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生根

在人间
 
背着肉身服役
我的手脚上带着镣铐
头上套着密匝匝的紧箍咒
重门深锁
 
目光不能看得太近
最好也不要看得太远
我身上所有开着的门
都有一张盖着印戳的封条
 
在人间，太阳是我唯一的精神导师
只有它照得我通体透明
月亮是包容我的甜点
是我的爱人，我的红灯区
是我唯一可以流通的镍币
 
季节的风，恩威并举
给我桃花，也给我流水
它是我一生都绕不开的朋友
也是我伤痕累累的告密者
 
我看到那么多铁打之人
表面锃亮，却藏着斑斑锈渍
它们依墙而立，占据着寺庙
把持着风向，拿着剪刀
按照特定的目光取舍人间


带罪之身
 
我像偷着自己的贼
在丛林中日夜奔跑，拼命地
想逃出猛兽的追剿
 
鞋子，是我不断更换的脚镣
我这踏不破的牢狱之灾
夜晚的鞭子不住地抽打我
日光，这明晃晃的刑具
一刻不停地架在我脖子上
 
这副量身定做的骨架
注满的水，渐成冰川
而望不尽的肠胃，弯弯曲曲
不知要用多少今生才能填平


两枚文字
 
这世上，文字如稔，暖我此程
而我已从简，只取两个字的注册权
 
即便我大段大段阅读，一本一本啃噬
即便我坐穿灯芯，把黑夜熬白
 
对不起，亲爱，跟着我东奔西跑
做人前人后的侍从，做自生自灭的野草
 
请春风吹灭，我曾经点燃过的那么多野火
请白云把我到过的地方，轻轻抺去


冬至
 
从明天始，我要逐渐增加光亮
我要用日光淋洗我懒散的罪身
从明天始，我要跟温度再做一次谈判
借用以后的节气疗我扭曲的欲望
 
没指望西北的风能抽打掉西北的浮尘
也等不来江南的草能绿在我的江南
现在，我只想把三十年的职场
贴上冬至的标签，让小寒大寒一一认领
我这九九八十一难的不腐之身


擦洗
 
此生，我反复只做一件事
早上洗脸，晚上洗身
在家洗不清的，到浴室洗
在浴室洗不清的，对着镜子洗
还洗不清的，借别人的目光洗
 
我这满身的油污，洗了又沾
我这满身的污垢啊，擦了再脏
世俗多尘，怎能擦出金属的光泽？
我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用力，再用些力，以求佛陀
看清我紧紧抱合的掌心


死过几次
 
我是一个死灰复燃之人
比绊根草还顽劣，断一节，活一次
为读书死过，为爱情，为口号死过
为自己的一口气死过，为一只拳头死过
 
现在，我拿出仅剩的几节贱骨
和一张身契，想请你们甄别一下
它究竟还有多少芽痕，够我九死一生
我请求一一切除


芒
 
我的血液里起伏着五月的麦浪
我的骨骼被阳光反复锻打
我的头颅依然包裹着鲜红的旗帜
 
可是，亲爱的，请告诉我
为什么，我的背部
比一万支利箭还要穿心？


悬着

都悬着，包括梅花桩一样的城镇
包括哭笑不得的天气，口是心非的词语
包括朝阳，落日，花朵和容颜
我也悬着，风铃一样
这么多年来，摇来摇去
 
在这层楼上，我悬了二十多年
窗外银杏不断地攀升和剃度
爬上来几枚春天，就落下去几片秋天
鸟鸣甜丝丝的，一直吊在清晨的枝桠上
香火燃着，青烟时断时续
勉强能悬挂住几个来去匆匆的香客
 
楼梯是我唯一绕来绕去的线
顺着窗口的灯光爬上爬下
草木们始终仰望蓝天
在楼上，我看它们那么小
成片成片地，用绿色渲染着主题
而我，孤零零地，只能向下走


什么鬼
 
一个活见鬼的人
什么鬼没见过？
它们经常大摇大摆
它们假装大摇大摆地走过人间
它们不怕白天，怕夜晚，也怕我
 
即便白天，我也见过鬼
只是它们不认识我
或假装认不出我
我混了大半辈子，也没能
混出个鬼样


产品
 
请不要随便鄙视
一棵草的存在。即便
三无产品，也一定有其娘亲
一定有出生地和户籍
 
并且，一定是检验过的
有时用仪器，有时用良心
此时，标准已不重要
而包装，必须有过人之处
 
总要折封，用与不用
都会破损，会被烟熏火燎
会落满霾尘和污垢
会被时间所慢慢腌制


雪，静静地落在我身上

好兆头，三次大雪连成一片
把一月照个透亮
我和一株光秃的苦梀并列
洁白渐渐覆盖一身的黑
我像披着一件云锦，飘飘俗仙
我曾不停地洗，洗了半辈子
都没有现在这么干净
 
生就的黑色素
隐藏在我流动的基因里
父亲说，黑色没有什么不好
夜晚生月光
黑土长庄稼，白花花的，养人咧
其实我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
唯这一刻的白
才配得上这凉薄的人间


杏叶

最美，不是嫩芽初上
不是春风摇曳，不是星火流萤
最美丽的时候
是走下枝头的那一抺秋色
 
最苦，不是风吹雨打
不是电闪雷鸣，不是雾气霾层
最苦难的时候
是鸟鸣婉转时的孤寂守候
 
开始和结束，都由不得自己
仿佛这片小小的罪身
在春夏的救赎之后
必须毅然决然地灿黄一场


水
 
清纯透亮的圣水，弹着吉它
从雪山叮咚而下，聚集成泉
清泉，一路欢歌
汇成澎湃的河
 
河流穿过油腻的市井
一身污浊，泥沙倶下，鱼龙混杂
最终，海洋包容它的庞杂
还原其辽阔和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