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博特群岛:藏族70后诗人汉语诗歌的精神领地

作者:刚杰•索木东   2016年08月24日 12:01  《国际汉语诗歌》2014年卷“藏族诗歌专辑”评论    453    收藏

   藏地,按照方言划分为卫藏、安多、康三区。按今天的行政区划,藏族主要集中分布在西藏、青海、四川、甘肃和云南五省区。站在这片被誉为“世界屋脊”和“第三极”的青藏高原上,怀揣笃定和慈悲的藏人,始终用宽广的心灵恪守着无数哲人和艺术家梦寐以求的神性和诗意。这一份得天独厚的神性和诗意,就让藏族文学在千百年无间断的歌唱和咏叹里,始终浸染着丰富的抒情底蕴和巨大的浪漫叙事。也正是这份与生俱来的饱满抒情和宏大叙事,使得站在雪域青藏的大空下的藏族诗人,结合自己的地域和群体特点,在传承和创新里自然而然地构建了一个文学上的“图博特群岛”,成为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一支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这里的几位藏族诗人,分别来自藏地三大方言区,年龄集中在70左右,读他们的汉语诗歌,就可以一窥这个文学“群岛”上的璀璨和优美。


  大地·故乡·母亲


  在物质丰满的庸俗生活中,大家苦苦向往和追寻着的“香巴拉”圣地,其实就是母性大地上的精神故土;而在精神流放的时代夹缝里,人们梦寐以求的超越和解脱,其实就是以故乡命名的最后归宿。


  居住在安多藏地格尔木的曹有云,在他题为《年代》的诗歌里这样写到:


  在这些平庸如风的日子里

  我们写诗的理由并不充足

  就连鸟叫都是一个声调

  只能是特朗斯特罗姆他们

  只能是零度

  乃至零度以下的风景


  是的,连鸟叫都是一个声调的日子里,即便住在高原的更高处,作为一个诗人,他能看到的零度以下的风景,又是什么呢?


  是渐去渐远的故乡的发辫,还是越来越生疏的母语的字母?是逐渐凋敝、满目疮痍的大地,还是日渐苍老、风烛残年的母亲?——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在这个连鸟叫都是一个声调的日子里,我们能够看到的,也就是诗人守望故乡的焦灼、孤傲的灵魂,也就是诗人在零度以下安静地注视着母性大地的那双眼睛。


  同样是安多藏区的甘南诗人扎西才让,他笔下那个暮色里的风尘女子,和试图带她找到归途的羸弱男人,又何尝不是我们在世风里迷失的影子呢?


  他说:“回吧,乘你还没在我眼前死去。”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故乡,又仿佛来自地域。

  她想勇敢地站起来,那天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

  幸亏还有星辰次第亮起,照见了她的归途,

  照见了她的男人:像一棵干枯的树,陪伴在她的左右。


  当繁华落尽,当秋意萧索,当大河东去,当落木萧萧,诗人们拥有的不仅仅是悲春伤秋的驿动心情,更是那些删繁就简、反璞归正的灵魂居所。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悲悯情怀里,藏族诗人始终把他们的文学视角,就放在对纯粹物质追求的拷问和对终极价值追求的呼唤当中,并且发出了自己虽然短促但却永无终止的声音。


  归去,归去!在人性的迷途中,听到那声呼唤,就能够引导我们回归故乡的。它是信仰,是传统,是母亲留给我们的血浓于水的根脉。所以,来自安多藏区、在异乡漂泊20年的索木东这样说:


  渐行渐远时

  就会,看清自己

  究竟属于

  哪一片土地

  ……

  其实,我们都知道

  即便是,走到

  天的尽头

  回去,也只需要

  小小的一步


  隐忍·趋善·向上


  很多人认为,粗狂、热情、浪漫是藏族人的群体特点,因为他们看到的是雪域高原这个群体的坚强、自在和微笑。其实,我想说的是,趋善、隐忍、向上才是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根脉,才是这个高原族群,在离天最近的艰苦环境下尚能从心底里微笑的理由。因为我们有一个这样的文化传承和宗教信仰。


  作为一个深入阅读和研究了藏文经典著作而又用现代汉语写作的诗人,阿顿•华多太的文字,更是沿袭着远古而来的抒情传统。读他的诗歌,你就会感受到他作为诗人激烈和作为学人克制,他优美的诗句,宛若青海高地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高原的微风里散漫地飘落,清凉爽心、醍醐灌顶,却不凄厉冰冷、盛气凌人:


  在草原,大地与天空没有纠纷

  我与我之间没有过意不去

  在草原上,古老的黑帐篷

  被两条平行的车辙拖到过去

  在草原上,骏马驶过的飞尾

  被摩托车的一溜黑烟取代

  我席地而坐,就会成为一片浮云

  那些山的欢乐,和水的悲伤

  尽收眼底


  诗人的故乡,遥远的雪域大地,落雪的日子是漫长而寂寞的。漫长而寂寞的冬季,那朵时断时续的雪花,就始终忧郁地落在诗人敏感的心上。当雪片落地的声音敲响诗人孤独的梦境,此刻,除了宁静,还有辽远的呼唤,就从血脉里一波又一波地传来。


  来自四川阿坝藏区的诗人王志国(洛桑尼玛),他娓娓道来的谈论里,是关于亲人远去的话题,是关于死的话题。诗句中已经没有太多失去亲人的悲伤和疼痛,更多的是藏人超然生死之上的隐忍、淡泊和向上:


  谈论一个死去的人

  太沉重

  我们无比伤悲

  幸好有薄凉的风

  不时吹过,把两个人

  内心淤积的痛

  无声地

  卸向身后的秋天


  而同样来自阿坝的女诗人蓝晓,就这样用女性温软的笔调叙写着岁月更替里的无常:


  时令在树叶的脉络上交替

  我将走过一个季节

  蝉将走过一生的生命


  淡淡的走过一个季节,岁月老去的时候,留给我们的不只是感慨,更多应该是对生死轮回的感悟;蝉走过一生,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记忆,而是整整一个夏天的清脆鸣唱。


  所以,在西藏女诗人琼吉看来,即便窗外飘动的那个影子让人心怀猜疑和恐惧,可我们还是应该打开窗请他进来:


  我们喝着隔夜茶,

  目光融进月色,

  一滴眼泪在杯中,

  他告诉我,

  虚无是他真实的身份!


  当虚无的身份得到证实,作为人,作为一个温暖的个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需要看到丑恶和卑劣,但我们更需要在人世间拥有温情和宽恕、悲悯和善良。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居住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的藏人,为什么他们日复一日的祈颂,不是为了自己的富有和获得,而是为了众生的安康和吉祥:


  让每一行感恩的泪都滴在拉萨河里

  流淌着生命的轮回

  让每一颗跪拜的灵魂都融在桑烟里

  祈福万物

  ——罗布旺堆《拉萨,一生的牵挂》


  传承·恪守·飞翔


  传统是什么?该如何去恪守,然后乘着那双灵动的翅膀,完成自我生命里的完美飞翔?这是在传统断裂、信仰迷失、信念沦丧的季节,所有人都在仔细思考和认真琢磨的一个大命题。


  当功利社会的唯利是图在狂野的梦里横冲直撞,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明天醒来,一边听从它四个轮子狂奔的钢铁意志,将一无所知的我们,带向不可知的远方时,曹有云看到:“但远方还远/没有尽头/路上饥饿的蚁群已泛滥成灾”(《饥饿的蚁群》);蓝晓看到:“它们经历了风的狂放和轻柔/阳光的炙烤和抚慰/雨水的抽打和滋养/它们挣扎着,从一颗种子成就为果实”(《茶几上的苹果》);德乾恒美看到:“人们仰望天梯/彷若在做一场空洞的梦/那是灵魂的影子/追逐着前生后世的因果”(《帕帮卡》);扎西才让看到“在海螺山下歇息的那晚,在一座寺院的白色外墙上/他终于画出了理想中的蝴蝶”(《理想中的蝴蝶》)。


  而作为诗人,作为秉承传统、立足现实的藏族诗人,他们用汉语书写时,又该如何让嫁接而来的汉字,在图博特的血脉里绽放多元文化交相映辉的璀璨光芒呢?


  这个秋天,王志国站在南流的弱水边,站在汉语流淌的诗歌大潮里,让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水珠,肆意打在自己的脸上,打在故乡的群山上,也打在母族的历史上:


  一段段久远的历史,流水般逝去

  像一册史书,串联在弱水堤岸

  往事已然久远,惟有弱水向南

  一路蜿蜒,柔弱的水

  悬在群山的腰间,沿途溢出的浪花

  打湿了嘉绒藏人模糊的脸


  这个秋天,来自青海的阿顿•华多太站在客居的北京街头,他感受到了都市的繁华和无奈,感受到了物质居所和精神归宿之间的无奈:


  北京太大,以使我不能确定

  站在哪里,才是北京。

  这个城市,广阔如草原

  牛羊都带着滑轮,在奔跑

  一个牧人骑着一匹老马

  乘夜色到最近的邻里

  借一瓶酒,都得走数十个站点

  换乘几道车


  这个秋天,在母族的蹄印曾经逗留的古都长安,在皇城脚下的静谧的藏传佛教广仁寺里,索木东就这么轻易地和一注菩提肃立凝视:


  法号就轻轻吹响了

  绛红色的僧衣

  在一抹微笑里

  带我回到雪域


  这个秋天,德乾恒美来到拉萨,来到布达拉宫下,仰望巍峨神圣的白宫红墙,看到了母族的过去和现在,讲述着自己的坚守和弥留:


  纯银的雪片自肩膀抖落于雪域净土

  六百万枚海螺堆积出众雪山

  起风了,漫天的风马

  枯黄的经文在阳光下拂动似雪片

  远方的孩子,回到了拉萨

  十万雪狮吼,四方佛加持

  布达拉宫巍峨,圣城石路参差


  这个秋天,远在格尔木的曹有云,也就在这个诗意盎然的季节,在多元文化的明媚天空下,轻轻搭起一座放弃傲慢与偏见之后的语言之桥,让现代文明的洪流里,始终洋溢着藏族诗人的普世大音:


  你用故乡

  唐朝或者宋代

  卓越的毛笔

  化解词语和语法

  傲慢与偏见

  坚硬之冻土


  这个秋天,在这样的诗句里,我们已经无需再去诠释传统的文本定义,亦无需再去解读传统的语言涵义。


  因为,传统就是血脉,就是故乡,就是大地,就是母亲,就是连系着我们的根脉。即便我们游移于异域和他乡,即便漂泊于无物和迷惘,即便我们在多元文化的夹缝中无数次地沉浮,但诗人柔软的内心深处,都始终有一朵莲花,在静夜里温暖地绽放。


  也许,这就是诗歌,这就是文学,这就是文字,赋予我们的阳光和雨露、温暖和博大,她让我们在心灵最纯净的高地,和灵魂一起,自由的翱翔。


  【简介】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1974年生于安多藏区卓尼。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马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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