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艾蔻，军旅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等发表大量诗歌和报告文学，出版诗集《有的玩具生来就要被歌颂》《亮光歌舞团》。鲁迅文学院第31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

站军姿的艺术家（组诗）

伞兵漫游记

大地扑面而来
风认得我
孤独的船桨
划过云朵的村庄

藤蔓与钟楼
都是游泳高手
星星们灌满耳朵
又偷跑出来，四处郊游

一秒钟
是三千六百种尝试
一种沉默
是无数次尖叫的集合
最轻的时候
我代表一万吨钢筋
能截获任何方向的奔袭
更多的时候
我必须原地不动
守护草间滚动的露珠


再别靶场街

靶场街正对医院的大门
像一把剑直指住院部
我从靶场街最北头出发
七分半钟就能走进那栋楼
床上的人快要一无是处了
一组心电图
牵扯着一大群人的心电图
电梯门不断开合，走廊里人来人往
喘息、咳嗽、脚步拖着哭腔

钢筋混凝土的楼，坚固顽强
盖住这些难以安静的时刻
他心想，要是能逃出去
就买身新衣服
中山陵园寿衣店，小小的门面
紧贴着医院
仿佛标配的外墙瓷砖
白天你永远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这往往让人错误地认为
死亡只会发生在夜晚

边  境

独子用远行报答母亲
地雷用沉默承诺拆弹部队
爆炸对时间下足了工夫
深挖浅埋，声东击西

雨水是太阳对河流的歉意
花对泥土兑现了凋零
腐烂，人间之王
它给死亡装上了信仰

从清晨到夜晚
从夜晚到清晨
我们在生死间穿行
界碑和墓碑，互相着身份

永兴岛上的镜子

随身携带镜子的女人比比皆是
把镜子带到永兴岛的
只有我的学生。半年后
她做出些令我质疑的结论
比如，岛上的镜子
不具备涂口红的功能

那里是热带季风气候
那里是西沙最大的岛屿
没有火车站和音乐厅
只有集合哨，一次次拉开时光的裂缝

岛民安居，观光客来去
中间有些像朋友的人一闪即逝
按时抵达的补给船
卸下肉类、蔬菜、棉纱和阿司匹林

采访镜头下的她已经显得陌生
黑壮，男式短发
胳膊上析出一层盐粒
南中国海在身体右侧翻卷
镜子在夏常服的左兜里晃动

她说她总是忘记抹防晒油
每逢落日时分，她擦拭
那些额外生长的晶体
镜子躺着，像微缩的海面归于平静


炮  手

发动机正发出轰鸣
他扶着炮管
顺着黑色延伸的方向观察
想象中，一枚尖头铁器
会突然觉醒

他知晓这个过程
由冷静通往不可逆转的狂飙
他念念有词
如何克制颤抖
去操作，如何紧急撤回

当哨声响起
炮手从炮塔急速滑下
右手作为支撑
下一秒，大地接受了他
更为敦实的身体


大海就是

大海就是所有的名字
我不认识的植物、动物、无机物
人工制造的仿生物
尚未相见，我们已亲如姐妹
大海
大海就是——
我以为我无法吞下它
它却一直在我体内
无论我怎么走
都只是在摇晃一肚子苦涩的水

白塔山

一家人围坐在塔前
是1985年的黑白照片
初夏的马齿苋
还在影集夹缝里疯长
蚊蝇飞离草从，缓缓扑向鼻尖

我们还是小孩，空气中
那种闻了就会长大的香气
还不敢大口吸
在山顶，长时间盯着远处
会产生一种错觉：
跳下去不会死，会飞起来

谁也没想到
这就是最齐的全家福了
女人把亮片织进毛衣
男人们抽烟、聊天
刚拍的照片还是未经冲洗的胶卷

塔内的木梯又陡又窄
我们不说话
像青鱼一样聚拢
悬崖边的飞行
一点点丢在黑暗中



记一次演习


在这个时刻
最不愿到达的地方
也被信号弹照亮
士兵传递着捆绑式的指令

集结速度取决于智慧
而非马路的曲直
一刻钟之前
191高地已经全线开火

历史的每一次年轻
都必然回到土地
从虫子的触须开始
重新出发

马匹返回地面吃草
女兵就地躺下小憩
同伴走过来
为她搭上白云

太行山下的烟尘重新翻滚
再重新静止。泥巴与脸
鼻腔、衣服、战靴会师
我们都是泥做的

练习受伤练习死亡
练习每个部位的包扎
每块骨头
都有多种可能的伤

爬下来，重新聆听
大地的教诲和箴言
我们融化在一起了
发出多少怒吼，收回多少赞美



抓住有关铁器的一切

用力抓住
它是通往平静不得不遭遇的事物
用力抓住
我愿意牺牲更多的感受

时间用来等待和行走
抓住铁器的一切
让它渗出汁液
替代部分滂沱大雨

抓住铁器，对面的碉堡说
地下埋着万千英魂
仿佛埋着一块铁
每时每刻都担负使命


站军姿的艺术家

并拢双腿，挺直脊梁
再一根一根地绷紧神经
收腹！抬头！目视正前方！
站军姿——军营必修课
从酷暑的训练场
到四千米凛冽的高原
从晨光中的海岛到北极边防
战士们个个练得挺拔之势
他们的身体，正与祖国大地
建立起一种特殊关系

人们并不了解
军姿中每一位战士都是艺术家
当秒针滴答，时间越走越慢
疼痛和沉重全方位袭来
眨眼间就会引发一次肉身的沸腾
他们迈开腿，舒展双臂
疯狂地旋转加腾跃
而实际上，整支队伍纹丝不动
身体与大脑维持着精妙的平衡
有的人是冰雕，纯洁而通透
用冷静雕凿出紧凑的威严
有的人展开了画布
肆意挥洒浓墨重彩的热血
身旁的战友则置身大海
任波涛捶打，不由分说的浮力
让紧收的下颌松开了舰艇的扣子

长时间站立，会让人失去耳朵
万籁俱寂，万物的存有也随之淡去
这时，有人想象出一座高山
让它矗立在眼前
仿佛戏剧的科班生在晨练
清一清嗓子，就要喊出锦绣山河
在号令声响遏行云的那个时刻
这些脱颖而出的艺术家们
一个接一个，蜂拥而入
使命和责任的双肩
升起抑扬顿挫的节奏
鼓点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
仿佛春雨和雷电
密集地撒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