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者为王》

穿喉而过的，不是酒
是时光的利箭，一杯，一杯
饮尽浮云，东边日出西边雨
坐看闲庭落花

深邃的灌木，占满山头
一条条溪水，从古代跳入我酒杯
我清澈的酒里有清风有明月
有且歌且吟，山涧独坐的隐者

空山烟雨从酒间涌起，这万世侯
封我为王，群峰皆为臣，清溪
上到酒杯，荡平浊世烟尘，进而
成为烈火，我是那个火中大笑之人

我的身体，成为悲悯的容器
叭叭掉落的雨点，断桥，飞鸟
皆为我下酒之菜
酒中乾坤大，一杯可忘怀，来吧浮云

猛虎集（组诗选十）

《老虎献身颤抖》

毙命之际，老虎现身
它比漆黑还黑，比雪白还白
不像之前的任何一只老虎
倒像战败的君王 稀巴烂
不象一棵小草的呼吸，大于
整个草原的起伏

毙命之后，老虎现身
象黎明前的朝霞，让我们身陷其中
他独自一个，坐我对面
喝酒，喝酒，不发一言
象崩溃前的绝壁，象绝壁上怒放的野花

噢噢，老虎起身
带走三千里江山，他独自一个
这只孤独的老虎
象一座坍塌的巨大天坑

《老虎荒凉》

老虎荒凉，体内长出枯草
这只过时的老虎，长满青苔
猛扑之后刹不住脚，坠入白云深处
白云深处的老虎有着奄奄一息的幸福

在一个老虎消失的时代
野兔猖獗，满山蹦跳
草尖上的蝴蝶，用宁静的湖水
映照天地。老虎过于遥远
金黄难掩我心

老虎磨砺过的岩石荒凉，沼泽荒凉
陷阱荒凉，空枝无鸟亦无辙
寒风刺死的猎物在春天一一复活
老虎在北冰洋海底翻滚、奔跑
在奔跑中遗忘奔跑

今天下午，荆棘丛中，一只
被暮色包裹的荒凉老虎突然现身，一扭头
向我猛扑，撕咬我体内所剩无几的荒凉群山

《一只卡壳的老虎》

一只卡壳的老虎，在时光中
慢下来。他耷拉着脑袋，左右摇晃
我知道，他被越来越脏的河水哽住
被稀疏的皮毛，扯上山巅

他永远也不能释放自己
把自己当猎物，把自己的影子
当成万物的奔走、呼啸或祷告
他说出黎明之后，又交出黑夜

这不是我之前见过的老虎
倒像荒山夷为平地，再无藏身之所
我知道他在堆自己，把死亡堆成岩石
冰冷，结实。他把时光堆成尘埃
唉，落魄的尘埃之子，不过是纷纷扬扬洒满山岭

《老虎老虎我爱你》

我爱一只从天而降的猛虎
象猎物爱上猎人，爱他的箭无虚发
凌厉的刀锋，刀头舔血的一生
爱上电光火闪的一瞬，又一瞬

一只残缺的老虎，丢失了半壁江山
当然，半壁江山也丢失了他
我爱奔跑的丘陵、呜咽的溪水
老虎临溪而立之际，闪电摔倒
一群羚羊被云雾卷走

我还爱上，弓箭消失的力量
猛虎睡熟之后，宁静的山林
我爱上斑斓，血腥，难忍的寂寞
是谁，带来陌生的空山烟雨？

我爱上满山黄叶，秋天之美
同时是老虎身体的一小部分，而几只
归林倦鸟，是老虎另一部分
化成灰我也认得，这漆黑中偷渡的败兵

《你目睹的每一只老虎》

你抱住的树是绿色的老虎，代替了
轻盈的蝴蝶，代替了
潺潺的溪流，你喝下的开水
是透明的老虎，不通晓隐身之术

今日，你心情不快，皱眉
沉思，你这只哲学的老虎，在村落一角
休憩。你内心餋养着众多老虎
其中一只，会吃掉你珍爱的绵羊

奔跑时，你是一只快速的老虎
休息时，你是一只腐朽的老虎
（一只老虎在慢镜头中不复存在）
因此，我无法等待，只能向前

冲上山顶的老虎，都会
在石头中开花。顺流而下的老虎
多半会与我相逢，而后不知所踪
我会抱紧那只落单的鸟，努力地、笨拙地
飞往潮湿的下一站

闲暇时，我就生火做饭
驱赶几只燃烧的老虎，端坐于
粮食中央。另外几只老虎丁当作响
在小镇闲逛，假装素未谋面

《一只老虎与大海厮杀》

一只老虎倚仗他的凶猛，与大海厮杀
他试图杀死大海的洁白、蔚蓝、远和近
他利用反反复复的波浪不断进攻
在大海的喧哗和暴怒里，他不知自己置身何方

他试图杀死海底的珊瑚和珍珠，但无功而返
明媚动人的珍珠，依旧戴在少女项上
老虎叹息着，与又一波缠身的波浪
混为一体。他的眼泪，同样是咸的

风波里出没的老虎，带来漆黑的密林
他当然是渺小的，徒劳的，越来越虚弱的
大海无处不在，大海在蔚蓝的皮肤下
布置了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这只狼狈不堪的老虎，最后化身礁石
成为大军压境的桥头堡，成为大海
撕咬不烂的
最后一道关隘

《老虎呐喊》

老虎呐喊是无声的，充满了愤怒
和卑微，但我们
始终看不见呐喊的老虎。他一呐喊
自己身体就会注入漆黑。多少火焰
都无法点亮的
漆黑

我搞不清楚，这尘世
有多少只老虎在默默行走
他们彼此不能看见，在寂静
的空气中，嗅到熟悉的血腥

昏昏欲睡的时代，不需要
老虎的打扰。
多么甜美、安静、如出一辙
这世界猎物众多，却缺乏猎杀者

做一只昏庸的老虎，与天地同乐
温良、忍耐，体内升起冉冉明月
如果有一天
实在忍不下去，就放声呐喊
和着泪水、血光、沦陷的山林
直至喊得天崩地裂

《老虎需要低调》

噢，他不需要尊严
仅仅需要食物、往事、沉闷的囚笼
他需要变得更透明一些
不需要被游客反复咀嚼

噢，他不需要奔跑
迁徙，或别的什么
他需要无所事事，被阳光安抚
一只闭目养神的老虎没什么不好

噢，他不需要远方
风雨，或生机勃勃的百兽
他需要被解散、被征用
被雷电的余光燃起合适的火苗

噢，他还是他
一位翻动山岗的、微笑的长者
他有过多秋雨春风，需要慢慢消化，需要
被我再拆一次，看看还有多少旧部？
在一次又一次的秘密集结

《老虎的细软》

老虎的细软是绵里针
是黄褐色的矿石，是废弃多年
孤零零的矿井，是千山飞绝的雀鸟
和他们远逝的故乡

老虎的细软是荆棘丛中
虎视眈眈的铁夹，彪悍的猎户
和他温顺的女儿。老虎踏过的
每一寸土地都会熊熊燃烧

这只粘满动物鲜血的老虎
不止一次撞进我怀里，而我恍然不觉
但他是柔软的，他的细软是绵延千里
的岭南梅雨，是我骨头中摇摇欲坠的
酸楚，和再也回不去的青涩少年

《老虎融于湖泊》

湖面上，风平浪静
一只蔚蓝的老虎在岸边消失
他的疲惫或征途亦消失
湖边，杨柳轻拂

一只蔚蓝的老虎，消融于水
消融于水波深处的村庄
陷阱何其深，深过漆黑中的呼吸
深过屏息的幸福，深过骏马
深陷的红尘

从镜中，涌出陌生的老虎
温柔的老虎。与万水千山作一了结
这只越来越大的老虎，嗅着满山
细小的梅花。他纵身跃入湖底
找到另一片透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