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中国文学中可谓是经典而又独特的意象,是诗,是人学,更是幻想,梦,是最迷人奇异的神话。
《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石头补天填海,到《红楼梦》原是《石头记》,女娲补天遗石精化入世,历劫红楼大梦。《西游记》亦是石生石猴,历劫三界大梦,无不拍案惊奇,泪湿卷襟,吐哺废寝。月亮石,太阳石,三生石……石头,在文学中变幻多彩,无不荡人心魄,魂牵梦萦,心情映带。
石头里的教堂该是多么干净,清凉。即使不是玉石,也不是宝石,就是普普通通的石头,里面满是结晶的石花,每一朵石花都是在那万万古之前在神创世之初,那大火和大冷中历炼而成,每一朵石花不也都是创世的心花吗。是的,整个世界曾经是石头心花怒放的世界。石头保存了世界变幻的记忆,塑造了世界的形象,造化神功……
我的家乡就在群山之中,就在石头里,那个贫穷而又简单的村子,可不就是石头里的教堂吗,村里的人们,可不就是在群山、在石头里日日劳苦修炼的石头的教徒、石头的子民吗。听听他们说的:山上滚碌碡石(实)打石(实)。那是他们的石头的品格。
我就住在石头盖的房子里。井是石头的,那么甜丝丝的石头里泉出的水啊。课桌是石板,写字是石笔写在石板上,那是我石头里的童年少年。
我们在石头上捶打衣裳,在石头上晾衣裳,在石头上揉山菜,在石头上躺着望天,什么也不想,只有铮蓝,只有石头的滚烫,只有天的辽阔啊,那是石头里教堂里的好日子。那是一个怀抱,你可以随意的奔跑,喊叫,跳跃,像野物,撒野。石头里的教堂教你的就是那样的野性。
我收藏着那古老的石刀。我跟爷爷学过用石头火镰打火。我是在山上用石头堆的火堂里烧过地瓜,煮过野锅的。我是真的枕着石头在河边睡过很多个夏夜,吃过锋利的石头砍开的萝卜,苹果,特别的脆,用刀就不是那个味。用石头打过树梢的栗子……后来才吃到烧过的石头里炒的鸡蛋。
石磨轰隆轰隆地转啊,碌碡执拗执拗地滚啊,碓臼嘎哒嘎哒地掐啊,麦子,黄豆,玉米,瓜干,就香喷喷的了,那都是石头里流出的香气。
没有沙石的土,真的是死土。没有空隙,没有水线,雨水渗不进,地下水上不来。
沙壤土是最好的,种花生最香,种果最甜。
石头,我怎能不亲它。如果你大热天一身汗从山坡跑到石头底下喝一口泉水,那股清凉甘甜,怎么会不沁透你的五腑六脏,你的血脉里怎么会不流动着那干净、清明呢。石生水啊,石生灵。
我们难道还不是石头的教徒,石头的子民吗。
石头的宗教,石头的信,石头的信仰,就是石打石,打出火星子。就是硬实,硬朗,就是有骨格,就是清清白白,坚硬而又干净。
我就是一个石头的教堂里养育的孩子。
在我最痛苦无路的时候,就跑到山上,抱着石头哭夜啊。我心爱的姑娘就在山南,我是一直叫她的小名兰兰的,我就叫她的小名兰兰,山里的回音会飘下满山的雪花。她的母亲听我叫她兰兰,就会一怔,脸就收紧了。兰兰,就是山里的二月兰,紫兰色的豆冠花,这一生就在心里叫着兰兰,再也没有声音。我们之间隔着一座山,一块石头。大雪会映衬着峰峦的赭红,又美又艰苦。
因此,我就写下:风啊,你吹吧,告诉他们,山里有石头。
我是多么傻,心急了,就会扔石头打水,看尽那消失的千重波纹。
那是石头的荡漾。
石头最知道我内心的荡漾。
家乡的河里有一块很高大的石头,都叫它星耳石,据说是星星的耳朵。我最信。我就知道它在河水里听我们,听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祈求,祷告,我们是石头的教徒啊。我们相信往石头上泼一盆猪血,大洪水就来了。我们相信石头会说话,会从雷霆一直说到沙那么细。我听过石头唱歌,也听过石头哭泣,石头抱着石头,石头背着石头,石头跪着石头……我们也和石头一样有磕磕绊绊的生活、命运。我的爷爷就是在深夜听见路边山坡上有敲石头的声音,就应了一声,而被山神领走了。石头是有神灵的,石头会领你的魂魄到另一个世界,到石头的天堂里去,我们是石头的子民啊。
说实话,我的家乡少见石头的墓碑,更见不到石牌坊,穷得立不起石碑,牌坊啊,也是觉得平头百姓一把土埋了,那还称的上块石碑啊。石头是尊贵的。只有富人家才砌得起青石垛的墙,只有富人家才有雕花的石鼓,石狮子,只有皇帝门前才立得起汉白玉的华表雕龙石柱,才支撑得起一个民族,一个国家。
石头真是有大分量啊,有大支撑,大名号,大尊贵,大限,大无限。
石头在天上,石头在地上,至尊至卑,至高无上,直至地心,炽烈滚烫。石头是我们的心脏,星辰流转的时光,是万有引力,是潮汐,是母亲的潮汐,是天地间的大律动,是万有之本,万有之体,万有之器,万有之源,是我们本身,信仰石头就是信仰我们自己。
而有一天,你的山被机器,炸药,糟蹋得破烂不堪,你的石头里的教堂被彻底打碎了,你会无动于衷,你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会突然变成一个聋子瞎子,然后,你说,你写诗。
你会说。原谅他们吧,他们是为了发财,为了挣钱,为了买好房子,为了幸福,为了那可以打碎一切、剥夺一切的幸福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山河破烂,草木尽废了,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我们的城会在哪里?
我们的教堂被砸得稀巴烂,我们还有信仰吗?
那河水中星星的耳朵,也被打碎了。
神的耳朵也聋了。河水、泉眼干枯了,浑浊了,神的眼睛瞎了。我们的神也被我们杀了。
我们干着杀神敬神的勾当。
在堆积如山的碎石堆下,居然他们搭了土地庙,山神庙,拜土地神,拜山神?
当我看到那飘满白色石头粉末的菜园,红瓦房,不能喝的井水,那个拉着我手的八十多岁的老妈妈说:“你看看,看你的样子你像个当官的,你给俺说说,天天下霜啊。”
而搞石材加工的十有六七亏本,他们并没有挣着钱,并没有得到幸福。银行上千万,几千万的贷款,连利息都难还。
我们把山的老本也亏了。
幸福像一个梦亏了老本。
因此,我写下《石笺记》,写下我们的石头里的教堂的破碎史、断代史,写下石头的哀歌。
深入石材工业区十几年吧,一直难以下笔,是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妈妈,最终触动了我的泪腺,我的心尖。完成这部长诗用了大约一个月。而反复修改几十遍,一年的时间。
这个稿子要发表,我第一个想到《花城》,去年大约三四月份吧。电子邮件寄给朱燕玲先生,直到去年九月份,她才来电话告诉我留用。并同时回了电信:我要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下看稿子,都能接受,才决定采用。并提出了修改意见。到责任编辑李倩倩来信,告诉我,为了考虑保留文气贯通和写作初衷,采用的还是最初的定稿第二十四稿,并从第二十稿中选了一段替换了第二段。我投过很多稿,真没想到,会有这么认真的编辑,如此严谨而又极具文学素养和精神。我既幸运又感佩。在最后的犹豫中,我又下了极大的功夫,做了全面的修改,但最终还是没有拗得过,她们坚定地坚持文气贯通、写作初衷,坚持不能把所有的诗歌理念和想法都塞进初衷稿。我虽一时难以接受,留有记事不足的缺憾,但后来,在重新审视即将出版的诗集《R城寓言》时,还是反思接受这个原则,文气、初衷不改,对做了过度修改的作品,回复初衷。自己不禁摇头叹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真是捏一把汗啊。
说到此,不能不多说几句,我一直是倾心于相对纯粹的抒情诗的写作的,是严酷的现实逼迫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写什么的问题,思考写作的灵魂、精神,思想和良知的问题。修心修文啊。为此,我曾去贵州修文拜访王阳明龙场,徘徊阳明洞,体悟阳明先生遗爱处之遗爱。由此,痛苦而又冒险尝试转向现实。就在我写作的转捩点,我遇上了《花城》,遇上了朱燕玲先生。第一部长诗《R城寓言》投稿后,时间居然纠缠了近三年,与朱燕玲先生无数次的交流,打磨,最终她就是没有通过,正是在这个艰苦的打磨过程中,让我一次次反思,修改,一直走到最终获得2014年度第二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我不能不从内心深处感恩这位素昧平生的编辑,也由此让我认识了《花城》之为《花城》的品格。
再回到《石笺记》写作本身。这部作品,是把现实与历史、事与情、思,交错、双结构运行,形成一种诗性的对比、相反相成的张力,写来痛楚又快意,绝荡而隽永,历经十几年酝酿,一年时间的打磨,对我自己来说是我精心也是精致的作品,我很珍惜,能在《花城》发表,也是我最好的心愿和对我的褒奖。
当然,敝帚自珍,读者怎么看,就非作者所愿了。这已不再是一个风花雪月的诗的年代,在这个年代,诗义无反顾地反叛着某种美、某种抒情和某种空灵神性。兴观群怨,诗歌合为事而作,我坚守这诗之古训。奥斯维辛之后,诗是残忍的。我们的石头里的教堂被打碎以后,诗又能是什么?我彻底地反叛了美,幸福和梦。
那美好的撕裂以后,我也只能再一次撕裂给你看。
坚以逾岁,石头亘古,自由写碑之心。自古勒石碑记多悲情。那被切割、打磨得如镜子一般的石板,可不真是石笺,就叫石笺记吧。寄给我那前尘的牌孤城的将士,也寄给那钟麻结绳、采果砍柴、浆洗炊爨的女子。也寄给你。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石头给我们的是一派天然流芳的澄明恬静。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太阳石啊,给我们的是爱,是热爱,是光华普照的无边大爱。康德说: "有两样东西,愈是经常和持久地思考它们,对它们日久弥新和不断增长之魅力以及崇敬之情就愈加充实着心灵: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青山绿水是我的信仰,最神圣、最纯净的天然信仰,最富有,最富贵的天然信仰,永恒的信仰。丧失了天然之爱,天然之信仰,诗,何以堪?情何以堪,人何以堪,幸福何以堪?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
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南山隳隳,何以归,何以怀兮。
破灭了一个群山仙境的梦,能换来一个金钱梦吗?!
那《悲惨世界》的回音应犹在耳:
“只要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只要在某些地区还可能发生社会的毒害,换句话说,同时也是从更广的意义来说,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
2016年农历2月2日龙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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