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 | 在时钟瞬间的空虚里——论阿索拉毅

作者:东方彝侠   2021年02月19日 11:52      262    收藏

在时钟瞬间的空虚里
——论阿索拉毅
胡桑


阿索拉毅不该生在这个时代。他应该是古代某位巫祝,脚踩天台,手握神仗,领受神的语言,谋划民族的具体现实。


可他偏偏生在这时代。于是,他站在了一个奇怪而恰当的位置上。他的奇怪,不仅因为出生在80年代莽汉、非非波涛汹涌的四川,更在于他生活在我们这个标榜现代化的东方古国。我本来想用“异数”这个词,可是怕遭到误读而被弃置。“奇怪”——我找了这个奇怪而普通的词。而所谓“恰当”是因为他的“奇怪”碰疼了我们的时代。


阿索拉毅带着一套奇怪的语汇来了,令我们猝不及防。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今年四月我搞的上海大学诗歌节上。他千里迢迢从四川赶来,操一口四川方言,我所奇怪的是,他竟然不会普通话,并且不用彝语写诗。他用方言部分抵御了民族国家的普遍语言对地方语言的侵略,却未躲入最后的堡垒彝语——他体内真正的母语。这就是他出生在这个尴尬时代、尴尬国家的现实处境:既想抵抗这个时代不切实际的幻想,又想利用这种幻想为自己民族伸张旗帜。所以,当他十分虔诚、正式地用四川方言在诗歌节上朗读他关于彝民族诗歌的发言稿时,我不得不说:眼前场面的气氛是“奇怪”的。况且,当得知他的此次出访得到了凉山普格诗人、评论家发星的支持——物质与精神的,这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发星和这篇文章的主人公阿索拉毅似乎把出席一次在东部大都市上海举行的微不足道的诗会,看作是一个机缘一次事件——彝族诗歌的一次正式亮相。发星还寄来一大包诗集和刊物——可惜中间出了些问题,被退回,我十分内疚,尤其当我知道,发星用以维持他诗歌城堡的费用是从那并不丰厚的工资中节省出来的。他们的这些举动,让我再一次明白:诗歌是关乎人心的事情,而不是装饰。感谢老刀,向我推荐阿索拉毅——不然,在这个歌星影星满天飞的时代,我们很容易错过这样边缘的诗人。诗歌节结束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适应这类活动,尽管对诗歌充满热爱。次日,陪阿索拉毅和他的彝族朋友逛上海,还有我的湖州老乡伊果。我从来就厌恶都市文明,而伊果过着典型的都市生活,阿索拉毅却对我们眼前这个国家整天炫耀的辉煌物质文明无动于衷——几近天真的无动于衷,既不崇拜,也没有批判。我似乎洞察了他身体内部的透明质地。这种质地来源于他的故土——四川小凉山。


五月,在肖水、茱萸搞的第二届长三角诗歌论坛上,有人说了:有个80后少数民族诗人在写史诗。我知道他们在说阿索拉毅。阿索拉毅,这名字就可以让他成为无名者。对汉语来说,“阿索拉毅”只代表一个声音,一个不符合语法的声音,意义被阿索拉毅自己扣留了。他的诗可能也可能是无名的,尤其在国家经济蒸蒸日上的东南沿海。史诗(况且又是民族史诗),早在八十年代就被人划定为“时代的错误”。阿索拉毅再一次把这个问题抛给我们——史诗所要见证的是“时代的错误”,还是“错误的时代”?


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我们敢于叫嚷前者,却不敢低语后者。谁敢断然言说时代呢?我们已经被各种宏大的观念包围,“世界”已经裹挟了我们,我们周身束缚,人已不能(或者不愿?)正眼看看世界、听听世界。


天地万物在云雾神秘莫测的分裂中诞生
日月星辰在众神梦幻的希冀神奇中孵出
经过亿万年物种的延续、发展和进化
垂手可得酝酿的暴风雨就要徐徐降临
展示在我们体内的生理器官通体发达
——阿索拉毅《星图》(一)


阅读阿索拉毅必定会遇到困难。这困难首先和他的词语有关。生为彝人,操持汉语自然不是本分的事,可他确确实实在用汉语写作,而且还说喜欢汉语。他那篇被评论界称为“彝民族第一部现代长篇史诗”的《星图》的难度,除了只有彝人才清楚的彝族历史、宗教、神话、传说、典故以及当代人物事件外,还有词语句子的混乱。我必须承认,阿索拉毅的语言天赋极高,但还是和汉语存在一定隔膜,断句生硬,许多词语都是杜撰的,你只能猜测其意义——这样的语无伦次,正是他蛮国诗学的真实血液流淌的结果。他的气血不像中国古典诗人那样控制得井然有序、丝丝入扣,相反,他让它们到处游串,突然喷发,非此,不足以释放其周身的魂灵。他在气血的蓬勃冲涌中,实现了自己的诗学,和彝民族的价值。


阅读阿索拉毅的困难更与他的生存相关。其实,这是任何一名诗人的地平线:语言和生存的吻合。我为什么要在阿索拉毅身上放大这个问题呢?我曾经有段时间在拼命追求世界的整一性,比如在组诗《水,古典,记忆》的结尾处,我对逃离概念分裂、重新返回同一世界充满幻想。当然这只能是幻想,阿索拉毅也发现了“开辟古人原始的智慧”,这个“原始”在他内心和血液里一定占据源头的位置。这是在2004年,就是他写作《星图》的时候,那时我还深陷现代主义的诗歌语言和意义的沼泽里,分辨不清道路。即使现在,我开始慢慢看透当今时代的各种概念、学说、时尚和价值,甚至逐渐明确了自己对待语言的态度以及语言对于这个混乱、超速世界的澄清、减速作用之后,依然被阿索拉毅折腾得混乱。我感到这是个诗歌的陡坡,上面生长的不是斜风细雨、嫩草疏柳、桃花灿烂、燕子斜飞和诗酒酬唱,而是森林、苍穹、闪电、雷雨和蛮人。我清晰记得当初阿索拉毅要我给他写诗歌评论时,给我发过来的小凉山黑竹沟的网页(并建议我研究一下泰国的民族志)。几天内,我经常逗留在黑竹沟的无人之境。据说,许多商人、士兵和科学工作者失踪在这条峡谷内。这是“禁地”。这样的事物存在小凉山是可能而正当的。


读阿索拉毅,经常会让我时空错乱,总以为我此刻来到了波德莱尔游荡的十九世纪中期巴黎街头,或者是垮掉一代肆虐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当然,阿索拉毅和颓废派、垮掉派的气质是完全悖逆的。颓废派和垮掉派的“恶之歌”与“嚎叫”浸透了绝望,而阿索拉毅是有抱负的诗人。所以,他更像来自先夏时代的蛮荒部落,来自那个被文化俘获之前,还会舞干戚、追日、食沙饮血的民族。那段时间,我写起了组诗《春秋》,尝试清算我们的历史和文化。这件事情显然是不自量力,信息化的时代,任何精神的努力都会被简化成空洞的符号,况且我感到自己的语言已经慢慢符号化。我感到失败。无以为继。这只能说明我的内在世界还不够强大。我曾和阿索拉毅共处过两三天,那是我在今年四月弄的上海大学诗歌节以及此后陪同他游览城市。那时,我唯一的感受是,阿索拉毅的体内确确实实潜伏着另外一种精神实体,与代表时代主流的都市文明格格不入,这个实体足够强大,令都市浮夸的建筑与价值体系黯然失色。走在上海拥挤的街道上,他不断提起的是他的故乡,川西的一个小乡镇。我丝毫没有陪同旅游的感觉,而是似乎在碰撞另一个国度。我敢肯定,他提起故乡,决不仅仅是怀念,他也许蔑视轻视这种儒弱的“怀疑”——“一切的怀疑都被钉上原罪的耻辱/一切的正确都被烙上谬误的结晶”(《星图》二)。


现在让我们记住一个地名:四川小凉山峨边县白杨乡。这不单单是一个地理志或者行政区划上的名词,它是精神的故乡。或者用阿索拉毅的词语叫做“信仰的天空”。


从我打算写这篇文字,到现在动笔,已经两三个月了。我一直找不到一个良好的精神基点:将他的诗歌作为一种诗歌想象?一种地域文化?还是少数民族传统?或者是精神的出路?我最终倾向于后者。可我难以化解自己的处境。我出生在江南,正如很多人诟病的,江南只有才子文化,鲁莽与血气十分稀少。我自然不敢苟同这种轻率的论点。但是,我分明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孱弱与温情。这对我来说是致命的。难以打通自己身上的经脉,如何去领略他人的高深内里呢?所以,这不是一篇普通的诗歌评论。再说,我是不屑于当评论家的。这是我对当今世界的一次考察和暂时的批判,同时也是对自己内在世界的强行梳理,阿索拉毅是我邀请的一面镜子。


“我——是——彝——人” 
——《星图》(二十七)


阿索拉毅会在山里这样忘我地寻找和呼喊。这个声音从小凉山出发,它披挂着小凉山的回音,还有几百万彝民的回声。我对彝族并不十分了解。在西安上学的时候,我最要好的舍友蔡菲是彝族人。当时我对一切非江南的事物充满好奇。这样一个彝族人,让我充满好奇。可他只会说几句零星的彝语,几乎已被完全汉化。这大概是当今许多少数民族面临的问题:汉化。是接受强势的汉族文明洗礼,还是坚守自己民族的生存处境。就像在这个美其名曰“全球化”的世界,中国是放弃自己融入西方设定的“全球化”进程中,还是以东方古国独有的历史经验和西方打交道?这个问题太大了。汗牛充栋的学术论文是不可能解决的。而唯有诗歌可能会在语言的巅峰触及问题最单纯的实质。思辨只会把问题引入圈套、晦暗的陷阱或者智力游戏。只有集万物之力的诗,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把问题澄清。答案可能是正的,也可能是反的。可是,阿索拉毅坚决地站到了和时代主流相反的路上,并一往无前地冲去。他的前程多么单纯:


我开始变得成熟
变得几乎不近人情;我开始远离童话
远离俄木斯日创造的财富之道,远离杜滇斯日
守护的人间平安,远离世泽斯日递来的毒酒
开始扔掉蒲莫列衣雄鹰翅膀一样展翅的披毡
开始在崩溃的边缘光着膀子蚕食自己最后的语言
蚕食一切神话传说,蚕食一切阴谋诡计
最后把自己手持的法杖扔往灵界的施姆额哈
把自己骑上的红嘴木马赶往魔界的德布洛莫
——《星图》(十一)


史诗《星图》可能是他写得最用劲的一篇诗。2004年前后,全国诗坛持续了几年知识分子与民间诗人的争吵渐渐冷却。可“民间”以它天生的边缘立场弱势身份,很快引得了很好的声誉。各种貌似公正的选本是不敢不放入些“民间”代表诗人以显示自己的公正。可是,在二元对立的道路上,诗歌何去何从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大的推进。此时出道的年轻诗人大多被民间更甚者是下半身吸引过去——它直接、简单,容易操作,易出成果,被很多人视为登堂入室的捷径。我承认,2003年左右,我满脑子知识分子与民间的相互对立,而那些更属于诗歌的问题:自我的确立、对现实的穿透、诗歌技艺的增长全被抛诸脑后。生活在小凉山峨边县白杨乡的阿索拉毅也必须面对中国诗歌的现实处境:


而我闲逛在穷途
末路上时,背后有人拿着刀枪仗义执言
“把此人扔进史诗构筑的天堂里绞碎成肉片”
——《星图》(十二)


伊沙上世纪90年代曾狂言饿死诗人,在21世纪的开头被他自己和一帮信徒重新阅读和炒作,让这句话原有的力量丧失殆尽:对语言和文化中的权力宰制(欧化语言、精神幻体)的解构沦为个人欲望的亲情宣泄。阿索拉毅义无反顾地在这条“穷途”“闲逛”。其悠闲的姿态无非是想拒绝诗坛新崛起的“意识形态”。此时,他说出了多么不合时宜的话:


“再造神话”
——《星图》(十四)


我有必要补充一下:在九十年代诗歌复杂的语境里,“无权为世界立法,我只是用语言拼合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刻也不曾离我们远去,它时刻在我们周围,只不过,它被我们用各种现实蒙蔽了。
而阿索拉毅只是用他的诗歌,试图把这个我们异常熟悉却几近遗忘“世界”重新拉回身边。只不过,他动用了一个诗人起码的良知:写自己的现实。这个现实,就是他所生长的地方:小凉山。那个彝语被称之为“佳支依达”的地方。在“佳支依达”遇上阿索拉毅,决不是遇见印第安或者非洲土著,而是找到了回到我们故乡的向导。他的名字叫阿索拉毅,一个彝族人。他名字中的“拉”是虎的意思,按照彝族的说法,万物由虎身所变。在我即将写完这篇文章回过头去浏览阿索拉毅的诗作,终于发现了最初被我忽略的句子:


我作为佳支依达极具巫性潜质的现代诗人
——《立在小凉山野胸上挖掘诗矿·黑竹沟》


“黑竹沟”被阿索拉毅称为“人类修饰在你(指小凉山)身上的奇异彩衣”,就是我答应给阿索拉毅写篇文字时他发给我的网页上的“黑竹沟”。阿索拉毅给我的最初想象就是来自那样一片土地,事实上,他就生活在那里,一名乡政府小职员,一名具有“巫性潜质”的彝族现代诗人。

2007年10月、11月  泰国普吉岛
胡桑:中国当代“80”后代表诗人


责任编辑:系统管理员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第五届“巴山夜雨诗歌奖”征集活动启事
  2. 鼓浪屿诗歌节已是响亮品牌——厦门日报社全媒体记者专访王山
  3. 王若冰|代际更迭视域下的甘肃诗歌
  4.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十二辑
  5. 每日好诗第426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6. 每日好诗第42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7. 第422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8. 每日好诗第42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9. 每日好诗第426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村里的诗人:一个40多岁农民回到老家 写诗、种地,照顾年迈父母
  1. 每日好诗第42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2. 第422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3. 久违了,携着泥土香的诗——与农民诗人田间布衣一席谈
  4. 每日好诗第42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5. 诗意浓浓!文艺大咖齐聚鼓浪屿……
  6. 第七届中国(海宁)·徐志摩诗歌奖征集启事
  7.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十一辑
  8. “爱中华 爱家乡”2024中国农民诗会征集启事
  9.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10. 《诗刊》2023年度陈子昂诗歌奖揭晓
  1. 第七届中国(海宁)·徐志摩诗歌奖征集启事
  2. 谢有顺:母亲的酒事
  3. 中国作协召开党纪学习教育动员部署会暨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学习(扩大)会
  4. 每日好诗第422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5. 每日好诗第423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张宏森:聚焦出作品出人才 为建设文化强国作出更大贡献
  8. 每日好诗第42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9. 一路高铁一路诗——赣鄱春韵火车诗会在江西举行
  10. 第419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7.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8.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