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的焦虑与欲望的解构
——读罗伯特·哈斯《妒羡他人的诗》
远洋

前人的影响，也会构成哈罗德·布鲁姆所提出的“影响的焦虑”，“对布鲁姆而言，‘影响’既是一个确定诗学传统的比喻范畴，又是一个心理、历史和意象关系的复合体。……影响是解说文本之间关系的,它是一种互文现象。既是内在的心理防备——诗人的焦虑体验——又是外在的文本之间的历史关系，它们是误读或诗学误解的结果而非原因。” 就连伟大诗人李白也吟出这样的诗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如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走出前人经典作品的影子，彰显独创性，走出自己的路，是每一个诗人无法回避的内在困扰。
蒙田说，荷马是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诗人。正如在奥德修斯经过墨西拿海峡之前，塞壬不知道引诱过多少水手并留下累累白骨；在哈斯之前，缪斯女神也钟情过荷马这样的大诗人，哈斯不过是后来者。作为荷马之后的诗人，理所当然地把荷马当作“父亲”，也视为竞争的对手、“妒羡”的对象，要打倒打不倒的他，超越不能超越的他。
在《妒羡他人的诗》这首诗里，使无数水手葬身鱼腹的海妖塞壬，真的会唱歌吗？也许只是一群哑巴女人。这首诗的题目中关键词是“妒羡”。有必要先将诗中交错重叠的“妒羡”厘清头绪：
1、水手们（被用蜡封住耳朵）妒羡奥德修斯听到塞壬的歌；
2、奥德修斯妒羡塞壬所唱的听不见的歌（或许在传说中有过，或许以前经过的水手们听过，或许因为风暴喧嚣听不见）；
3、塞壬们妒羡奥德修斯想象的她们不曾唱过的歌（也许，还妒羡拥有奥德修斯之爱的女人）；
4、诗人哈斯妒羡古希腊荷马的史诗。
哈斯在这首诗里，彻底颠覆了荷马史诗和神话传说，塞壬们其实不会唱歌。这无疑极具反讽意义。因此，奥德修斯不过是被自己的想象所折磨。而塞壬们却被对奥德修斯想象的她们不曾唱过的歌的想象所折磨。而且，传说中塞壬三姐妹中的老大帕耳塞洛珀深深地爱慕着奥德修斯，当他的船只走过后，她就投海自尽了。“情人被带到茫然若失的深处，却在相互的幻想中被发现（就像他发现了对方）了那首并不存在的诗。” 那也是被对爱情的想象或者说想象中的爱情折磨而死。“当我们聆听她们的歌声时，我们有必要记住塞壬们自己的悲哀。她们内心的焦虑引起了别人的焦虑——虽然并没有使我们自己也感到焦虑。” 
妒羡本来就是一种心理活动，与其说是由于外在的诱惑，不如说是来源于对别人拥有之物的想象。小到男女之爱慕、名利地位，大到所谓人类理想、国家意识形态——所有的诱惑都来自于想象，而想象又来自于欲望，所以人总是被欲望所折磨。尽管它在诗中完全是匿名隐形的，但“诗的影响不是一种分离力量，而是一种摧残力量——对欲望的摧残。” 可以说，这首诗是对人类欲望的解构。
这首诗直接取材于奥德修斯的故事，可以说是荷马史诗赐予了哈斯灵感，在历史传承与影响的焦虑交互作用下，哈斯把它置身于别出心裁、独具慧眼的观照中，因而获得了自己的创造性。


附:
妒羡他人的诗
                                             罗伯特·哈斯 著  远洋 译

在传说的一个版本里塞壬不会唱歌。
只是在一个水手的故事里她们会。
那么，奥德修斯，被绑在桅杆上，被听不见的
音乐所折磨——跌荡的大海，
陡峭的风，鸟儿们离岸的饥饿——
而沉默的女人们为护盖花园收集海藻，
看着他竭力要挣脱缆绳，看着
他眼里可怕的渴念，在岩石
林立的荒岛上，被她们想象的
他对未唱之歌的想象，永远改变。 





（载《诗刊》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