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袈裟

现在，这雪纳我于袈裟之下
这白，这寂静有密不透风的纹理
我看到一袭宽广而空阔的僧衣被风扬起
裙摆下是人间的广福寺
木鱼喋喋，烟火缭绕的钟声被隐喻，被隐蔽
有超出的预言和玄机，有被包裹的香火和白银

暮色中，他们是暗走的僧人，衲衣虚影悬在空中
菩萨在近处，执净水瓶，穿莲花衣
持拂尘者，我没看清面目
岩石犹在。公平和正义从苦果中提取
而灌浆的人不在大雪中留下脚印
也从不在结局中坐等天黑，只在香案上放下灯烛

像飘在寺院里的旧僧衣，这沾染香火的柔软不反射
时光中埋伏的大雪很透彻，一小簇菊的倒影
多少年看不到被风化的痕迹，听不到溃退的声音
而彼岸，火焰与灰烬俱在
那些天黑后撒下的星星，像孩子的眼睛
躲在母亲背后，闪闪烁烁，欲言又止


                     莲花归藏

仿佛母亲酿好的黄酒，今夜我要返回故土
我从芬芳的桂花来，我要到甘美的月色里去
浔阳江边的桃花比往年更明亮
洗吧，洗净所有的岩石，洗出蕴藏的火焰
如父亲一样，骨骼的一部分来自山脉
不弯的脊梁交给养育我的山河，我愿举出绿色的波浪
我用母亲黄酒的醇香，慰你五千年的打量

仿佛我刚从远方返回，整个早晨阳光很好
露水提前半小时开门，要护送他的新娘出嫁
先于幸福的一定是光明，而爱所窥见的是鲜美的草叶
把温暖紧紧握在手上，握成花的形状
也是心的形状。手是我辽阔的想象
它的影子落在海上

允许我在人群中先找到母亲，允许我一个个陷入亲情
允许我握着你的手，一点点缷下忧伤
姐姐啊，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路上修下长亭
又短亭，并且把鸟鸣藏入胸口
我知道你清除了一地野菊，是为了把洇开的黄鹂栖到我肩头
我脊背上的山河，你都置放了灯盏和艾草
被你深深爱着的是你已经长成五谷的孩子
一一姐姐，我愿是他们亲爱的兄弟，山河的手足


                      吹向唐朝

雪也渐渐冷了，冷到最后，花自己谢了
仿佛月亮洗过的岩石
饮下一朝盛世的酒，灯盏放在山河的深处
落向我的词句，有汉唐绮丽的桃花
一一这是李白的雪啊，三千里明月窖藏的蝴蝶
被风吹落

吹向唐朝，回首北望
大雁雕弓的盛世，铁打的宴会摆在城头
霓裳衣羽的女子坐着月光来，披着乳雪去
白鹤挺立的驿馆，胡姫正尝着一盏新酿的葡萄酒
对酌山花，然后是梅花
马嵬坡上的桃花比北风更冷，而终南山下
邀了明月的诗人，却碎了一个酒杯
桃花打散，幽梦长安的舞曲也故国难堪
这雪，落得比酒更绵长，比枯井更深
比一弯月更幽静

 
                    纸上梅园

一条蛇的苦心，在空中如何弯曲
人间花园，没有历史，也没留下脚印
知更鸟叫来一场大雪
栖于荒岭，而满身凉飕飕的野风
正是去年的冷月，蜷成一团被蛊惑的绳子

亘古一声独白，孤寂的后面有整座荒芜的憩园
史书上的那个狐媚女子，住在聊斋中
一闪，身首皎然，如一条被风吹落的梅花巾
一册线装的烟花，依旧从夜色里走出
来不及看见声音，以为又一次遇见了破庙里的书生

很多夜晚，你会在这荒郊邂逅一条影子
追得吐血了，梅花就开在纯白的丝巾上
洇开，洇开。扇子里走出一个女人
这是历史唯一的掩藏不住的破绽
也是留给你的一条皈依之路，若你走过
草会亮，河水也会落下灰烬


                  风吹过的姓名

如果久不联系，青丝结下的友谊
雪会把麦浪涌起
你的白蝴蝶，落在翠绿的阶梯
羽毛一下就湿了，攀上枝头的人，也掉下了泪
爱着大地的葱茏，也爱这枯黄的草
该忘却的，遗忘便如松开的手指
手再一松，秋天就滑出去
踉跄一下，多像一个说谎的自己
寒鸦和枯枝，保留下打滑的手势
草尖上立着的英雄，白水上立着的荒秋，孤单如命运
星辰就要倾倒了，我认得的那些飞鸟，还有被压弯的
腰
以及那些细小的微妙，空阔没有痛苦
那倒走的路，还有倒背的诗，删去了虚无
人无末路，英雄多无常，余下的是些小暖昧
如果此刻我不承认你的历史，那么我也将失去身份
沙蓬是我的衣钵，你若化缘便化，碗底的荒草
不过是两个旧僧人。若是两朵花，甚至是倒开的花
有过多少辗转反侧，就有过多少频频回首
最惊心的莫过于一语成谶


                   寒风占领屋子

暮色浓重，我无法打开灯，甚至无法自拔于哀伤
把一片天空想含在嘴里，以辽阔对抗虚无
这巨大的苦，无法说出，呜咽也没有用
山山水水也只适合在掌中
我抚摸一遍，风抚摸一遍，对照月光
还是只能掏出暗哑的声音和一片碎了的白瓷

闭上眼睛，河流有多远月光就有多轻
我孤独一人，我的脚印在天上
而我的纽扣却系着一个空屋子
我的雪
我的晨钟
我的桃花和白马
隔着三千里风沙，听马车阵阵，雷投下飘忽的影子

有一盏灯该多好，寒风盗取了胭脂
夜带着羽翼化妆，沙漠婆娑的脸
毎一个微笑都包含了火，暗藏风骨
我只是想到了玄机，却忘了一路应留下标记
不能忘怀于今夜，就点燃火烛
人一程，山一程，雪还是无法落地生根
而寒风还是占领了屋子

我缺衣
你少食
谁可以借我们一壶酒，只暖山河，不暖岁月
相顾茫然，我们只是看了彼此冷冷的眼神
为什么又忽然会笑得那么深，那么深的人世有那么深的泪水涌出


                        普惠寺

领受了那么多的香火，便以一个人的心痛
先期抵达了庭院里的一口井
尝过多少艾叶，才能将这尘世的苦一一尝遍
曾经绵延起伏的群山，需要多少松香
才能暗合千年香火的缭绕
又需要多少爱，在大雪覆盖的针叶下，慢慢燃烧

来的人还会离去，花自谢，很多时候是一棵无花果
叶子潮湿，甚至懒于阳光而一闭不开
经不得一场伶仃秋雨，香烛便彻底驰了
坍下的，还有大殿的横梁
很多年里只看见门紧紧关着，尘世如一张蛛网
只看到一个乞丐睡在门洞的阴影里，那一堆破棉絮
黑的如玄机，一堆好多年

暮色低垂，我以为我看见了苍凉
空阔的蒿草一再偏向西，漏雨的一角，却倒向东
冷空气来袭，门口的乌鸦好久未归
风凌乱地推动了一场大雪，一些地方
有炊烟，也有啼哭，更多的是植物空虚的身体
一次次被风扬起

苍茫了很多年，我看不到人世有什么关联
春天被人扒开，又被秋天掩上
我看到一些人，几天不见便面目全非
再看见是在追悼会上
而普惠寺依然是一处空房子

游离于人世，虚无会招来霜气
垂下帘子，也曾看见草根下居住的蝼蚁
活跃一夏天，似乎是受了一场潮，便一下子销声匿迹
而某一夜的闪电，灰烬般的孤独
一如绳索，捆绑了雷声，普惠寺还在坍塌
冰暴也来，却砸不坏一些人酣热的睡眠
天空一般，普惠寺陷在灰尘里
我能给出的，只有卑微的身体
某一夜甚至想，我能不能成为普惠寺的一根枕
扶不稳大殿，难道还扶不住一只苍蝇的余生

几乎了无痕，我就和世道融为一体了
也还天天看普惠寺，看它坍塌的地方，像锯齿一样
晚霞如血，生怕它会喊一声痛
而月光又如泪，每一滴都删出人生的恻隐
再看时，万般碎红皆仿佛红尘流水
湿鞋袜的月光，依然低于普惠寺
我走过，怎么也松不开攥在手中的孤独

终还是要离开了，我点一支烟
像在雪地里点一枝梅花，不够红，悄悄涂上胭脂
半尺寒风未能掀起的香火，最后是一声乌鸦断了空烟
而我只是听到了一个名字，兀自踩断一茎菩提枝
飞出一只白鹭


              我的图腾是一株草

我要抵达的，和你的阳光的日历一致
这个日子，马蹄睡在花丛深处
立春刚刚长出的心事，一盏灯笼也坐成石头
看见白云一样的棉花缩起身子，你开花
如你心痛的节奏，暗合了你轻微的颤栗
绵延起伏的白马破空而来，在雪花奋起的地方
春天刚刚出生的样子也许还无法打动你
像大地，独独藏起了我的种子
种在四月，我就不看雨的脸色，也不惧风把我带到哪里
高过土地的公主，小心翼翼提着裙裾
被桃花淹没的身段，忍了梅花还要忍下向日葵
不能阻止的转动，如秀发慢慢生出凉意
那一尺梨花的白
那一阙鹧鸪天的风雪夜归，俞伯牙的琴可抚一弦

屯云的溪，彻底绿了。小桥所示
昨夜那么多的露水聚合，你一袭旗袍
令时间和美人坐在水里
我以为现身江南的明信片，就是你的碟
度你于江山，春秋空明，阔你就阔出玄机
我在你的下面写下战书，失于啼哭
我浓墨重彩的皈依，佛祖一笑
流水断刀，白马拒剑
未及说出的苍凉，大面积陷落的植物
乌鸦画不上的句号，可以掩上枯枝，再掩上荒草
铺云被，沷下白头的闪电，长发及腰的岁月
如我握住的长鞭，地球，我要催你一程
人间，这开花的泪水，你一定要珍藏
香气
毎一缕都要举出卑微的身体和高贵的灵魂
我不给你掩体，也不给你草木，还要撤掉退路
如果你拘禁，那么你了去指纹，也除去尘土
大海上的脚印，我会放到冰箱
我珍藏的玫瑰，有我青山一样的形状和烟雨
我用锯子锯下一块流水，山河的血和痛
我喊成昨夜的胃疾，我消化的铁和龙骨
今夜，将生成维生素，我的删繁就简
是你永恒的路条和挥起的手臂
我为你擎灯，也为你僻下来世
开到极致，万般碎红也能合拢
这低回的牧笛，这添香的红袖
我怎么攥紧你的手，才能攥紧你的旧梦
我陪一段江南，再陪一段白雪
而你远去的正是大地的背影，我母亲的故土
杏花红时，你是出墙的旗帜
柚子熟落，你是一帘烟雨，浔阳江头孤舟锁雾
一盏渔火对愁而眠的是大雪弓刀的马蹄
文火煨肥羊，黑夜压住的是岩石和北方的天气
而大雪封门的寺院，正亮开钟声
我是袭来的流云，与神明共乘一羽
神明挥手，白鹭就凌空飞舞
落下的翎滴空一个名字，我不把这石钟乳一样的天空接住
我如何才能露出皎洁的面容，如何才能将无根的雨
变作有根的泉，无根的闪电会降低春天
与我
与一头牛
还有缝隙里长出的草
一起握住前面的流水，一定要抓紧后面的云朵
打马山河，我们再做兄弟，让草淹没
千里纵蹄，大地是我的妹妹
爱你，爱你穿旗袍的江南；爱你，爱你蒙古袍一样的马背
我松开的马鞭啊，大地，我永远是你眼眶里的水
一滴，千古为瑞，为图腾上的圭皋
落在心底


                       故园 

鹰勾勒的蓝天高于尘世，而桃花盛开的山水
众生在上，花鸟齐鸣
经声中的木鱼浮现霜迹，更幽深的寺院月色穿不透
山南有水，水北有家，返乡的路上身披大雪
无数次站在黄昏，夕阳燃下的灰烬是内心的一部分
繁华落尽，万里乡愁身后跟着一团寒气
如果用断流来形容故园，那剩下的只有苍苔和暗影
春风有佛性，慈眉善目的亲人
兽皮薅草是一辈
锦衣玉食是一辈
长袍马褂是一辈
西装革履是一辈
这些祖辈一脸沉静，与高鼻大相的佛祖一脉
菩萨秉烛，一年年为子孙点睛
一岁岁为桃花化唇
我雄壮的兄长，声声如峭壁，我长发及腰的姐妹
画眉浅出，踩了露水鼓点，山重水复款步而回
那高处的云，低处的流水，花辫一样的香火
到我，故国如梨花包蕾，站在人群中，瞬间便认出这是我的祖父祖母
连月色也穿着旗袍，京剧的戏文循形于甲骨，再亮为青铜的编钟之声
用毛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带露水的身世
而宣纸上的水墨，曾几何时，是藏在祖母衣袖里的胭脂
一一这是我的故土和亲人，也是我无法缷下的身份
我的灵魂和身体，就是祖国打开世界的指纹


                   我依然站着

其实，我一直没有离开
我一直在，一直在你身旁，直到站在你身后
就像我多次返回，就是为了不让那个位置空着
并且看望那些土，也为看穿一个词
草根相结，青藤也紧紧扣着
我的心在一草一木，一岁枯荣
与春天相依为守
多年了，你的翠绿是旧的，你的气息是旧的
甚至你的忧郁也是旧的
唯有你的伤口是新的，荒芜也一再被翻新
其实，对我来说，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看见
还有一个人和你一样
有一样的快乐，一样的悲伤，一样的苍茫
而我站着，更多的是希望你有和我一一样的坚强
一样的月光照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