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武铃:在时间之诗广阔的天空下——读伟驰诗歌笔记

作者:雷武铃   2016年11月16日 16:19  中国诗歌网    478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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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艺之路总是从否定开始,如同沙里淘金,用排除法一路排除下去,把沙子淘尽,最后才找到金子——自己所要的那种写法,那首诗。在探寻那幽深隐晦的“应该怎么写”这金子的学诗道路上,我们通常能明确抓住的只是“不能怎么写”这些沙子。我们的学习,所学会的通常是一堆的禁忌,如同宗教,易于知道的是戒律与禁忌的不许如何,而不是教义的应该如何。

但艺术之道又在于点石成金。世界生活泥沙俱下,艺术之道在于提炼,既提纯,又冶炼。如果只是沙里淘金,也许沙子淘尽,也未见金子。因此,点石成金是更高深的功夫,是艺术的终极。这如同一个循环:一开始学习禁忌,然后再学习如何破除这些禁忌。这样成就的诗歌艺术作品既合于某种共同规范又富有极度的个性自由。这样的诗人艺术家,让人赞叹其天才的广阔无际,不可思议。

我读伟驰的诗每每会产生这种惊叹。我和其他一些诗人所深受的那重重禁忌,我们谨小慎微地举步之处,只见他大步疾驰,甚至纵身起飞。我们学习了,受益、受限也受制于那些禁忌。伟驰却不一样,他同样接受了和我们一样的教育,但又能那么轻逸地穿梭于种种不可能,施展着让人惊异的点石成金的魔法。——当他那能驱动一切、熔铸一切的创造力的炉火,把生活的泥沙冶炼成熠熠闪光的诗句时,他诗歌呈现出的丰富与斑斓,超出我的理解,我唯有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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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自由、充沛,这是伟驰诗歌给我印象最深之点。作为诗人,他是我们时代尤为罕见的综合性诗人。他可以自如地出入各种风格和题材。弗洛斯特风格的诗,他能写得很好,奥登风格的诗他也能写很好。但他不是弗洛斯特风格诗人,也不是奥登风格诗人。他另一些诗写得从容、宽阔,语言、意思、节奏都很自如,问题也很清楚。非常漂亮,极富神采。他能驾驶很多抽象的问题之诗,直接写历史、理性、生死、救赎,等等,让我想到米沃什,风土味很重的希尼也为之惊叹的米沃什。但他也能写希尼风格的乡土诗。他还能写各种逞才使智、博学炫目的讽刺诗,口语诗,非常机智、滑稽逗乐。他又有写的最甜美、最伤感的抒情诗,让人唏嘘不已。我看到他的《望星空的人——纪念郭小川诞生90周年》,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还有他的《家族相似》,《黄鹤楼》之类,那些收在一个集子里的诗,我怎么也无法明白这怎么是同一个人写的。但我又确切地知道这也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写的诗。

我们的时代似乎只能出风格诗人了。我们时代的诗人,几乎都是风格诗人,似乎也放弃了做综合诗人的抱负。每个人似乎都想着炼成自己那“奇异的剑术”,锤炼自己的偏门绝技。当今世道,独创何其艰难也,能有自己的偏门已实属难能。姜涛在给胡旭东诗集写的一篇序当中,非常深刻地指出了诗人在“发展自己的癖性”。这是对当代诗歌有普遍性意义的洞察。包括我自己,也只想在自己的才能与性情的限度之内,以写出合乎自己心愿的风格诗为满足;不敢逾越自己的限度,觊觎能集众美于一身。但是,伟驰不一样,他天生就是一位综合性诗人。他广阔的才华让他一个人同时使着我们十八个人分别使用的那一种兵器。还有一点,我觉得奇怪:好像伟驰对自己身上的这一点并不是特明确。实际上伟驰比一般诗人,对风格更敏感与自觉。这是我从他的诗集《回声》后记和他这么多年与我的交谈中感觉到的。但他偏偏不是个风格诗人。

03或04年的一天夜里,我和席亚兵在他西坝河的家里,笑意盎然、又严肃认真的专门研究过伟驰的智力结构问题。我和席亚兵不理解他看那些我俩觉得特无聊的港台搞笑片时,一个人笑得孩子一样乐不可支(想到他一个人盯着电视坐在小板凳上笑得乱晃的样子,我和小席就克制不住大笑);而他做的又是奥古斯丁这样严肃得吓人的神学研究。当然,我们研究的由头还是他的诗的幅度之大,让我们感到无解。我们俩最后的结论是:伟驰天赋异禀,是天才。——天才,这实际上是一个偷懒的用词,我并不喜欢。只是我们实在解释不了,何以他与我们如此不同,如此超然于我们的限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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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我和伟驰认识18年了,——这一想把我吓了一跳,18年,如果我们的认识是一个婴儿出生的话,他现在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时间可怕,但我依然清晰记得92年9月开学不久,他到铁军和我的宿舍47楼3065,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拿着在香港出版的深蓝色封面的16开本《追忆苍茫时刻》,敲门进来。他脸色红晕,表情严肃,做了自我介绍,并提到他和铁军都认识的深圳大学的诗人欧宁。上世纪北京纯净的金色秋天里最明亮的中午的阳光铺洒在我们宿舍的地面,再反射到坐在下铺和屋角桌边的方凳上的我们的脸上(那时他和铁军都没现在这么胖,我的头发也比现在多太多了)。大家谈了一些简单的个人写诗情况,一些诗歌方面的书和事。整个气氛带着主动的友好、善意,和初识的分寸。年轻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助推着内心明亮的话语流淌而出。这第一次的见面如乐队奏响的第一个音,确定了我们后来数不清次数的相聚与交往的曲调:善意、轻松、温暖和信赖。时间洗劫了我们太多的所有,但也增长了一些我们的所没有的,那就是我们对生命、生活的丰富的理解。这于我就是对诗歌、朋友情谊、人世代谢的更深刻、更充足、更美好的感受的累积。

18年来,我对伟驰的诗可谓非常熟悉,但是当我读到他刚编成的总结性的诗集时,我还是感到震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集中的一次性的读到他这么多诗。这之中很多诗我已多次读过,也有不少诗是第一次有机会读到,——我相信其他人也不曾有机会读到过伟驰这么多诗。他把自己的诗按时间顺序分成了五辑:近作,新世纪,北大时期,中大时期,少年时代,再加两首长诗:《追忆苍茫时刻》和《瞳孔》。这样可以很方便的看到伟驰的诗歌在时间的线性运行中的自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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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驰的两首长诗,《瞳孔》写成于1990年10月、《追忆苍茫时刻》写于1988年至1991年间,也就是他19岁到22岁、在中山大学读本科时期。这次我特别细读了伟驰第一次见面时送过我的《追忆苍茫时刻》。18年前第一次读时,我根本就读不懂,后来读过几次,也没读完。这次,我终于理解到其中的美妙。我唯有叹息:在我还不会造句之时,他已能写出这序诗、引诗之外28章,共八百多行的极为优美的长诗了!

在新诗史上,长诗少有成功之作。长诗对诗人的才能与抱负是一种迷人的诱惑,特别是年轻诗人。但支撑长诗的理性结构与整体把握以及对生活的认识都非年轻人之所长。很多长诗失之于内容空飘与形式的单调,特别是时间一久,更觉热情褪色陈旧,难以卒读。《追忆苍茫时刻》显然在时间的冲刷中更焕发出了美丽的光彩。这是一首抒情长诗,可以称之为“黄昏之歌”。这28曲黄昏之歌往还复沓,咏唱着白昼将逝、夜幕垂临时分内心的迷离、颤动、祈愿、回望与憧憬。长诗带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浪漫主义的情怀,浪漫主义的优雅思绪,高华庄重的意象,东西方文化传统中的经典原型与神圣词汇。与同时代之作相比,它的情感非常饱满,语言与意味也复杂、精致,丰富多了。还有一点:它所选定的黄昏,天光高遁、大地沉陷的苍茫时刻,是诗歌恒久的主题了,王维,李商隐,荷尔德林,波德莱尔,无数诗人都写过。这确实是一天中伤感与唯美的时刻,脱离日常劳作而远望、沉思、歌咏的时刻,很匹配这首诗中年轻诗人的善感。这些诗句是如此的优美,带着历史文化的超越个人的普遍之美。这样的诗句与段落如此之多,甚至无法引证。举第9章:


此刻暮色降临,浸入我们的周身

不可摆脱的阴影,如水温柔、慈爱

无所不至。我们是在渡河,向她接近

水的响声在我们头顶,火的响声在

我们脚下


向她亲近使我们和她疏离。一步步

靠近她的呼吸,一步步

背离她的心,妩媚的遥不可及。狰狞的

虚无。沼泽流动。泥涂无定形。

我们的手找不到支撑

牢牢地抓紧了风


接近就是疏远,到达

预示隔绝。“她是否知道此刻的

摇摇欲坠?”没有回答。而猜测

是单方面的事。“她是否知道此刻的

摇摇欲坠??”没有回答。而祈愿

是祈愿者的事。“她是否知道此刻的

行将来临的漩涡???”没有回答,而毁灭

是毁灭者的事。

这并不新鲜,死亡天天诞生。

而此刻暮色降临,我们在向她的亲近中

一步步

远离她。


而《瞳孔》和《追忆苍茫时刻》的宗教味的浪漫抒情不同,有很强的现代性和戏剧性。各种角色,各种声音,各种场景迅速地转换,又在旋转中汇成一体。两首诗的语言方式非常不同:


哦你丈夫

近来可好?你买的青菜

还新鲜多汁吗?把自己反锁在房里的蚕

孵化出粼翅目的趋光性了吗?

看着点儿,电车来了,人真挤。

别急,我在后面。这么多油料作物的

面孔欣欣向荣,粤菜馆、川菜馆

在车缝里稍闪即逝。


这里世俗场景,内心活动的碎片,突然进入又“稍闪即逝”的外部物象拼贴着,又统摄在一种艾略特式的略带嘲讽意味的语气中,和《追忆苍茫时刻》里面类似里尔克的那种肃穆、庄重、悲伤、宗教味、古代仪式中的祈祷、吟诵一样的抒情,完全的不同。这可以看出伟驰才华的幅度之大。特别是考虑到他同时期写的一些十四行诗,和《不愿当诗学教授的康德在哥尼斯堡林荫大道上散步》之类诗,这一点更形突出。现在20年过去了,这些诗看来还是那么的年轻,又非常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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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带着刺探意味,饶有兴趣地读完伟驰少年时代和中大时期的诗的。所选的17首少年诗,光题目就让我意会到伟驰后来诗歌的路数:《时尚杂志》,《新德里之战》,《一个黄昏果戈理焚他的<死魂灵>第二部手稿》,《咖啡》,《叙述》。这十多岁少年的想象区域确实宽阔,从19世纪俄国的果戈理到印度的动物明星剧场,真是目眩。读到17岁的诗人86年写的《时尚杂志》我忍不住大笑:


“可爱的臀部高高翘起

她的艳笑笼罩在黑色垂柳里”

冰冷的战栗从我大腿上升

狂咬我的心,七零八碎

发烫,发热,发抖,青春期

骚动了如一部震耳欲聋的机器


傍晚时窗边的夏蚊团团乱飞

我翻着如此激动人心的杂志

啪!空。啪!空。啪!空。

蚊香聚成细细的一缕,了无战绩

它行将烧完

它蓝色的嗓子忽然对我泣语:


“我行将死去,了此三个钟头的一生,”

它哽咽,语不成声,泪落连珠子

“可是竟没有尝过一点爱情的滋味

现在我还有最后的一分钟

您能不能同意,让这画上女郎

和我搂搂腰,亲亲嘴?……”

 1986.10.19


那可是86年啊,不是下半身运动风靡之后的网络时代。那时,时尚和时尚杂志,这两个词,都很罕见。更不用说诗歌第一行就来一句:“可爱的臀部高高翘起”,还有最后一节的结尾。真是胆大啊。最天才的还是这一句:“啪!空。啪!空。啪!空。” 这节奏太棒了!一字一顿。每次我大声读出这节奏、这打蚊子的形象,都让人狂笑不已。数年后出现伟驰诗中,让大家惊奇的讽刺才能,在《咖啡》诗中已完全展露。幸好还有童贞的一面:《路》这样的题目,这样写到妈妈。还有那些咏物的少年诗。否则真让人以为伟驰是雅典娜那样全副武装蹦出来的,一出来就是老油条,而不是从天真与童稚中长成的。伟驰的诗有家学渊源。他父亲是诗人,家中多有诗集与诗歌杂志。从小的耳濡目染带来的自然开阔,在他这里体现出了全部的优越性。这可以解释伟驰持续到现在的诗歌中的广阔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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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驰北大六年的诗歌之间,差异非常明显。前三年的诗歌,仍然继续着中大时爱用的十四行体,主题也是情感抒发和哲学及哲学家沉思。因为南北地理空间的转换,多了一些思念家乡与恋情的优美诗歌。《羽毛十四行》,《病冬天》(组诗)中的一些诗,预兆了《滑冰者》,到《过双秀园》这一条线极为柔美深情的抒情系列,这种美是伟驰诗中一个突出的品质。


冬夜多么漫长。思念你

看见你

和你说话

和遭遇的一场雪花一样。


洋槐和飞檐

远远地隐去了

只听到你的鼻息

那么细,那么清晰


那么地令我带着颤栗地心欢

那么美,那么脆弱

拥抱就粉碎,亲吻就消逝


变成淡淡的一缕水汽

这正如映现在泉中的面孔

不容双手去把它捧起……


   《病冬天》7


这一时期还有一点很明显,就是有一大批与基督教传统有关的诗。这与伟驰所学的宗教与神学专业有关。当时的诗歌风气,诗人们也爱用一些基督教词汇与意象。也有一些诗人信奉了基督教,真的以基督徒的身份写宗教意味的诗。去年伟驰专门著文探讨过这一问题。

伟驰博士期间的诗与硕士期间的诗相比,语气一下子变得硬朗、质朴、丰富起来了。诗歌主题也越出了校园生活与书本阅读激发的想象,非常开阔,甚至是狂放——他有过一首《假面具场》。这时期写的《还乡人》,第一次出现了他后来延续多年的一个题材:还乡诗。这时期还写出了《剪枝》(1997年),一种极为舒缓、从容、包括观察、内省与行为的诗,那语气非常迷人,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整个世界说话,非常自然又包含戏剧性,很平实朴素,又充满了暗示与象征意味。有点类似弗罗斯特,但没有弗罗斯特诗歌下面那么紧张,而有了东方诗歌的温和。这一风格的诗在后来的新世纪之作《蛇》,《后墙》,《散步》,《锯橡树》也得到了延续。而《飞机猛地下沉时》和《电车总站》重续了他在《瞳孔》中展示过的现代派诗风对当代精神与生活的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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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驰诗中我个人特别喜欢的是一系列的“还乡诗”。这些诗从95年北大时写的《望乡》,《还乡人》开始,到《街巴佬》,一直持续到2008年写的《奋斗》(这首诗有一句奇怪的附言:国庆有感仿拟。真难以想象这诗和国庆怎么联到一起的)。这种还乡诗和思乡诗是传统古诗之一类,我国所有的识字儿童似乎都能背诵“少小离家老大回”。这当然是根植于我们文化中的乡土情感的记忆怀想与归宿寄托。故乡一词,由地理、文化因素,人世的漂泊感,个人的成长史与精神的回望与寄托,编结一体。我们没有超然的天堂可以眺望,只能回顾童年的家乡。即使在基督教传统下的荷尔德林,也把家乡视作精神的根基。当代中国急剧变化的城乡面貌、社会结构、生活方式,让人有很强的失重感。这种漩涡般的现实在回乡之刻产生的时间断裂的茬口,让人置身恍惚之中,命运之感特别强烈。当代很多诗人都写过回乡诗,像席亚兵的《春归故里》。我有时想:我们这一代会不会是最后一代有安静的童年乡村记忆的人了,我们会不会是最后一代写回乡诗的诗人。

与这些回乡诗相关的一些村镇人物诗,一些村镇今昔之变的诗,如《糊涂虫》,《骷髅》,《满先生》,《镇长》,《小城兴衰史》,都带着特有的时代的伤感。这是如高速列车般快得连车窗外的风景都看不清的时代,一些乘客回望的内心的风景。伟驰的这些诗,相对于其他诗人的同类诗,最大的特点是从容,开阔,能接受这种变化,把它视为世间和时间应有的演出,情感适度。不夸张,不抗议,但极深沉。这些命运感和时间感极强烈的诗,既是传统之题,更是我们一代的痛感:


深度近视眼看傍晚的星星。 

白鹤在河面上打着转。 

想起许多年前在河里扎猛子, 

怀疑那如何会是现在的这个自己? 

中间的许多环节似乎剪掉了: 

蒙太奇造出了同一性。 


顺着黑暗河面漂浮,不管方向, 

河水的温渐渐地变成了凉,抵达骨头: 

他依稀瞅到了河边的树影弯曲, 

可爱的天鹅呀,白色的脖子温驯, 

星空里现出仙女座。 

他依稀听见众伙伴的召唤: 

回来呀,回来呀,回来呀。 

以及童年那极其柔软的一刻。 


 ——《街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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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驰一毕业,诗风就展现出一种大河入海一样的壮观风貌。对于诗人来说,迈出校园,步入承担社会责任的工作岗位是生活与身份的巨大转变。有些人似乎无法适应,有些人顿时开阔。伟驰的这种壮观的诗最鲜明的体现在《话》中。这首5行一节,20节共100行的诗,内容非常饱满充沛,或许有其他人也写类似的内容的诗,但毫无疑问,都没有如此充分。它几乎像汉代的大赋一样,铺排、渲染,推进,把主题的各种可能都穷尽到了极致。并且在这首《话》中,主题还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穿插、编织在一起。

这是一首散步诗。这散步的路线很清晰,从室内,到新华大街,过九三八站,到三岔路口,又到新华大街,三二二站,利圆明酒家,西门市场,十字路口,物美超市,风菊书店,银地大厦,佟麟阁街,红旗宾馆,娱乐城,又到了三岔路口。时间也明确,夏天,淡云天,从下午凉爽但明亮的傍晚,到下班时分,到暮色渐浓,到灯光与黑暗互衬的夜晚。这里内容包括两部分:一是内心连绵不绝的声音,一是外部纷至沓来的世界图景。内心的声音由我和话的争辩所代表,我代表着精神的自我,话代表着本能欲望的我。争论的是古老的问题,只是在新生命个体中焕发的新冲突。关键的是这一切,每一个方面,外部图景和内心活动,出现的如此自然,随意,又强烈而深刻,各个因素的组合转换、随来随去是如此的天衣无缝。这首诗在整体上如此统一,让谈论它的人苦恼,因为根本没法摘引一些例句或诗节做例子,因为美妙四处点缀散发,只能代表这一处,不能代表整首诗。且那些妙句妙就妙到它是不经意的出现,如:


此时我们经过街道拐角,暮色愈浓,路灯排成飞碟悬空。

练燕子功的老太太们扑蝶,就在邓丽君搅起的薰风中。


后一行的比喻让人读之忍俊不禁,但诗中并没突出,而是顺手点出。这样微妙的刻画全诗随处都是。还有那些精彩的对话语句,全都是有所本源,散发出悠久时间酿就的古老隽语的迷人酒色。这也体现出伟驰修养的广博与深厚。这样的话,几乎可以视为是那些苦修一生的圣哲遗留下来能同时震动人的智慧与情感的名句:


诗歌始于伤害,终止于明智。


身体平淡者有着淡淡的倦意,他忠于睡眠,他做梦没有羞愧。


“忍耐生爱,当泡沫充盈胸中,你就高蹈。”


“我因思念你而趋于严肃,我本来是一堆无用的热情,在虚空里伤恸。”


伟驰充沛的才情与活力,使他常写一些规模很大的抒情诗,这样才能充分释放他的创造力量。他拥有一种强大的诗歌组织能力,有着慎密而又充沛的调度各种诗歌布景的超强能力,造就出类似好莱坞大片或汉赋一样壮观,惊人的场面。新世纪一辑中的《飞行》,《回声》,近作一辑中收的《望星空》,四个世纪(4个组诗),都是这一类。其他一些规模小一些的,在主题的收放、语言发展的自由与灵活方面和这类诗也完全一样,如近作辑中的《蜃景》,《观星》,《我的星座》。



9


伟驰有一组虚构的滑稽人物诗:“杜马教授和亨亨博士系列”诗,《杜马档案》,《杜马外传》,《亨亨博士的海上行》,《亨亨博士的现象学观察笔记》。这些诗充满喜剧性,机智,幽默,又一针见血。在我们写现实的诗歌传统中,多的是愤怒之诗,极少有这种戏剧性的讽刺诗。传统诗歌美学都以雅正为旨,把戏谑视为轻浮的游戏。伟驰的这一系列集调侃,逗乐,讽刺为一体,又含有温和的同情,揭示生命的卑微与无奈,人生的悲剧。不是那种站在道德或真理的最高点愤怒地批斗、谴责,不是自己高高的超出人世,道德化身一样鄙夷众人。伟驰的这系列诗,刻画了一种类型形象,内容远比只是批判某一道德品质的表态诗,要丰富活泼。这些诗句温和的讽刺,让人回味:


他抱起自己象抱着一个名贵的瓷器

他微微倾身,把自己在床上放平


他睡起来如地震仪平躺

他做梦时空气应该安静如天堂


黑暗中那些明亮的梦象

是他逝去的青春在曝光


他爱过的英姿飒爽的女民兵

正在北戴河海边和孙女戏沙、戏水


那些在九十年代背叛六十年代的过来人

谁又敢说他们不是投机份子


他有什么必要当众表演忏悔?他是自由的

他已受够了良心罪


 《杜马外传》


伟驰还有一类讽刺诗,跟杜马教授和亨亨博士系列这种人物诗不一样,是一种主题讽刺诗。这种主题讽刺诗,是游戏诗,哲学诗,经常是先出一个哲学性的争辩主题,然后类似音乐作曲一样,对这一主题进行花样翻新的繁复变奏,显然这是一种才华的炫耀式展露,如巴赫炫示他传奇的复杂的赋格编织能力。有意思的是,在一些本意在于游戏的实验诗中,一些作者反而一再申明自己实验的意义。那些宣扬为诗而诗的形式诗,却没有什么有趣的形式。当然,我们不能只要鲁迅杂文式的愤怒诗,也可以有轻快的智力享受的诗。这些诗在新世纪一辑的《当男权遇上女权》,《对怀疑论者的三分法》,《对某个但丁或叶芝的疑问》出现:


当女权放弃了自己的女权

她就会更加有权


当男权抱住女权

他就变成女人


当女权亲吻男权

她就变成双倍的女人


当男权和女权作爱

世界上就将没有男人


当男权背叛女权而找了女人

女权就会变成权


当男权找的女人变成了女权

他就变成没有权的猛男


当男权和女权争吵

他们就同归于尽


当女权和男权同归于尽

世界上就只剩下男人和女人


——《当男权遇上女权》


小的怀疑论者怀疑上帝

但不怀疑自己的肉体


中的怀疑论者什么都怀疑

他脑袋里装满了彼此对立的媒体


真的怀疑论者正要上吊

马上就怀疑起了上吊的理由


假的怀疑论者不上吊

也不怀疑不上吊的理由


半真半假的怀疑论者吊了个半死

然后又救活了自己


好的怀疑论者敬重有信仰的人

他希望他是自己


    ——《对怀疑论者的三分法》


这一词语的主题变奏,到了《博喻课》就完全成了语言的狂欢了:语言如疯长的藤蔓可以无限的生长着,没有目的,只是欢快的伸展着覆盖一切。毫无疑问,伟驰的这类诗受了英诗传统的影响,但他能把这些影响自然地使用到汉语语境之中令人叹为观止:


一个寻找比喻的人,他的生活是一个隐喻。

他摘了明喻摘暗喻,在路上遇到象喻。


一个被比喻寻找的人,得到了很多借喻,

他借用别人的比喻时,被别人转喻。



一个决定终生开垦比喻的人,

他更新了比喻,把比喻当成转基因作物。


一个大面积从空中撒播比喻的人,

这种行为称为博喻,这种人称为为喻而喻。


在喻中套喻的人则被称为为所喻为,

读他的诗要交替使用放大镜、望远镜和内窥镜。


把比喻弄得象哭泣的人,

是在虐待近取喻,讨好远取喻。


但是如果他令比喻欢笑不己,

他就是在放出很响的譬喻,令旁人不喻。


一个把一生献给比喻的人,

最终将获得一个比喻的欢心,站在他墓碑上,成为侍立喻。


 ——《博喻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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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伟驰长诗的光芒之下,他的一些短诗有着别样的精美。这些短诗灵巧、美妙,如《过双秀园》:


我以为内心的话语已经变尘埃,安睡。

错了:象被过路人搅起的梦像

它们现身,而且站立。


只是缘何没有了当初的眼泪?四月天,草木葱翠。

当我置身车内,遥望:

两个“现在”把我占据,我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非。


什么样的植物会如固执的爱,追着风,攀缘?

呵多么象一个跳华尔兹的人,当曲终人散

他犹自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抱着自己打转。


  2000/4/27


这诗在题材,情感方面都很正,一首内容上常见的诗:触景生情,睹故思今。这首诗的美妙也在于语言的组织上。首先,是语言的有效的简省,带来的蕴藉。只是题目《过双秀园》,再无须交代其他,就可以明了内含的故事,这题目的效率真是太高了!新诗的弊端之一是没了规矩之后,没有客观形式造成的审查,语言容易漫漶、松散。这首诗的语言效率达到了古代诗歌一样的精确照应。这里面当然有一个故事,但没有一字指明,都是通过一种内心反应体现出来。3节分别由三个心里感触发动:我以为,只是缘何没有了,什么样的。前一个是惊异,后两个也是惊异,是疑问式表达的惊异。诗当然源于惊异。这么简单的结构,就把这么复杂的内容给统一起来了,那过去的伤感缠绵的故事,就几个心里惊异,全部表现出来了,且那么充分。这似乎是古诗词中才见得到的。再一点是诗歌的节奏。“我以为内心的话语已经变尘埃,安睡。/错了:”这个句式与节奏太美妙了!“我以为……”和后面的转折:“错了:……”搭配得太好了!这个转折非常的响亮,干脆,有力,读起来真是有强烈的语言快感。这个句式与节奏,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模式,在“我以为……,错了:……”这省略号里面我们可以随便填充自己的情感内容。这完全就是古代词牌里那样的节奏模式了。能赋予一种情感一种可通用的表达式,那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语言成就。这首诗可称赞的还有那些美妙的比喻:把爱比作固执的植物,追风,攀沿,把怀想比作曲终人散后抱着自己跳舞,这些比喻当然出众,但与前面两点成就相比,也就不用多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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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驰的诗歌写作是爆发性的,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大批诗歌写出。他把2008年至2010年两年多写的41首诗编成一个近作集。他把这些诗按主题分成了:时间和历史,存在与宇宙,情感与感性,关于现实,关于诗,五个部分。还有一组规模庞大的“四个世纪”组诗单独列出,按主题应该也是归于时间与历史一类。从这些分类可以看出伟驰的教育与学术背景对他在诗歌认识和写作方面的影响。在伟驰的这批诗歌中,我最喜欢的是几首写天空与星光的诗:《蜃景》,《观星》,《望星空的人》,《我的星座》。我一读到《蜃景》,就提出用它做伟驰、冷霜,我们三个人的合集的题诗。我喜欢这些诗的从容,自由。这是一种让人觉得宛如做梦,宛如飞行一样的自由,古人称之行云流水。而诗歌就在这样春风拂面般的愉快中实现了其潜含的对世界与人生的喻指,毫不经意一样,实在是美妙。我困惑的是他的一些口语诗,像《家族相似》,《黄鹤楼》之类。而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对时间与历史的关注。

这是伟驰诗歌的一个新主题。以前伟驰诗中多有宗教历史的典实,但都是以本质论的面目出现,也有回乡怀旧,也是个人情感的直接体验,都不是现在这种以历史时间本身为剧场的演出。从本体论到历史论,是一种年龄增长而来的智慧吗?我不能断定,伟驰的诗在这个阶段一方面更自由,更放得开了,一方面也多了沧桑之感,这是事实。在这些历史时间主题中,“四个世纪”真可谓是华丽,壮观。这种华丽在于词语,诗句的流利与丰富,这种壮观来自视野与认识。“四个世纪”包括《十九世纪》,《十八世纪》,《十七世纪》,《二十世纪》四首诗。《十九世纪》10章60行(每章6行,每章之内2行一节),《十八世纪》10章75行(单数章9行,双数章6行。每章之内3行一节),《十七世纪》10章90行(单数章10行,双数章8行。一章之内2行一节),《二十世纪》9章132行(前6章,单数章16行,双数章12行。后三章均为16行。章内每4行一节),总共357行。每行的幅度非常宽,节奏很自由,可以容纳下极为丰富复杂的内容:



一个皇帝夜半起来小便,看着天狼星,瑟瑟发抖。

远处的棒槌峰斜立,他想起床上的妃子,微觉温暖。


一个宫廷画师彻夜不眠,如何在绢纸上画出明暗?

如何画出凹凸不平的扁脸?他迷路了,忘记了告解。


如今他一生的技艺要浓缩在一幅画里完成:

三百个人物等着从他手下出生,但不是上帝的子民。



我们的船以蒸汽为动力,锅炉工的黄脸冒出油脂。

从每一个舷窗望出去,都是一幅绝妙的海岛图,象复眼。


这个国家象一个梦在沉睡,而我们绕着一个汽泡在前进。

在望远镜里她远远地出现了,而她从来没有看见我们。


我知道,我是蚀刻师,坐在波涛上画着我的风景画:

一艘炮舰,挂满上世纪的帆,但一百个眼睛里都伸出了大炮。



一个穿长靴的牧师沾满泥浆,边走边思考三位如何一体。

一张人皮摊开飘成旗帜,旗杆上的人头说着单音节的部落语。


一群淘金者拖着猪尾巴蹲在河边。黄色雾就这样弥漫开了吗?

低戴卷帽的牛仔夹紧马肚,空空的山谷里,响起酷酷的枪声。


窗景如画,看得见车头的浓烟。而站在山顶的写生者看见,

一列火车与河水平行,出没于群山。太阳西下,小镇伸出巴掌。



一个诗人好端端地被疯狂攫取,他在塔楼上写下诗篇,无人能懂。

一个古典学家看完希腊悲剧后也疯掉了,日蚀刺瞎了他的眼睛。


一个小说家被闪电击中,舌头状的虚无把他舔走了。

一群年轻的诗人从一个海走到另一个海,被波涛卷走,消失了。


我先画下贝壳的褶皱和光滑的女神,一只手捂着私处。

我画出她茫然空洞的眼神,跟文艺复兴的女神相似,但趋于抽象。


  ——《十九世纪》


这些好像是一幅幅画面构成,并且各种画家也出现在其中,作为说话者“我”。整个这些诗的章节安排是何考虑?这些画面是怎么选取,连接的?诗里面的这些画家充当什么样的角色?整个组诗的总体构想与意图是什么?我读完之后,只感觉到奇异:这来路,这场面实在是见所未见。有种世界混同的味道?我又感到有些看不到边际。——我想我可能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明了,也期待其他的诗人或诗评家能对此做一深入的评析。



12


有些人的诗只需读几首代表作就行了,读多了反而觉得不好,太重复。一些诗人的诗却要读全集,才能感觉到其全部的面貌,才会有自己的发现和所好。比如杜甫,所有人都称赞其律诗成就,从文学史上看,也确实如此。但读完他的全集,我自己偏爱他一些篇幅宏大的古体诗。伟驰也是一个需要读其全集的诗人。他的各种类型的诗相互之间差异很大,可能不同的人会从中获得各自的发现与偏爱。但伟驰本人又是一首诗主义者,他认为几百年之后能留下一首被人记得住的诗就非常了不起了。我来替他挑代表作的话,我会挑《剪枝》,《话》——看来不行,还有太多,难以取舍。

就我们目前所读到的伟驰的诗,已经展现出了如此广阔的幅度,远远越出了我和很多诗人一生可能的涉足之地。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认为,伟驰的才华还远远没有展示其全部的可能。他还有太多的潜力没有发挥出来。这一方面指的是心灵与情感的体验,一方面是指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伟驰的身上还有太多太丰富的诗歌储藏,而他的极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于学术研究和社会工作了。他是一个古代诗人一样的业余写诗者,写诗也从未妨碍他的学术研究和社会工作。我一个师妹是伟驰同事,每次见我必赞伟驰的专业研究“太牛了”,是他们所最年轻的研究员。我知道很多诗人的生活与其诗歌写作多少都有些互相伤害。伟驰有着非常了不起的平衡的才能。我想,在尽到其他方面的义务之后,今后他还可以在诗歌方面投入更大的精力。因此,我对伟驰未来的诗歌写作有着特别的期待。

读伟驰的诗,我无法不想到伟驰这个人。这次集中读伟驰这些年的诗时,这些年我见到伟驰的情景也列队从眼前经过。我们曾一起在雨雾中的北戴河住过一周,傍晚的雾气模糊了眼镜和海面,我们坐在悬崖上,听海浪声。非典时期,我们经常傍晚时去爬香山,有次爬到半山,他突然脸色苍白,我体验到一种未有过的害怕与担心。和有些诗人不同,伟驰是一个集各种美德于一身的人:才华横溢,工作勤奋,温和善良,感情深沉,对朋友体贴,不吝称赞。我听到他说起他在各地认识的好多朋友的诗非常好。如今,我认识到一个诗人写诗,只是他度过自己生命的方式。这些诗随生命在时间中伸延,又隆升成苍穹,以庇护这生命的热情与憧憬。读伟驰这些年的诗时,我感觉自己身在时间之诗辽阔的天空下,温暖,美好。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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