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鲟标本》

给最后一条白鲟标本刷上桐油  
刷上沉寂千万年的曙色
也刷上属于它的潇潇烟雨

我们需要明亮的事物
需要生活中若有若无的涟漪
忽略白鲟隐秘的伤疤
刷了一遍又一遍 
像在给一万条白鲟刷上宗教 
以此保存生命中不变的那一部分 

希望有一条白鲟在时光里突然转身 
它抖落满身疑惑的月光 
以复活者特有的声调说了一句话
之后，在令人着迷的水雾里
如一艘卸下重物的空船漂流而下

此刻泛着油光的白鲟标本
是一面诡异的魔镜，蓦然照见
盛满美酒的杯盏、古老的风暴和秘咒
照见，茫茫苍天之下，一副大湖的骨架


《阴沉木》

隐于江湖的一根阴沉木
是江的尽头，是湖的墓碑

制造洪峰的人远离洪水
或隐匿于膜拜的洪水之中
当年盛大的花事，途经树干的筋络
一举击败咆哮的湖水

一棵树不动声色，意味深长地
潜入湖底。它并不确定滔天洪流
是如何一念之间抵达的
浩浩汤汤的腔调，令它不安
我隐约听见，一排树木漂浮于
落日之上，它们的多声部合唱
瞬间被巨大的负压吸走

那个横渡者，还想深入更大的激流
一群叶子丧魂落魄地飘向远方
一根时代的白骨，横空出世


《传说中的一只水童》

传说中的一只水童，曳着月色
向我游来。放逐的水波打出一个响指
打出一道迷幻的反光

远山隐没于惊起的鹤唳
水童的故事，融化在月色里
又从湖的秘境中生发而出
水童爱着低处的漩涡和激流
在黎明与黄昏的潮汐中来回逡巡
似乎即将迎来重要时刻

留守在水中鲜活的乡愁，指向
我孤独的本质。一想到水童
便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抱紧
我的双脚。有时候像是强有力的流水
有时候，像是一个认错了人的孩子

水童柔软的脚步，每一步
都潜行于真实和漂渺的事物之间
都踩在我朝朝暮暮的潮水里
水童一直用水中幻影喂养自己
扒在船舷上注视我，形如落水的我
一直寻求自救，祈望爬上岸来


《濒死的鱼露出鱼肚白 》

大湖羸弱之时，无法呼吸的鱼
结伴死去。它们不再柔软的身体 
补丁一样敷在湖滩之上

这些形态各异、忧伤的补丁
是历史潮汐陌生的尸骸
在熠熠大湖熄灭之后发出寂寂余响
湖水变幻的信仰里，谁在推举
一条濒死的鱼，驻守这失水的旧世界
它咽下最后的远钟，不再背负
大湖的秘密。放弃远翔之鳍
把尘世的命交给漂浮物，荡涤起伏
祈祷之态的鱼肚，朝天而卧
满腹朝天的心事，显现最后的阴柔之美

最后时刻，它就这样坦然露出
藐小的鱼肚白，如旧时代湖光的遗迹
最后一束启蒙的浮光，徐徐飘动
与照耀远山的东方既白，最后一次对话

湖的局部，被鱼肚白隐约照亮
貌似某个觉醒的年代 

《大湖落日》

洞庭落日带着湖水的锈迹
如宋人的一枚寥寂，沉入湖底

一个放浪形骸的落水者
从审美疲劳中爬起
在隐秘的湖底，他曾是一盏灯烛
洞见一条古老的锦鳞穿过蒙蔽的水草
不安的灵魂涂满油彩，在落日尽处游荡
他洗净憔悴的面容，洗净水中的孤月
也洗净时代强加的名字

赶在离歌消散之前
他放出体内积攒的帆影
用一骑绝尘顶替自己
踏响涛峰，随浮云远去
在不可触摸的、恍然大悟的澄清里
他和某条古代的鱼，拾到前世
同一把钥匙。筹划在典籍的纰漏里
寻回一些丢失的东西
却怎么也找不到消逝的涟漪
找不到，龙宫那扇充满谎言的门

一群目光饥馑的铁匠，声音沙哑
从余晖的霞帔里抢出一堆篝火
他们幸存的老式手艺，足以
仿制一尊，锈迹斑斑的洞庭龙女
              

《噤声之鱼》

我感知到一条噤声之鱼 
从我混沌的体内挣脱而出 
回到了它自己身上 

崭新的它，从湖面弹出足够的高度 
从一朵云流浪到另一朵云 
一条噤声之鱼，是大湖的赤子 
也是天空的赤子
在宿命的逆行中安身
在江湖的叙事里嬗变
它一生浮游在别人说话的表面
像一枚无动于衷的浮漂
以此保留沉默的潮汐 

我甘愿被这样一条鱼所迷惑、引领
用激流剥去语言的外壳
以此正好实现自我的虚构 

此刻，我取走寂然的漩涡
从思想的秘径，重返一条噤声之鱼
            

《渔父 》

我看见一条巨大的河鲤
降大任一样出现
它驾一条小船，缓行在层层涟漪里
宽厚的脊背蕴藏沅水的暗语

进入河流的人看出了河流的破绽
一条船的出没，使空茫的两岸
拉近了距离。此刻的渔父
与搁浅的蚌壳一同蜷缩在船舱里
仿佛置身于干净的鱼腹
他们做着湍流中不曾做过的梦
试图接管，洪流之上的阵阵鸥群

那些江鸥如万千落叶
漂白了一个人的头
白发在隐喻经年累月的暗疾吗
梦醒过后的船舱空空如也
成为河水的灵柩

渔父说，忧患的河流终归要活下去
一条鱼，一只船，一个涉水的人
都是河流情不自禁的筋骨
渔父用桨橹，和江水说了一些难懂的话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沅江的脸色，一阵浊一阵清


《在大湖的希声里》

一群白鱀豚，尾随渺远的月光
隐入湖水。我认得它们宝剑一样的喙
尖锐的牙齿，以及紧急集合的呼哨

谁在湖的深处，等着指认它们 
谁在嘭嘭地敲打船骨，把它们赶进
一片破旧的征帆。它们不吱声
顶着荡涤的泡沫和汹涌的鱼腥味
在天堂般的大水逆行 
樯倾之事，发生在孤月的伏击中
白鱀豚早已成为大湖坏死的神经 
慢性的疼痛，弥漫在暧昧的水声里
嘤嘤之声四起，一个声音在说
请大湖不要再占用白鳍豚
请退出它们的身体

我和白鱀豚都不是鱼，同属哺乳纲
无法有效区分彼此生活的异同
我们因声呐，获得自己的话语权
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
无需回避任何事物和敏感词汇
沉默的湖水，一直试图掩埋我们的希声

多年以后，我在湖的另一面洄游
窥见白鱀豚已然失声的咽喉
如水体巨大的幽幽黑洞
我代替它，承载消失的流水与蜕变的落日
代替它进化，并借用大湖的声带发出嘎嘎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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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 白鲟，是中国特有的大型濒危珍贵鱼类，是劫后余生的孑遗物种，被列为一级重点保护动物。
注② 水童，是传说中生活在大江大湖中的一种类人生物，又称水猴子，身形如孩童。
注③ 白鱀豚，是中国特有的珍稀水生哺乳动物，被誉为“长江中的大熊猫”，已被推定为功能性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