送达梦中的天堂。这些刀尖上的舞者
他们的胃口那么大，他们的欲望那么深
短暂的一生，如何能够填满
 
十七
但冥顽不化，心怀叵测的白粉
不会轻易退场。她早已修炼成精
参透了人类的本性，拿住了人性的七寸
偶有松懈，她立即攻城略地
将一个个空虚无聊的灵魂，招致麾下
 
她可以不动声色，和平演变
把白骨染黑，把人心染黑
无论用多少吨悲伤的泪水，也难以洗白
甚至你会发现，多年来
捆绑着你的那个魔咒
正阴笑着蹲在你的骨头深处，无论如何
锋利的尖刀，也无法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