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衡艺术家

我在院子的下午里开始定车练习。
换句话说，维持头顶一小片
天空和周遭楼房们的平衡感。
作为初学者，骑在单车上犹如摘取
中学时代校园夜色中的匿名初吻。
这过程固然夹带着对未知事物的紧张感
但终究会被偷偷干坏事的快乐所驱使。
危险的练习对好奇的生命而言，
充满了继续下去的魔力。
而掌握平衡的要领在于
脚尖紧踩踏板。利用，
右边风景里重物们可见的倾斜
抵消左边刚刚形成的新鲜的吸引。
于是你就有那么一会儿，
可以在单车上入定。
你想到生命也不过是这样的瞬息
类似脚踏车上的平衡练习，
这细小的静止让宇宙微微暂停。


2.独处艺术家

黑暗中的静坐聚会犹如独处。
宾客们煞费苦心的穿搭，精致
费时的妆容霎时变得无用。
平日里的弄潮儿也手足无措
漆黑中他们连自己的手也看不清。
幸存的听觉使我可以
听见一些人忍不住
打破聚会规则的私语。
他们谈论诸如”天气”之类的东西
但我知道他们不是真的关心天气
那只不过是靠着稀薄的回声
确保自己存在的消息。
“是活在我们之后的人，最终
印证了我们的死亡。”
一些凳子们开始按耐不住自己的木腿了，
在地面一点一点试探着摩擦。
有的人摸不到自己的酒杯了，有的人
是站着还是坐着呢？我也不清楚。
黑暗奇异的生产力，让我开始着手描述
牙齿的速度，这使得曾经日子里一些
被咬过的苹果一度重获分娩的疼痛。
黑暗中的静坐聚会犹如独处
这时我希望有人自顾自地舞
那些，未被发现的小岛无名
花朵的绽放，我多么希望，可以加入。


3.蜉蝣艺术家

这些短暂的造物们，生命的
绝大部分时间，居住在世界的底部。
许多，高于河床的景物，在暗中滑向它们。
蛰伏在水底，常常是缓慢地进食，等待着
那个基因般笃定的，如约而至的温暖时机。
在此之前，自然沿袭默契的不成文法，要求
它们其中的一些，适当地早夭，以分担，
那些未成年的鱼虾们，上涨的食欲，
好度过紧张的发育期。
而真正优秀的黑夜，会小号手般
精准地吹响黎明。这些小造物们
在漫长等待的寂静中
支起了耳朵，发明着不远处草地，
白鹭降落时崭新的语气。
 
江水回暖，蜉蝣们先于鸭群知道这点
在三年的蛰伏期里，它们
并没有被鱼儿摆动的鳍所吸引，根本不动摇
身体深处隐藏的秘密：一对窄小
透明的，紧紧贴住腹部的薄翅。
这显然是一场对水面精心预谋的突破，
由少数的觉醒开始，进而蔓延到整条河床，
像一团火窜出了水面，在光的映照下
闪烁的双翅像极了群星夜晚的回答。
蜉蝣们降落在树枝上，从旧我的壳中
蜕出，一些人类观察者终于开始
注意到它们，并用“小时”倒数着它们的流逝
 
那小东西真是极简主义的践行者，
紧接着飞到水面开始一场交嬅的狂欢
这神秘的力可以追溯到我们的诞生
现在它只是某夜涨水后蔓延上来的虫群
你尽可以轻易地注视如此寻常的事物
乃至一切，但仍一无所获。
我们正目睹密旨从容地传递，显然又隐秘
如古帝国的黄昏里被架空的皇帝，寄出衣带诏
没有人读懂其中要求被读懂的一句。
蜉蝣们匆匆死去，孕育的生命
以卵的形式回到水底。宛如新的轮回。
那些同样冒领着旨意的人，就会追问
蜉蝣的意义何在？
匆匆繁衍，而后消失。
还有那些寂静的闪电，空旷的草地
雨夜月光下默默咀嚼的马群。
凭借着什么如此平静笃定？
一双隐喻之手正剥开洋葱的层层冠名。


4.野玫瑰艺术家

野玫瑰，生长在爱尔兰，紧致的
花瓣们，相互摩擦产生的微弱
闪电，在每个夜晚，众筹般聚拢
用于购买，一次预算内的降雨。
清晨反馈的所得税，是露珠点缀
那些无人的时刻。玫瑰花枝的叶子，
脉络间，静静容纳着，鸟鸣歧义的巡礼。
仿佛，对于一株植物而言，它仅仅能做的
只是接受，只是向地下的幽暗，
贡献根的想象力。可令我疑惑的是
在这个远离情人节与城市
花店的地方，是谁，孜孜不倦地
在人类所命名的春天的势力之外，
仍要求着野玫瑰每日的开放？
是它们自己。同如谜的宇宙一样，
它们的可爱之处在于，
听不进一点儿人类的建议。


5.公交车艺术家

我坐在周四傍晚回学校的晚班
公交车的最后一排，靠着窗
耳机里正播放遥远时空的音乐。
人不多，左前方过道旁，坐着一个
白发并且秃顶的老人。你从他的头上
读不出什么史诗，或者，几十年的
奋斗史。你读不出他久远的童年里，
一次艰难的考试中，他焦急地
与同学互相确认大家都没取得
好成绩的那种小窃喜。

靠近车门的那个年轻女孩一直
偏着头注视，随时会流走的风景
其实车上的乘客暗中也是，景物
短暂的一部分。路旁某位
在爱情里受伤的少女，那个，
苦于加班而薪水却低得不敢允诺
七年女友，一个像模像样的礼物愿望
的失意男人，注视着车水马龙，
里面就有我所乘坐的一辆，正在
流逝。我观察着那个
看风景女孩的一举一动，我得承认
赏心悦目的侧脸，有很大的吸引力。
我无数次遇到过这些，陌生的美丽
总是擦肩而过，无疾而终。她们
饱含着我对自身的误解。
像由于听错歌词却偶然获得的，
另一种奇特的理解。

背对着窗坐着的是一对母子，
小孩还是最可爱的时候。母亲用
刻意的普通话，教小男孩念
宣传栏的内容“富强，民主，公正，法治…”
他们对面，是一个眉头紧锁的男人。
正携带着胃病欣赏窗外行道树上
一只刚刚降落的白鸟，大概
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吧。中途上来的，
头戴杏黄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刚刚
从市区里的三期工地撤退出来。手扶着栏杆
倚在车门前。他只几站就会下车
钻进某个巷子里温暖而拥挤的小窝。“他”，
通常有一个正值叛逆期的儿子，或者
过早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
而贫穷像一位刚下夜班的妻子，常常要
稳住狭窄厕所的，因罢工而跳舞的洗衣机。

乘坐公交车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车上的乘客，甚至因久坐
而发福的司机，没有什么共同的遭遇。
只是从一个地方上车，另一个地方下车
运气好也许会有一同下车的乘客，不过
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到去主动攀谈。
在站与站之间存在一种短暂的共时性，
从宇宙高高地降落切割当地时间的横截面。
乘客们，母亲不是母亲，孩子不是孩子，
更没有什么胃疼的男人，他只是
捂着肚子的肖像而已。静止着，
这短暂的画，仿佛要求我相信
车上坐着的乘客，没有人要回家
也永远不会有人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