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食物

有时候我在想：饥饿感与饱嗝
是否对立？我不敢肯定。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吃了近四十年的粮食和肉，我的
身体逐渐萎缩。这不怪食物，
怪就怪我的肠胃像探照灯一般
敏感，它们分居于我思想的两端，
会突然亮起来，照到某种令人
心神不宁的不明物体。比如：
生活气息！哦，你们一直说的
生活气息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情人的口臭和龋齿算是吗？
“主人有酒欢今夕”算是吗？
新闻报纸的浑浊的油墨味呢？
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呢？
“拣口儿食，陡恁的无滋味！”
或许，我该去大超市的食品区域
走一走，抚摸蔬菜，敲击水果，
辨认某个动物被分解的某个部位，
携带合适的调味料与鱼儿
在玻璃柜中游一会儿，然后，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一身臭汗地走出来站在阳光下
解冻。一想起这个场景，我就饥饿
难捱，我就干呕，并不停地抽烟，
靠烟雾驱散和填补这种生活气息，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一个女孩问我：你的餐厅大吗？
放得下一架钢琴吗？
滚蛋吧，女孩！我吃不下那么大块的
东西！我——绝对——
吃不下——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永不会
抛弃你——的你！


2.衣服

古语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
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老婆，
可能有孩子，不止一个，鬼知道。
衣服呢，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想扔掉某一件吧，不忍心，就像
看见了一个人，从这件衣服中
走出来，穿过层层忧伤，对我说：
“惟有幽人自来去。”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钟表响起
电锯的声音。脱下一件衣服，
我是一只正在蜕皮的蝉，“忆少年，
惜分飞”；穿上一件衣服，我是
一朵饱满的雪花，“一夜征人
尽望乡”。脱衣服的正确方法：
双手握刀，从颈部向下切入腹部，
解开纽扣或者拉下拉链，刀从
两个肉洞里拔出来，两只手。
你看：“他，独钓寒江雪。”
穿衣服的方法与此相反，你看：
“他，笑问客从何处来。”
喜欢在房间里裸奔的人，
为自己铺路，铺了一条铁轨，
那些涨满风的衣服呼啸着从对面
向他的肉体驶过来，“君不见”。


3.写作

在我俯身的书桌前，是悬崖，
而坠落的人呼喊着相同的词语：
救命啊——
摁在鼠标上的右手的食指内侧，
磨出一块硬硬的老茧，像贝壳，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不知不觉，已到了半夜，
眼睛中的光线被时间的大手
缠成一个毛线团。酸痛，像
鼓声，催促着睡眠的大军向我
猛冲过来。电脑屏幕闪烁一张
鬼脸，“犹恐相逢是梦中”。
微风吹动窗帘，像是某个不请
自入的逃亡者递给我的特别
通行证。但没有人，与我
面对面的只有燃烧的烟头。
听见一阵虫鸣，雪崩一般
埋葬我的耳朵和铁路沿线的
树木。哪儿来的铁路和树木？
虚伪的灵感啊！满脑子跑火车！
哦，我想象一切
不期而遇的词语，像意外事故，
像车祸，断人肠。飞蛾扑灯，
一行藏头诗。窗外，树叶簌簌
作响，“过尽飞鸿字字愁”。
愁个屁呀！写不出东西来就去
马桶上坐一会儿，抽一支烟，
想一想古人：他们没有电脑，
如何伪装成一个帅哥，通过
QQ泡妞？何如伪装成另一个人
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定期接收
自己从故乡寄出的家书？
他写道：平安无事，凭栏处，
电脑升向了夜空。


4.运动

清晨，一个人奔跑的人，
他的表情在风中脱离出脸，
把一群奔跑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蓦然回首，那人
却在灯火阑珊处”，撒尿。
他们为何奔跑？还嫌
生活的节奏不够快？
而我在清晨的运动是这样的：
泡一杯普洱茶，不是一小杯，
是超大的玻璃杯；丢两颗蒜瓣
在石臼中，捣成蒜汁，倒入玻璃
杯；磕破一个鸡蛋的外壳，
掰两半，把蛋液甩入玻璃杯；
拿一把银勺子，舀三勺蜂蜜甩入
玻璃杯；搅拌，银勺紧贴玻璃
杯的内侧，顺时针搅拌，把普洱
茶、蜂蜜、蛋黄和蛋白、蒜汁
搅拌均匀，之后是静静等待，
等待这杯混合饮料慢慢温凉下来。
我做这件事情时，心平气和，
呼吸均匀，脚步声轻得像一只猫。
“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麻雀圆。
之后，我开始抚摸我的肉瘤一般的
小黄猫。它酣睡不醒，呼噜声像
堵塞的烟囱，燃起我的欲望之火。
我抚摸它，从头到尾，从四蹄的
红肉垫到雪白的尾巴尖。它是一个
不折不扣的孤独的形状。我
抚摸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
为了生活的丰富性。你看它的
运动：腹部一起一伏，带动着
全身的肌肉，像一朵即将绽放的
花，像一张拉得满满的弓。
阳光从窗户跳进我的房间，身手
不凡，摔得满地找牙。这也是
一种运动。运动的最高境界是：
安静！一般人学不会，比如：
飞蛾扑火，诗人卧轨，
雪人融化，男人变为色鬼。
现在，我正把自己慢慢塞进
一本书——《金瓶梅》中。


5.谈话

驻马听，落梅风。
我与你谈话：一半儿，一半儿。
我的嘴巴叼着：山坡羊。
你的嘴巴含着：小桃红。
与我谈话之前，你要明白：
一支竹笛几个孔？
十孔口琴如何吸音？
我谈话，决不会“天净沙”；
你也不必“骤雨打新荷”。
一句话，一个台阶，
登上高台赏梨花，
我们共同“喜春来”。
你让我下不了台，别怪我
“声声慢”——慢得
“拨不断”而又“又”！
疏烟淡日，适合谈话的天气，
我们共同回忆起一个女孩的
卖花声：摸鱼儿，水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