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在河床上生长，宽容的
小雨落幕而下，当夏天
把美丽留给了原野
翠绿开始沉淀
我们用餐桌包裹大海
在波涛声中邀请三月做客
美丽的三月从南方而来
步声抑扬，秀发飘香
苏醒的舞裙在开放花朵
她选择一个早晨来临
在我们的笑声中悠然而坐
用语言生长诗意，用草坪铺展片片清芬
我们走进草坪
你用温柔的小手挽着我的胳膊
我开始轻唤你的名字

是否还在擦拭着眼泪，是否还在
寻找那些被丢弃的言语
在秦淮河我听到一个影子诉说……
可怜的人儿不要因我而错
可怜的人儿，不要因为我
品尝昨日的苦果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在花园里小坐
你背对着我，面色憔悴，目光正对着
游动于两颗星星之外的第三颗星星的面容
眼前是一片西罗普郡的世界①
我朦胧地听到一个影子与另一个影子撞击的声音
刀子在遥远的山谷之外闪烁，血淋淋的脚步
却沉落在今天的记忆里
一只猫头鹰在尖叫
他们的亲人在异族的神诋中沉思默想②
而在蛛网深处山石荒凉的洞穴中
两只乌鸦为一具将军的尸体苦心争吵③
这争吵把缕缕恩怨送到教堂
歌声反射在石头上，反射在他们梦的羽毛之上
他们为一根骨头沉醉
他们的血液在风中徜徉

零碎的人种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墓穴中
烟雾漫过石头城，枪声如诉
枪声铺展遍地尸骨
我不知道尸骨带来那么多寒风
穿过墙角哭泣
花下被扭曲的常春藤在哀叹
冷碎的阳光拂袖而去
黑暗等待敲门声
一群群人流尾随太阳④
绕过死夜的终点缓步奔走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美丽的各拉丹冬急转直下
穿过和平桥，在恋人们常坐的地方
柔软的旋律，柔软的节奏
老人们笑谈如初，孩子们玩耍通霄
女人们流落的粉漫步清香
猛然间，乌云铺天盖地
房屋被燃烧，嘶裂的喊声冲破原野
灵魂被塔尖上的白光封锁
鸟儿找不到回归的巢，太阳下没有生命
只有一条布满荆棘的石子小路
在空洞的草丛中徘徊
天哪！我们在这条路上究竟能找到什么
我们又有什么可寻找
今天是星期一，明天是星期二，后天是星期三
黄河水在哭，在哭，在哭
不要吵了，是我亲眼看到的，他死时
连一口饭也没吃，他的声音
被骨头里的风取代，头上有孔
里边是一片缤纷的世界，五角大楼亮着灯
晶莹的雪花落在盖子上
冬风便毫无保留地吹了过来

清晨悬挂的钟慢慢上升，海潮急下
证券交易所开着门
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扫着庭院
红漆雕花的大门散发着令人揪心的光彩
大厅内窗明几净
正前方高挂着宛如壁画的荧光屏
上面排列着一排排红光闪耀的数字
昭示生与死的未来
墙上到处张贴着公平、公开、公正
几架开动的空调保持着室内的四季如春
不多时，几个神情慌张的人走进
紧接着更多的人走进
再接着成百上千的人蜂涌而入
然后是噪声迭起，满屋沸腾
然后是各种脸色急剧地变形
然后是争吵，痛苦，骂娘，狂欢
所有的地点都在这一地点
          剧烈爆炸
所有的时间都是同一时间
感情被感情欺骗
影子被影子挤压得面目全非
理智消失
幻想消失
年岁消失
这是一个地方，其他所有的地方
在记忆里，历史沿着狭窄的暗道临近
并且带着祈祷和暗示临近
在牡丹亭的时刻，在月季和海棠交映的时刻
历史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

竖琴静无声，说唱人已离去⑤
他们的孩子——那些被安慰的人们也消失在影子中⑥
一缕钟声足以净化世俗的灵魂
夕阳带走黄昏，说唱人已离去
仅剩下竖琴和罪人们留下的痕迹
这里没有女人，没有通道
森林已死，阳光已死，歌声远走高飞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可我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瞧！他们来了，就在那里，沿着琴弦走动
以无声代替有声，以无形代替有形
他们身着在古装，随风起舞
在我们听不到的美妙的音乐中间
在我们看不到的哭脸与笑脸中间
如同两只小鸟在狂风中追逐
他们以一种亘古永恒的方式循环往复
而他们的生命却被一支枪口关闭

我们在自己的影子中寻求回归，用孩子的生长
        重新复蹈我们
这是一个轮回的世界⑦，既无永生也无永灭
既无玫瑰园乱草丛中扬起的上升
也无下降，黄花掩映在井里
媾合四壁的青石板，水的舌头
时间带着幸福与虚无来临
一个窗口追踪另一个窗口而又被
第三个窗口无情地追踪
每个人都在走回他的童年
黑暗复黑暗，既无走出也无走进
既无哭也无笑，一种自上而下的死亡
从流动的罪恶中分支出来的冷漠
日子重复日子，床单与床单相缠
两个滚烫得即将熔化的肉体
合而为一，海浪复海浪
食物带有粪便的味道
喂养着从阿尔卑斯山脉到古黄河浅岸所有 
在饥饿中沉睡的幽魂
十二月下旬最后的时刻
当寒光脱落在风雨交加的水房之际
当夜晚穿着宽大的外衣哑然而至之际
在文化宫，在南郊公园，在淮海路与中山路交叉的地方⑧
我们被子宫流放，然后又被收回⑨

        每一季节
都在自己的脉管里被温暖，被冰冻，一如旋转
眼睛跟着云雾旋转
树枝点燃其蜡烛使之成为轨道
所有的幻想与期待都涌入轨道
房屋调转窗口，目光对着镜子
倾斜，老鼠在悠闲的办公楼中打洞
一切都在开始之中而一切又重新开始
毫无目的的开合，永无终止的牵连
每一个鼓点都通向大海、闪电、收容所
每一首旋律，都在
时空外围的星座上流淌
一个影子形成一条走廊的色彩
山楂，墓志铭，盖公章的地下道
前进中的蛇，伤口的名片
为了成为别人的风景
而不惜砸碎自己的脸
为了吃醋而将妻子出卖
所有的人都旋转与自己的轨道之中，而所有的人
又都在自己的轨道之外，现在世界盲目
行走，他通过我们的旋转而复生
并且通过我们的旋转而旋转

我将因你而旋转
我在自己的梦中旋转以寻求你的梦
我赤脚奔跑，在你的窗口下
独自徘徊，我寻找一汪死水的眼睛
以求测量你我的一个半径
你的思想是圆形的，你的步态是圆形
你的眼睛，你的腰枝，你的头发
都是由圆形构成
你在欲望的游廊中固定我的位置
你还是你而我却是一根柱子
我旋转如海龟的形态，我
闷着良心而旋转
我在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旋转以求
埋葬我所有的罪恶

        应该去死
在明净的脸上取下黄昏 
如果在一个晚上——无限重复的晚上
你带着面具走来，拣拾我们白天丢失的东西⑩
此刻，如果你不靠得过近
你会看到更多的与你同样脸形的人走来
他们同你一样愚蠢
如果地上本来就空无一物
你会觉得一切过去都是罪过
如果在一个早晨，你选择这样的早晨
黄花开满石阶，鸟群轻唱
温和的阳光带来风动
你在脸盆里洗完一夜甜蜜的梦境
把心脏高高地挂向窗棂
你指挥你的躯壳去客厅里端茶送水
然后再让这个躯壳去工作，去调情，去吃饭
如果这一切都不至于太累
你的生命时时都会称心如意
而且事事都会称心如意

        你面临的地方
是纯粹馄沌的地方，在那里
你看到最初的人和你说话⑾
又听到许多阴魂呼唤名字的声音
每一个窗口都存在于恐惧之中
你因为丧失灵魂而显得愈加恐惧⑿
如同一个人把眼睛闭上，想象无数根棍棒打来
鲜血在脸颊上流淌，感情
被割成两半
一切时间之外的声响在耳朵里相聚
灯光急闪又熄灭
也如同一个沉入梦乡的人
忽然感到心里发闷，感到胸口有重压袭来
他奋力地起床，可四肢僵硬
身体无动于衷
这是一种无奈的恐惧，世纪未的恐惧
孩子对于他丢失父亲的恐惧
我们全都生活在为恐惧里，那扇门开着
门口枯树成堆，时间在腐烂
那个最初的人已变成最后的人
你的灵魂对你说：“进去吧，那是你的未来”
声音从脚底发出，沿着峡谷回荡
并且冲破时间，在链条下面

冬天的言辞在抖动，唢呐低沉的嘘语
悄悄来临，那是一首歌
一首我们离去而无法倾听的歌
它自始至终跟着我们
游动于疏落的枝条间
并且伴着白色队伍踽踽前行
此刻，我们被锁在箱子里
精神静静地安睡
身体搁置在即将流失的甲板上
哦！不要动，不要动
他们全都在后面，洁白的衣服布满尘泥
每个人跟着哭声走，沿着枯草浅铺的原野小径
绕过煤油灯点燃的地方急急回转
把痛苦遗落在海岸
音乐滚烫无休止地流落
可是，我们将被送向何处？哪里才是
我们灵魂上升的地方？
孩子们已经走散，可怜的上帝啊
你是否还在那儿？
我们所有的欲望
都存放在早已消失的记忆里
只有到达终点，更新、变化后的终点
我们才发现欲望已非先前的欲望
面孔已非是先前的面孔
它们都被未来的声音所包围
并且和未来的声音同归，那种声音
既不是我们期待的留不住的声音
也不是我们抛弃的盼不来的声音
它在我们体内，一如既往地沿着血管运行
它的目标指向时间的彼岸——
我们痛苦的地方
我们幸福悬挂的地方
并且在我们灵魂消失的时候
它继续前进

河里的石子粉闪着金光
灰尘飞落在城市的边缘，又重复
它开始的一幕，电视塔在空中歌唱
每到晚上，他便伸长脖子
窥视那些被它的制作品刺激过的人们
海面上飘荡着花环
蝙蝠扑展翅膀，陷入高堂
消失在自己的回声中

告诉我，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我们计划好的在昨晚会面
你说你有事，等办完事就来，可你实际上没有事
前几天我算了一卦
算命先生叫我今天晚上去买票
他说票一买到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你母亲的病好了吗？拖欠的房租有没有还？
这不要紧，等买到票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上星期三我向爸爸借了五百块钱
我花了一百还剩四百
明天我们俩一起去吃情人宴
这年头日子真难过，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咳！你妹妹怎么样？
这么年轻就痴情得去跳楼
幸好没摔死，她真幸运
算命先生说卖票地点不远
到了郊外绕过一座小山
里面有一个高高的烟囱的地方就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怕
等买到票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哦，对不起我踩到我的鞋带了
见鬼，我怎么老是踩着我的鞋带
今天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鬼！
见鬼！

枫叶吞噬了大地
绿色海洋中波浪在燃烧
狂风吹落了墙板上的宣传纸
仙女们散发着玫瑰，而爱情
却在柔弱的少女的脸上度过漫漫长夜⒀
十字路口堆满了人
每个人佩带袖章，喊着口号
可我听到北风啸啸地吹响
那种现象始终在眼前出现⒁
几年前你把赌注压在我身上
风雨飘摇中，你在阴暗的角落里数着钞票
又在阳光灿烂的地方点灯
你头发弯曲，舌头生硬，身体
被冰冷的雨水浸透
哦，你出门的时候带伞了吗？
请坐，吃吧，这些菜是新鲜的
我说你干嘛不动筷子
吃吧，快点，既来之，则安之
快！快！快！

紫色的冰凌重复着自己的意境，在远方
美丽的大漠草原更换服装，静静南下
在古老的长城边，在那些
被人们遗忘的日子里
驱赶着青春的芳香，任岁月
带来烦燥和不安
水面上升起骨头，雪花片片降临
晨雾包裹着许多似是而非的面容
此时，我跟在骑士后面
眼前一片混沌而身后是广阔的原始森林
许多人在悬崖上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我是否要将我的闺房送给那位男人⒂
青藏高原上的圣火在燃烧
火势从脚底升到头顶
尊敬的上帝，摧毁我们的虚荣吧⒃
历史在一片混乱中生长
每一个环节都在走向火化
痛苦的毕恭毕敬
和祥的烧杀抢掠
摧毁我们的虚荣吧
因为人类走完了一千九百九十三年至今仍然一无所获
因为我们全身麻木而我们现在还活着
街道上没人交谈，没人说话
没人哭
没人笑
也没人吃醋
用自私寻求仁爱
摧毁我们的虚荣
赶快摧毁，让真诚到你身边来
摧毁我们的虚荣，我说
赶快摧毁吧！

可是，我们无法摧毁虚荣

城市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一切又恢复了过去
时间在烟厂对面的酒馆里窃窃私语
舞女们合着曲子轻唱
                 奎河水啊！满面轻愁⒄
                 平静的风啊！带来波皱……
车辆掩映在灰烬里⒅,甜蜜覆盖着
城内每一条疲倦的街道
散步的人们也走了
黑暗又布置着清新明快的
                 另一天。



   附注：                          
①英国古地名，参阅霍思曼《西罗普郡少爷》
②参阅波德莱尔《猫头鹰》第四行
③参阅英国民歌《两只乌鸦》
④指日本国旗太阳旗
⑤见司各特《末代行吟诗人之歌》第六歌第一章554行
⑥在我认为音乐不是用来娱乐人们的，而是用来安慰人们的
⑦参阅尼采《查拉图斯大林特拉如是说》中的“轮回说”
⑧这里的文化宫、南郊公园、淮海路与中山路均是徐州市的地名
⑨参阅但丁《神曲.天堂篇》
         我就是那天使一般的仁爱
         绕着那从子宫中发生的“至乐”旋转
         那子宫就是我们“欲望”的归宿
⑩我曾经写过一首名叫《丢失》的诗，诗是这样的：
         每天晚上，我总看到
         很多人，戴着面具，挎着包
         在漆黑而泥泞的路上
         拣拾他们白天丢失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们在拣拾什么
                         每晚，每晚，都如此
         我走近，他们消失
         我走远，他们继续拣拾
         而他们的包中始终空无一物

         正如一切色彩都紧张而扭转
         忙碌又忙碌的时光将其辗碎又使其复生
         他们总是在白天丢失
         在晚上拾起，再丢失，再拾起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黑暗是清晰的
本句的意象与此诗的意象相同
⑾.这里最初的人指亚当和夏娃
⑿见F.S艾略特《东科克尔村》第二章第24行
⒀.见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第783行
⒁艾米利。狄金森《我看到一只垂死的眼》描绘了垂死者临终前用眼睛探询周围的情形：
             我看到一只垂死的眼
             迅速将屋子来回环视
             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然后眼前云雾缥缈
             然后缓缓和紧
             没有泄露其中的奥妙
             看到这些真幸运
⒂.源出希腊诗人塞罗特斯的第二田园诗。原句是：
             小小的轮子，把那男子送到我的闺房。这里是用其反意。
⒃参阅伊兹拉.庞德《诗章》第81章
⒄这里奎河指原古彭城的护城河。
⒅.有一次晚上，我登上山顶，俯视山下的灯火辉煌的城市，忽然觉得它象一堆未燃烧完的灰烬，以后总有类似的感觉。


                                                写于一九九四年
                                                改于二零零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