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诗人的多重宇宙——谈长征系列诗《结绳》,兼及其他

作者:牛耕   2021年05月12日 16:04  中国诗歌网    1169    收藏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五代·张拙《悟道偈》


量子力学的基础就是:从不确定的状态变成确定的状态,一定要有意识参与。这是物理学的一个重大成就。

——朱清时(前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中国科学院院士)《量子意识——现代科学与佛学的汇合处》


一、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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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宁先生极其喜欢量子力学奠基人之一狄拉克的研究风格,说他能够用极其敏锐的数学直觉抓住物理现象的本质,并将其描述出来。其浓缩量子行为的万象于一炉的狄拉克方程,玲珑剔透,简洁优美,宇宙的奥秘似乎完全化入其中。也许,只有布莱克的名诗《天真的预言》托喻的魔境——“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李叔同译)——才可将其形容。狄拉克的这种研究风格,一如杨振宁自己所总结的,“我崇尚数学的美和力量:既有战术操纵上的机智和复杂,也有战略行动上的激动人心的扫荡。而且,当然,奇迹中的奇迹,数学中一些概念竟提供了主宰物理宇宙的基本结构!”

这种以数学直觉博弈纷繁复杂的物理世界的能力,具有一种点石成金般的魔术力量,瞬间澄清,不留渣滓,纳须弥于芥子,容永恒于须臾。而且,这种数学美的追寻,常常成为一种去伪存真的本质化力量,就像狄拉克说过的,“在我看来,使一个方程具有美感,比使它去符合实验结果更重要。” 海森堡也表达过类似观点,“当大自然把我们引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异常美丽的数学形式时,我们就不得不相信它们是真的。”

杨振宁常常引用唐代诗人高适《答侯少府》诗中的一句——“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来盛赞狄拉克的这种研究风格,事实上,杨振宁和狄拉克惺惺相惜,他们具有同样的风格和水平,就像他在1954年携同助手罗伯特·米尔斯提出的杨—米尔斯方程一样。在我看来,狄拉克、杨振宁这种以数学驭物理的研究风格,其奥妙之处恰在于,在自身研究量子行为规律的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激发了一种心力的量子跃迁,从而与其研究对象进入了心物一体的自组织状态。形象一点说,是一种拿着钥匙找钥匙式的用(自身意念的)量子找(研究对象的)量子的“量子纠缠”状态。

按我的观察,将物理学家置换成诗人,将研究对象从“量子”置换成“语言”,也会有一些语言的心力始终处于“量子跃迁”态的诗人,可以写出“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的诗句来——首先,他须“达性”(证到自性),进入因果当体即空的明心见性的境地;然后,他才“通灵”,于无声处挥就“出万象”“超常伦”的诗篇。

这类诗人,我称之为“量子诗人”。而长征,正是这样一位诗人。


二、“量子/科学的鱼儿放光芒”——破解《结绳》


长征的长诗《结绳》,共119个以自然数为标题和间隔的段落,大数1900行(含空行)。每个段落自成一体,段落和段落之间有着主题上松散的呼应。这种长诗,从类型上,有点像臧棣的“丛书”“入门”“简史”等系列诗,诗的单篇皆独立,篇和篇之间依靠主题的人文理念进行触角式的呼应和贯通。这样,诗的素材意义上的丰富性和民主性,表达意义上的充分性和自主性,均得以保证,而其整体的外延性和覆盖度也得以极大地开拓和扩展。作为一种有益的探索,系列诗,正在雕刻并呈现当代中文诗歌“人文地理”的新相貌。

如果熟悉长征的写作历程,对其进行归纳的话,大概不难得出如下推断:长征的系列诗,以“易”(《诗破易经》系列)为中轴或躯体,归揽“诗”(《习经笔记》系列)与“绳”(《结绳》系列)两个侧翼,形成一个能量极大、“意”箭喷发的诗的飞雕。其中,“诗”书写生活况味,倾向于陈述宏观经验;《结绳》以理趣胜,倾向于阐发微观机理;“易”连其两端,将微观和宏观、现实逻辑和超验直觉融为一体。

作为阐发微观机理的《结绳》,属于典型的量子诗篇。这不仅是说其单篇的“粒子性”(可进行因果解读)和通篇的“波性”(只能进行概率阐释)所呈现的语言的“波粒二象性”之征象,更在于其写作所处于的那种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包容万有而又精微尽陈的“量子跃迁”的活跃状态。其特征,可以概括为如下三点:

其一,诗“是一”。

西渡在《散文诗》一文中曾经说过,“实际上,诗和散文的分别首先体现在两者不同的思维方式上。诗以情感和直觉的方式感受、领悟世界,散文则以知性的方式观察、思考和认识世界。诗所面对的世界是未成的,散文所面对的世界是既成的;诗的世界是可能的,散文的世界是实存的。也可以说,诗歌创造世界,散文解释世界。诗的思维方式是直觉的、象征的,它是对世界的本质和整体的领悟。在诗中,有限的诗的形象总是暗示着无限的、作为整体的世界。极而言之,一首诗自成一个宇宙。”《结绳》的写作,就是在那根“一首诗自成一个宇宙”的琴弦上的舞蹈,舞和舞者分不开,诗是一切,诗即宇宙,无论其大到千行百句也好,小到三言两语也罢。就像史蒂文斯带给我们的经验:

当我们的心灵处于“散文”界面时,会有“三颗心”:


我有三颗心,

就像一棵树上

停着三只乌鸫。


——《十三种看乌鸫的方式》,灵石译


然则如《金刚经》所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惟有将心灵跃迁到那“性灵”的量子态,“散文”界面方可转捩为“诗”的全息宇宙,诗人方可在那里归元守一,安住当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是一。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一只乌鸫

是一。


——《十三种看乌鸫的方式》,灵石译


《结绳》在精简跳跃中,不断地示意出诗义的“是一”。像其第2篇:


三千里路长

三万里又怎么样


说云和月

人生易老


说鬼神就远了

说灵魂也未必有


量子

科学的鱼儿放光芒


著名学者李康英在评价这段诗时,曾作如是说:


喜欢“三千里路长/三万里又怎样”。量子时代还是到来了,世间灾难的脚步声依稀可以听见了……量子物理的发展让宇宙生命的万里山河重安排。宇宙大爆炸后宇宙本身有一个内置章程,让地球的万物限制于光速之内(30万公里/秒),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感觉不到的东西占了宇宙物质的95%。可怕的是量子运行的速度超过了光速。95%的物质和能量由此复活了……人类生命最根本的灵魂就此直接给物质化了:灵魂有体积,重量,有结构……量子计算机已经在中科大,美国IBM和“谷歌科技”即将出炉。一旦投入运营,天下所有的秘密都大白于天下。所有银行密码自动解密,因为几百位数的密码经不起量子计算机一秒钟的演算……(目前最大超级计算机演算100年的活,量子计算机0.1秒就够了)。所以三千里路长,三万里又怎样,没有意义了。所以鱼在水里放光,因为水和光在量子层面已经没有了区别。人的生命状态,鬼神有无,年长年幼,太阳月亮已经没有了原来的身份和性质……谢谢长征兄吓唬我们!狼真的来了。

而我理解的角度,与李康英正好反着,长征在这里,恰恰是因体制用,以术济道。也即,最贴近人类肉身的是那“说云和月/人生易老”的审美生活,而人类同样也需要的宗教生活,却产生了“说鬼神就远了”的遥远感(是因为那过于繁琐的仪轨吗?),以及“说灵魂也未必有”的陌生感(是因为那过于神秘的信仰吗?)。按我的猜测,长征对这种遥远、陌生的心理间离感的修正,大体是循着前辈学人“以美育代宗教”的思路,把“量子”这枚“科学的鱼儿”派上用场,让其去祛除宗教生活中的“鬼神”暗斑,去改造宗教生活中的“灵魂”旧貌。如是,它就可以用“放光芒”的新句,替下“主说,要有光”的陈言。

需要强调的是,量子力学彻底的革命性就在于,它用自洽兼自悖的精密性证实了心物一体。也即,科学研究时的“量子”作为被派遣物并非以孤量而存在,它必然与其派遣力——也即人类的心意——形成命运共同体意义上的量子纠缠。因其超光速的特性,存在如李康英所言的对宇宙本身的“内置章程”的破坏倾向,因此它需要纠缠的对方——人类的心意——做出自始至终的出自善心和源于美意的郑重承诺。如此承诺难于兑现或不能兑现,则人类命运岌岌乎殆哉!

这让我想起华大基因CEO尹烨在接受梁冬访谈时,说过这么一段话,“在向自然科学顶峰攀登的过程中,一定需要人文光辉去浇灌。我们今天所有的技术,无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关键是用者之心必须是善的。”但这些,人类能做到吗?今天的高技术,无论基因还是原子能工程,在人类的形象学意义上,都类似于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孩子,手里拿着一枚引信已然呲呲燃烧的手榴弹——我猜度的“乐观”,和李康英先生直陈的“悲观”,是否正反合般地并轨了呢?或者说,它们本就是一体两面的自然存在?!

唉,这说不尽的“三千里路长/三万里又怎么样”, 归集给我们怎样的“是一”呢——是一直以来悲观和乐观的悲欣交集吗?是一再重复的“放光芒”和“主说,要有光”的新陈交叠吗?……

其二,诗言寺。

从造物的角度,诗,因其由“言”和“寺”左右结构而成,故而它先天地和“寺”牵连,需要“言寺”之幽寂,“言寺”之神秘。“寺”之幽寂,古已有言,如唐代诗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极尽“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幽静美妙。长征深谙此“曲径通幽”之妙谛,在《结绳》中亦多处化古入今,绕径生幽,别开生面。如其第55篇:


石头里的花心

花心里的尘婚


尘婚里的尸体

尸体里的骨


骨里的蚂蚁


随风而去

不如抱石沉海


不如观蚂蚁上树

不如观石头花开


幽眇一言难尽,不若摘《老子》之断语——“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聊以表征之。

至于“寺”之神秘,如何言呢?当然和感天应地的巫祝传统结合起来,把诗质押成通灵的祭语和符咒。但是,按我的考察,长征对此进行了扬弃,走出了另外一个以科学激活宗教的向度。就像在前面探讨过的,由于“科学的鱼儿放光芒”,“寺”之神秘事实上和“寺”之清晰构成了一体两面的存在——“量子”概念的引入,让科学和佛学走在了一起。爱因斯坦早就说过,“如果有一个能够应付现代科学需求,又能与科学相依共存的宗教,那必定是佛教。”进一步地,怎么相依共存呢?我想起了朱清时院士在《量子意识——现代科学与佛学的汇合处》的演讲中的那段话,“佛学不是迷信,佛学研究的东西和自然科学不同,是宇宙的另一方面,就是意识。佛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就像爬喜马拉雅山一样,一个从北坡往上爬,一个从南坡往上爬,总有一天两者要会合的。”

也就是说,长征利用“量子意识”,打了一张“心动即诗”(有别于余怒所提的观念,当另文撰述)的牌,并让这张牌和“心物一体”相关联,从而为诗即物理、诗可预测扫除障碍。在这里,我们不妨再引用一段朱清时院士的话,以表其理,“在量子力学中,物质是由测量而产生的,而起心动念的实质我们也可以把它叫做一种测量。起心动念的时候意识本身就不再自由了,它突然就坍缩到个具体的概念之上了。”诗的测量/预测功能由此昭然若揭:


拉开窗帘

世界就破灭了


或者还是没洗过


——第18篇


在这里,“拉开窗帘/世界就破灭了”,对应着张拙《悟道偈》中的“六根才动被云遮”——“拉开窗帘”的过程,正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被六尘(“尘”即污染义,对应着窗帘外的景象)摇动产生六识的思维活动的过程,原来整全的世界就迅疾坍缩到了那些帘外景象所带来的具体概念上了,仿如朗朗的天空“被云遮”住一般,长征称之为世界的“破灭”;而“或者还是没洗过”,则对应着《悟道偈》中的“一念不生全体现”——当守住“窗帘”,“心”不被外境“拉开”,意识流等不再“洗”(这儿取与“清洗”相反的“污染”义,提示一种日用而不知的垢污现象)这个世界,既可从那些“不再自由”的已经坍缩的具体概念上抽离,进入那都摄六根、“一念不生”之境,而这境,方是“全体现”之境,整全自由之境,也即修行大德们一再提到的“六根门头,放光动地”之境。

需要提示的是:长征谙熟诗歌的“图征”修辞技艺,即借助(脱离开语言含义的)文字或诗行的直观视觉效果来表达诗的深层含义,因此我们要察觉他的“图征”埋伏。这篇诗里,拉开窗帘后,“世界就破灭了”刚好六个字,从视觉效果上制造出“六根”的一一排列,展示其“动”的直观意涵,从而加深我们对于“世界就破灭了”和“六根才动被云遮”的对比理解;同样的道理,“或者还是没洗过”这一行诗,其上方正好是一个空行,因而也是从视觉效果上展出“一念不生”的空白含义,以直接的视觉冲击力加深我们对于“或者还是没洗过”与“一念不生全体现”的对比理解。对于长征这种 “图征”修辞的妙用,后续还会详细地加以解读。

简而言之,在如此小的篇幅之内,长征阐发的微观机理,是经由“量子意识”而悟道,是普泛的物理而非随意的修辞。我想,这大概是“诗言寺”——诗即量子意识、诗即真道、诗即偈言——的一个崭新内涵,以及一个典型示例吧,当科学的维度去镀亮“寺”。

其三,诗乃“掷骰子”与“不掷骰子”的合一。

在量子力学里,无论是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的提出,还是“薛定谔的猫”的思想探讨,抑或是双缝干涉的实验结果推证,坍缩之前的量子始终处于有或无的叠加态,而无法取其确定态,这意味着量子力学对于世界生成的解释是概率性的,形象一点说,世界源于“掷骰子”。

诗,当然可以跟着这些原理“掷骰子”。正如柏拉图所说,现实是对于永恒理念的摹仿,而诗,不过是对于现实的摹仿而已。而且,诗可以“掷骰子—摹仿”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出神入化:


吃棒子吃麦子吃豆腐

吃苹果吃桔子吃竹吃糖

吃猪吃牛吃羊吃兔子吃狐狸

吃刺猬吃狼吃虎吃大象

吃小魚吃大魚吃鲸鱼

吃蜈蚣吃蚰蜒吃蝎子吃蛇

吃鸡吃鸭吃鹭鸶吃大雁吃天鹅吃仙鹤

吃糠吃菜吃树皮吃皮带

吃烟吃酒吃药吃毒吃屎

吃钉子吃钥匙吃子弹

吃回扣吃官司吃人

吃天吃月亮吃太阳

吃龙吃凤


——第73篇


这“吃”字后面,都是骰子掷出后词语的随机“爆破”,可谓棒子和龙凤共舞,豆腐和官司同啸。用长征自己的话说,就是“不避高,不避大,能容低,能容小。倏忽显现,倏忽不见,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避高,不避大”,所以骰子可以掷到天上,在那儿,“初升的月亮可充饥”:


把我摆到帅位上

把你摆到相位上


楚河汹涌

汉界并不在人间


走啊走走啊走依依离别家乡柳


把我摆到卒位上

把你摆到车位上


走得太慢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换过来

阴阳两隔


把我摆到马位上

把你摆到炮位上


走啊走啊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晚霞流彩

星河灿烂


换过来

到天上下

初升的月亮可充饥


——第35篇


“倏忽显现,倏忽不见”,所以用超现实的点数,让我们目睹那令人惊骇的“病发电”:


请大夫

给老人看病

会诊


病发电

照明三步开外


鸡啄食

烧纸手枪


把血栓提到门外

去喂草


——第12篇


二十世纪的物理思想史上,在玻尔、狄拉克、海森堡等一批天才的设计和施工下,“掷骰子”的量子力学大厦建得高耸入云,气冲霄汉。只有一个巨匠——爱因斯坦——以一当百地与这些飞蝗般的骰子作战,虽然他也算是量子力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比如他用光量子概念成功解释了光电效应)。其标志性的冲锋号乃是“上帝不掷骰子!”量子力学阵营中的大头领玻尔迎击他的战斗鼓则是“你不能决定上帝干什么!”爱因斯坦和玻尔的世纪对决,一时难分高下,一直以来似乎也无法水落石出。

按照我的理解,爱因斯坦对于自然本质的颖悟,深受佛教影响。比如在悼念好友贝索的文章中,他说道:“对于我们笃信物理学的人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尽管这种幻觉有时还很顽固。”这个观念,显然与《金刚经》中的观念(“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如出一辙。爱因斯坦的观念,奠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当我们起心动念,让“量子意识”参与测量时,显然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所区分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量子意识”参与的前提,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分别执着识在起作用,一旦除去这些分别执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分将消失,“量子意识”的叠加状态也将同时消失。

或者,按照形式逻辑,可以这样推断:玻尔和爱因斯坦辩论(“异”)的前提,是存在可以通约的执着心力(“同”);是这个执着心力(“同”)掌控着辩论的内容和走向(“异”)。也即,“同”出“异”名,“异”由“同”生。——不论执着心力如何神秘,它却是先在地、确定地(“不掷骰子”)推动着辩论(“掷骰子”)的行为发生。也即,我们现有的“缺”(叠加、矛盾、不完备),皆有其后的“全”(确指、完备)来提供,虽则这“全”,在我们的认识能力中,可能只是一个能指意义上的“全”,就像爱因斯坦在辩论中,给予了“不掷骰子”一个确定的先在的主格——上帝——一样。

晚年的爱因斯坦,与提出“不完备性定理”的哥德尔成了忘年交,以至于最不喜欢看迪斯尼电影的爱因斯坦,在哥德尔的邀请下也能欣然赴约。按照我的猜度,正是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纾解并救度了爱因斯坦晚年愈来愈深的孤独感,让他能够安然面对无法完成的终极的统一场论(将引力、电磁力、弱力和强力四种基本自然力统一起来)——通俗地说,系统自洽的原理就在于,执着于自身的“完备”则“不完备”,卸除了“执着”的“不完备”自行“完备”。如此,在统一场论上下赌注(“掷骰子”)的爱因斯坦,实现了在人生意义上的放下赌注(“不掷骰子”),从而完美收官。

之所以用较大篇幅来加以梳理和阐述,在于我们来到了这样一个拐点上:按照爱因斯坦的直觉(惜乎他没有参禅打坐的实修经验),“上帝不掷骰子”需要祛除执着心,需要消除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以及各种相分和见分(他也曾经说过,“空间、时间和物质,是人类认识的错觉。”)。而这,都是佛教修行的内容;简言之,通过涤妄、去执、参禅、打坐证入菩提(也叫做自性、真如、如来藏等等),让那些坍缩到具体概念上的意识恢复其整全的自由。

由此,我们又引申出了诗言寺的另外一层含义:诗乃修行。或者更直接地设问:寺,难道不是主要用来修行的场所吗?

《结绳》中,也可贵地出现了这一类“不掷骰子”的修行诗。举例如下:


88


燕飞走了

巢已空

人下楼了

楼已空

人赤脚上了船

鞋已空

人下船了

船已空


人不知去了哪里

天上水里都没找到


鞋子凉在窗台上

等空月亮


佛教修行,需要破除我执和法执,证得世界的空性。此篇贯穿一系列的“空”字,正是修行中不断穿越“真空妙有”之境的一个过程。按我的契悟,“巢”“楼”“鞋”“船”的“空”,对应着“我执”(对身体和事物相状的执着)和“法执”(对方法和观念实有的执着)的破除。尤其是,我们要觉察到长征选择这些词语的细心和深意:“巢”和“楼”分别是动物和人类必需的住所,“鞋”和“船”是行走必须的工具,勘破并舍弃对这些必需之物和必须之具的执着,实在是一个艰难取舍和不断反复的过程,意味着修行的迂回曲折和百折不挠,就像古人所言,“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在这里,长征用极其精简和淡然的笔触,来绘“空”和破“空”,其布简驭繁、举重若轻、相反相成的修辞能力和艺术效果,值得我们一再体味。

第二段的两行诗句,“人不知去了哪里/天上水里都没找到”,喻示着开悟的前夜。简言之,法无定法,相乃虚相,惟心所现,惟识所变,人不能心外求法,哪怕是天上(天至大)水里(水至柔),也非“法”的居所。而且,这一段和上一段末尾的“船已空”之间,伏下了一个《船筏譬喻》——“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金刚经》第六品)——的经典典故,实乃提示开悟的正眼法藏。长征的精妙之处还在于,他立足于“图征”(视觉效果)而非“象征”(语言含义),通过第一段和第二段之间的空行,几乎了无痕迹般地为我们设置了一条船筏要过的“河”, 从而直观地引导我们“过河”,目击并证悟“筏”与“法”的关系:一切法,皆为因缘所生,了不可得,修行别无他法,唯“舍”而已,“舍”中当体即“空”!

最后一段,“鞋子凉在窗台上/等空月亮”,则是已证得菩提、进入自性的朕兆。“凉”字在其中,起到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一方面,通过“凉”字的松弛含义,解除了“鞋子”的工具性(让我们想到杨键的《芒鞋》系列水墨画),将其从实用的义相转化成本质的体相,相应着《金刚经·第五品》中“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悟境;另一方面,通过“凉”字的清凉含义,提点着后续月亮的升起,意味着开悟也即清凉智慧的到来,对应着《华严经·离世间品》中“菩萨清凉月,游於毕竟空。垂光照三界,心法无不现。”的真境。真可谓“一个凉字,通篇皆活”。

需要点出的是:前面已经说过,长征谙熟诗的“图征”修辞技艺,因而喜欢在诗中多处布控,此段亦不例外。在我看来,至少还有一处“点睛”之笔,需要拿来仔细端详——如果注意到最后两行诗中加了粗体的“凉”“月”二字,正好上下对应(皆在本行的第三个字的位置上),从竖排的视觉效果上,恰是清凉的月亮冉冉升起了,因此,其“睛”是绘画式的点皴,以便让我们能够直观地目击道存。从艺术构想上,长征在这儿的“图征”修辞,异曲同工于中国台湾诗人陈黎的名诗《战争交响曲》,只不过是把“战争交响”置换成了意义相反的“凉月独奏”罢了。如此,望着“凉月”从诗行底部冉冉升起,黄庭坚《澄心亭颂》的诗境——“菩萨清凉月,游於毕竟空。众生心水净,菩提影现中。”——也悄然而至,古今交集,人我一如,来共同澄净我们业已结垢的尘心。

按我的观感,就作者的创作意图而言,“凉月”从诗行的底部升起,至少还设置了如下两个方面的寓意:一个是凡间好修行。在两行诗里,代表证道的“凉”字和“月”字,均混杂在其它字中,几无殊貌。这意味着修行的所缘越普通越好,越无求越妙,不怕卑微,不拒低下(时人受西风影响,往往将身边人作为晋职提薪的“障碍物”,甚至全盘接下西人“他人即地狱”的观念,谬矣!)。另一个是上上发心,下下行持。如果顺着时人的俗理,把篇首的“88”提喻成“发发”,进而以“上上发心”指代其图征意义的话,同样顺着“七上八下”的俗理(在这儿,“俗理”应是权说,长征深通易理,圆说更切其实),发心在上的“88”,必然隐含“下下”的入手之喻,以便实现上下对接,心手相应——而“凉月”在底部,含而不露地落实了“下下行持”的图征意义。如此的图征布局,上下呼应,了无凿痕,真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这样的话,长征将“凉月”的图征意义,与从《华严经》和《澄心亭颂》等经典作品中引申出来的象征含义,相依相靠、紧密无间地融合在了一起。而且,图征是象征的直呈,象征是图征的提挈,两者之间相互强化,缺一不可。我们看到,长征长于图征,亦长于象征。图征交叠象征,征征醒目;象征交叠图征,征征入心——彼此各为对方的乘数因子,方有几何级数的诗意增生。

还需要点出的是:诗,历来是炼字的图腾,用字最经济最俭省的手艺,以至于多一字乃显臃肿,甚至苛刻到多一个标点符号也属虚胖。此中成毁典例颇多,不一一列举。长征此篇最后一行诗“等空月亮”,直觉上读来,似乎多出一个“空”字——“等月亮”不就很好吗,何劳再加上一个“空”字?莫不是为了和上一行中的“凉”字在竖排效果上对应,才硬生生地加上了一个“空”字?……在我看来,以上诸种疑问虽都有道理,但都未切中肯綮。质言之,就修行而言,在诸般“我执”和“法执”破除后,对于世界“空性”的证悟,最后一个拦路虎,最大的一个关口,却是“空”自身。以大德们的经验,“空”关之难,要么在于“偏空”,实证中灰心灭智,坠入细昏沉之静境,并误以为是开悟之境;要么在于“顽空”,实证中头上安头,执着于“空”(包括对应的“非空”“非非空”等)这些概念不放,把禅定中的“无念”之境误作开悟之境。所以,只有破除了对于“空”的“偏执”和“顽执”,“空”境才赫然洞开,“凉月”才冉冉而来……而这,才是长征放入一个“空”字的核心要旨,一篇诗的通盘考虑——要让“月亮”升起来,何其难哉?又何其幸哉!皆得一个“空”字来破关和接应啊!

另外,按我的观察,为了消除“空”字的突兀感,长征用更缜密的诗思,为它的出现做了提前的铺垫。也即,在上一行诗中,长征给出了“窗台”一词,而这一词,正是“关口”的隐含义——是关在“窗”户内继续“细昏沉”或“无念”呢,还是迎“台”阶而上,去等待“月亮”清辉的沐浴?!总之,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空”问,需要“月亮”的指引和照示。如此,“窗台”后面须加上一个“空”字,“月亮”前面也须加上一个“空”字,前后呼应,“空”位才定,“空”关才通。

我想,这样的语境圆满,湛澈无渣,才是汉语新诗炼字的典范。虽然,它是以不常见的添字法的形式出现的。——这“空”位,占得真是正当其位、名副其实啊!

如此一来,长征的“破空”大厦,似乎已经建得非常完美了。但历史的训诫声犹在耳边回荡,就像1900年春天的开尔文男爵,在英国皇家学会的演讲中激动人心地总结了十九世纪的物理学成就,但同时,他又忧心忡忡地指出了“经典物理学两朵乌云”——光的波动理论和关于能量均分的麦克斯韦-玻尔兹曼理论——可能对业已建成的近乎完美的物理大厦的冲击。事实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美丽而晴朗的物理学上空的两朵乌云”终于酿成了一场大风暴,导致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荣耀登场,并全面刷新了人类的世界观和认识论。在长征搭建的异常寂静的“破空”大厦上空,似乎也在飘来“两朵乌云”,而且,越来越有变成“蘑菇云”的嫌疑。

第一朵“乌云”黑着脸出场了:前后两次出现的“鞋”,是同一只(双)“鞋”吗?或者,可以这样提问:在第一段中,“鞋已空”;在最后一段(第三段),凉在窗台上的“鞋子”,要“等空月亮”——前者“已空”而后者似乎还“未空”,这“鞋子”怎么看起来好像让我们证悟“空性”的修行越来越“不空”、越来越倒退了呢?!

也许,我们需要回到经典:


吉州青原惟信禅师。上堂。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

——《指月录·卷二十八·六祖下第十四世》


青原惟信禅师对这三重境界,讲的很明澈,惜乎没有给出答案,需要我们来“缁素”一番。依我之见,从未参禅时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入处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需要翻越一座“离一切相”的大山;而从入处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休歇处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需要翻越另外一座“即一切相”的大山。如此,方可证悟菩提,修行圆满。由此我忖度,长征第一次派遣的“鞋”,是翻越了那座“离一切相”的大山;“鞋子”第二次得到派遣,是去翻越那座“即一切相”的大山的(正要翻过山顶),因此需要前赴后继,鞋鞋相印啊!

第二次派遣的“鞋子”翻过山后,月亮将升起凉辉,第一朵“乌云”将被驱散,“六根门头”必将“放光动地”。

需要提请我们注意的,依旧是——“图征”修辞:这横亘在第一段与第二段之间的空行,不正是那座“离一切相”的大山吗?这横亘在第二段与第三段之间的空行,不也正是那座“即一切相”的大山吗?!真乃“图征”之妙,图长征之妙思也!

很不幸地,刚刚驱散第一朵“乌云”,第二朵“乌云”也已“压城城欲摧”:最后一段,从语言逻辑上,“鞋子”是作为主语出场的——那末,证得菩提的主角,到底是“鞋子”,还是“人”呢?是啊,回头去看,整个第三段,“人”都未出场(在第二段露了一下头后,就不见了),只有“鞋子”在唱主角。但“鞋子”怎么可能开悟呢?我们总不能把“鞋子”唤作“人”吧!

如此一来,长征似乎显得相当粗心,为我们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破绽”!这个问题,看来必须予以澄清,丝毫含糊不得啊!否则的话,那朵“乌云”就将摧城而去!

也许,我们需要继续回到经典:


沩山和尚,始在百丈会中充典座。百丈将选大沩主人,乃请同首座对众下语,出格者可往。百丈遂拈净瓶置地上,设问云: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甚么?

首座乃云:不可唤作木杓也。

百丈却问于山,山乃趯倒净瓶而去。

百丈笑云:第一座轮却山子也。因命沩为开山。

无门曰:沩山一期之勇,争奈跳百丈圈不出?检点将来,便重不便轻。何故聻?脱得盘头,担起铁枷。

颂曰:扬下箍篱并木杓,当阳一突绝周遮,百丈重关拦不住,脚尖趯出佛如麻。


——《禅宗无门关·第四十则·趯倒净瓶》


在这里,首座败就败在,发出了不可把“净瓶”唤作“木杓”的那句疑问。那末,我们在读长征的诗时,不也发出了不可把“鞋子”唤作“人”的疑问吗?在诗中,“鞋子”,像极了那个被沩山禅师趯倒的“净瓶”!我们作为揣摩“鞋子”用意的读者,似乎像首座一样败下阵来,那么,其中的奥义何在呢?也许,我们需要重新温习翻越那两座大山的过程。

在索绪尔的语言学中,任何语言符号都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能指”指语言的声音形象,“所指”指语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两者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按我的揣测,向源头追溯这两个概念的话,它们恰恰出自于佛教的“能”和“所”这两个更基本的概念。我们翻越的第一座山,不是叫做“离一切相”的山吗?“离一切相”,从语言学的角度,不正是倾空“所指”的过程吗?“所指”既已倾空,“我”和“鞋子”,哪还有相状(语义)上的差别呢?不是皆可“趯倒”而去吗?“趯倒”了这些“所指”,我们不是才能从那些已经坍缩的概念上重新返回自由之“心”、整全之“境”吗?

我们翻越的第二座山,不是叫做“即一切相”的山吗?“即一切相”,从语言学的角度,不正是进一步倾空“能指”、实现“能所双泯”的过程吗?“能”和“所”既已“双泯”,则菩提自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那窗台上凉着的寂寂芒鞋,皆为真如矣!

由此,“我”和“鞋子”融为一体,不经意间趟过了那条“心物既然一体,何求主客二分”的阻隔之河。“能所双泯”后,清凉的月辉将遍洒三界(两个空行阻隔所形成的噢),第二朵“乌云”将被彻底击溃。

虽则如此,仍然还是添加一题,补注一解吧!——既然“能所双泯”,“鞋子”还重要吗?为什么不把“鞋子”置换成“狗屎”(古人不是说“道在屎溺”吗)或者“大炮”(让语言的炮弹可以到处飞吗)呢?问得好!在我看来,“鞋子”在这个位置出现,一方面,它需要沿着青原惟信禅师的指示去翻越第二座大山;另一方面,“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它需要沿着“世间觉”的自然重力出现在这个位置上,换言之,从“芒鞋破钵随缘化”“竹杖芒鞋轻胜马”这些“世间觉”里,长征抓取了“鞋子”和修行之间的内在关联,并自然而然地为它圈出了这一位置。

也许,又到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的时候了:“图征”修辞!“图征”修辞!“图征”修辞!——“我”和“鞋子”不经意间趟过的那条阻隔之河,由第二段和第三段之间的空行做了呈示。而在此之前,我们已经通过“船筏譬喻”,趟过了那条由第一段和第二段之间的空行所结构出来的河。如此,“图征”修辞,帮助我们趟过了两条大河(还帮助我们翻越了两座大山噢)。

总结下来,长征的“图征”修辞,曲尽其妙,款曲全通,真可谓:勘破两个空行,击溃两朵“乌云”;看破一个“空”字,升起一轮“凉月”。

这让我想起,长征当初给我草稿时,题目还叫《破空:结绳记诗》,而不是现在的更简洁的《结绳》——我当然理解长征的深意,与其把“破空”摆上台面,哪如将其隐形敛迹,才显“破空”真义?与其题目“记诗”,哪如内容履之?!当然,从草稿的题目,我也能约略忖度出这第88篇在整个《结绳》中的重量之重,地位之隆,怕是结中之大结,可以藏纳万有;绳中之长绳,可以缚住苍龙!

概括起来,整篇诗,示现去我执、弃法执、证空性、得菩提的修行道路,跨过“空”的空间(两山两水)阻隔,清掉“空”的义涵(偏空顽空)障碍,瞬间,将步入那光明寂照、洒遍河沙的澄净妙圆之境。实乃淘得古典偈语诗的神髓,拓出当代修行诗的典范。

如此,在“掷骰子”与“不掷骰子”之间,长征写出了近乎让我们瞠目结舌的诗。或者说,无论掷不掷骰子,长征都为我们带来了量子跃迁式的无比愉悦。

通读作为量子诗篇的《结绳》,就这样以极度浓缩的语言当量,以及极其包容的信息密度,把诗“是一”、诗言寺、诗乃“掷骰子”与“不掷骰子”的合一为我们贯穿和呈现出来,完成了语言原子能的持续引爆/音爆,以及“测不准”信息的重新编译/变异,其量子诗学的“空”中楼阁已建得蔚为大观。进一步地讲,此《结绳》已从古人在文字出现前对于族群生活重要事件的物象化的纪录方式,演进成以“量子意识”与万有相通的性灵化的舞蹈仪式。就此而言,其“结”,是量子意识纠缠之“结”;其“绳”,则是悟道之前的执着心力和悟道之后的“空”影交织之“绳”——结绳以“执”兮,可以濯我身;结绳以“空”兮,可以濯我心。


三、长征的“多重宇宙”景观


燎原在《“清明上河图”式的当代生活纪事》一文中,指出《结绳》呈现的信息, “既是碎片化的又是全息性的”,而这,在理论物理学上,正是形成所谓“虫洞”(时空隧道)的可能——通过“碎片化”,自我可以解理为“虫”;通过“全息性”,量子意识可以搭建新的“洞”。穿过“虫洞”,瞬间,人就可以到另一宇宙旅行。长征,善于开凿这样的“虫洞”,我们也乐于到他的“多重宇宙”里观景。

1.汾王村的顽童。

在江雪撰写的长篇评论《宗经与诗教:源初遗忘与隐喻叙事——王长征论》,以及《王长征访谈录》中,对于长征的童年有着细致的交代。他1965年出生在山东省博兴县的汾王村。童年和少年时代虽然穷苦,但欢乐的底色充满生命的记忆。访谈录中曾透露,“村子里的西湾、北湾、南湾都是我戏水的地方,那是欢乐喷泉一样涌动在童年的时光里”;以及他带着两个妹妹,“在野花芬芳的田野里玩耍,多少辛酸中的欢乐呵,真似苦菜的花朵。这些记忆日久天长,已经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镜,哪是文学的那些了。”

与长征的交往的诗人们,对于长征的童心有着强烈的感受和共识。如诗人马知遥曾说过,长征“是一个充满了顽童色彩的诗人……内心一直保持着一刻难得的赤子之念。”而我在《杨柳依依或雨雪霏霏——关于长征〈习经笔记〉的笔记》(收录在长征第一本诗集《三种时间里的人物》中,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文中,也曾说过:“正是因为童心,长征才能够在饱学之后可以通透,可以轻松甩掉自己身上的知识污染和文化泥浆,还诗歌以本真和天然;正是因为童心,长征才能够最大程度上,与文明初年的未被全面物化的朴拙浪漫的先民们的心灵充分对话并息息相通;正是因为童心,长征才能够以轻松的语调和颤跳的笔法,串联起历史和现实中的喜怒哀乐、爱恨情愁,较好地恢复起《诗经》的创作意旨和叙述基调,而没在诗中过多地承担知识、理性、历史、道德、政治、文化,从而避免了意义弯折和诗意消弥;正是因为童心,长征才能够不重雕琢,缘情比兴,随物赋诗,春意盎然时‘杨柳依依’,冬寒萧索时‘雨雪霏霏’,情景交融,俯仰成诗,灼灼其华,不可求思。”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汾王村的顽童底色,深深烙刻在长征的心灵深处,成为其文学写作的不竭源泉和永恒动力。

2.交通学院的文青。

1983年至1986年,长征在山东交通学院(前身为山东交通专科学校)学习。大学期间,他接受了西方现代文学和中国当代诗歌的双重启蒙和洗礼(“交通”一词,从物理到心理,正是对这种洗礼的一种隐喻),还当上了学院文学社的社长。其中,朦胧诗人,尤其是芒克,以及学院青年教师普珉和《他们》群体,对他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大概从2004年底到2006年初,长征写出了一批非常老辣的评论文章,像芒克、普珉,以及大部分朦胧诗人(有食指、北岛、杨炼、多多、王小妮、严力、林莽等),均得其绘事后素般地评议,充分释放了其批评才华,当然也包含了向对其施加过精神影响的文学前辈致敬的含义。

在那篇评论芒克的《云端上的猴哥儿:芒克》文章中,长征说道,“我本人在83年读《今天》和芒克他们的手抄本,从那时他的诗歌给我的影响是深刻的,可以说是我诗歌的‘定调人’”,长征还说道,“他的诗用汉语中最为感性的那部分,有效地通透了身体和心灵,他的诗句像神经一样敏感,像条件反射一样打动读者,比依靠知识和文化写作的语言不知高明多少倍。他在80年代初就呼吁:‘诗人,请带上你的心。’直到现在还是声若洪钟,他是最纯粹的为心灵而写诗而歌唱的诗人,而他的形式又是现代的,而他的词汇又是性感的肉体的,在这种意义上说他又是‘身体写作’的鼻祖。”——瞅瞅,两个标准的“量子诗人”,产生了多么敏感的量子纠缠。

但在斯时,长征的矛盾或许就在于,他崇拜像芒克这样的诗人,“证明了知识和文化在诗歌里的无效性”,但这种崇拜的前提,恰恰是他大量阅读、深深浸入“知识和文化”的结果——这种提着自己的头发跳高的方式,显然还是处于“文青”状态,甚至有时还给自己剃光头,需要后续漫长岁月的不断磨砺和充分调谐。

3.头顶儒冠的行吟者。

这不断磨砺和充分调谐的岁月果然足够漫长,穿越上世纪90年代和新世纪前十年的前半段,然后,长征才有了《三种时间里的人物》和《习经笔记》两本书的出版。当他盘桓于田野与街市,取景或探路,目睹或感怀,一个峨冠博带的行吟者的形象,就晃动在我们面前。

江雪在他的长论中,将长征所执念的诗学方向命名为“新儒家诗学”立场,当然是很中肯的结论。在我看来,生于齐鲁长于齐鲁的长征,对于承载儒家文脉的核心群体——“士”——的精神气节问题,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行践。在一些场合的交流中,他转述过学者王霄的文章《士:抑或贵族?》中的一段话,可以看作是他的自励自警,“士最重要的精神内涵、行为规范,有一个集中点,就是独立人格。独立人格之于士,就如其精气神和脊梁骨。如果没有独立人格,那么士就不会成为一个独特的阶层,也就浑然泯灭于庶民之中。如果没有独立人格,中国政治文化社会的发展,也就失去了主干支持,或者说,也就没有中华民族的延续,因为中国文化会在一团软泥似的士的身上断裂湮灭。中国历史上几次异族侵略灭国,那时节,血沃中原肥劲草,天街踏尽公卿骨,皇帝与贵族早就不见了,之所以中华民族还能复兴重起,所赖者士还在,士的精神还在,士的人格还在。士不断,文脉也就不断。”斯言诚哉,“独立人格”;诚哉斯言,“士节”之魂。

以我的印象,包括在2004年秋天的“极光论争”中,他对于诗坛秩序纠偏的发言,对于吴谢二人的批判,在2006年《王满子》文案纠纷中的姿态,均是其对于“独立人格”的把握和履践,确可弹冠长啸而赞之矣!

4.道袍加身的王真人。

虽然,长征有一个“新儒家诗学”立场的牢靠基底,但据我观察,他非中文科班出身,没有系统的文科知识规训,而其交通警察的职业生涯,以及相当宽泛广博的阅读与交往,又让他十分独特。用评论家张清华的话说,他属于诗人中的“野生”类型,可谓集驳杂和刁钻于一身。所以,用当代分科化的知识体系来归纳和定位长征的诗学特征,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这种“野生”,似乎更成就了他。在思维的敏捷、开阔上,在想象的奇特、奔逸上,皆散发难以规训的逍遥态和未加雕凿的真璞气。因而从气质类型上,长征更接近于李白式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豪放和达观。尤其是在勘入《诗破易经》(2015年前后)的写作玄关后,他更像一个扯下儒冠、披上道袍的王真人,“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自在地悟玄机而参同契,吐纳自身的参玄量子。起码,如下两点值得我们重视:

一则,“元婴”之态。

道教十分重视身心的返璞归真,所谓“复归于婴儿”,并创制了相应的名之以“元婴修炼”的内丹吐纳方式,通过修炼,达到犹如婴儿般的纯阳之体和清静无为之境。童心童趣(前面已经谈过,后面的“父女诗人”里还会再谈)之外,长征给人的直观印象是个头不高,但却目光如炬,出口成章;中气充沛,掷地有声;诗酒相伴,豪气干云。私底下,几个诗人常开玩笑说,长征几乎没有悲伤的时候。——而这些,不过是他“纯阳之躯”自动自发的心理反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王真人的“元婴修炼”,由此可见一斑。

二则,坚信宇宙起源于一个“奇趣”。

或许是性格原因吧,长征近悦远抚,交游甚广。在我看来,同样是性格的原因,他触摸世界并际遇社会,从感官反应到心理体验,最根本的处理模式并非伦理化的,而是审美化甚至是神秘化的。科学家相信宇宙起源于一个“奇点”,作为诗人的长征,则坚信宇宙起源于一个“奇趣”。早在写作《习经笔记》时期,这种趣味观已见端倪:


皇帝是一块不规则的石头

大臣是一块土


我运石 我吃土

泉水变成尿苞米变成屎


——《习经笔记·国事》


在这里,齐物论意义上的乘物以游心、等同异的观世观,已经“不规则”地显露出来。

及至《结绳》,这种趣味观已然氤氲:


这物质世界的外表

奇痒无比


哭也痒痒

笑也痒痒


——《结绳》第19篇


按照长征心物一体、表里如一的思想,这“痒痒”,既在外表,也在内里,并生发成一种整体的趣味。照我的理解,因为这“痒痒”,长征会在写作中不自觉地卸除掉那种二元对立的驱力模型,而常常代之以量子化的直接呈示。更为突出的是,长征几乎没有意识形态框架中对峙性主题的书写困境,最多把这种对峙性作为一种潜在的艺术手法来加以使用。而且,那种智性的、分析性的语言机制,现代性语境中的语言密度和语义转折,并未在长征身上产生标记性的生长。换言之,由于以“道”抑“儒”,意识形态并非观察和反映人性的惟一剖面,那种政治学、社会学方式的诗歌思路,在长征身上事实上是打了折扣的——他并非一个完全的“语义中心主义”者(虽然他也不排除用语义去编织诗的肌体),而更多是一个语感化的诗人。其纵横泼墨之处,并无执着的义理或稳固的结构可寻。得意忘言,可能是长征抛给我们的一个明晃晃的手势。虽然,这并不排除他的案几上端放着《习经笔记》这样的皇皇巨著。

如此,长征多少消弭了儒家秩序感和现代社会艰难转型所带来的束囿和沉重,从而更多地穿上了“意生身”的逍遥衣,变身成道家的庄子,栩栩然已物化梦蝶,悠悠哉又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观鱼之乐,度惠子机心。

也许,从更长历程的文化合理性上,我们可以这样来解喻长征:唐代的吕洞宾作为全真教先驱,在其修行中已经援“释”入“道”,就像他在《七言》诗中——“白头老子眉垂地,碧眼胡儿手指天”——指出的那样,把“老子”和“碧眼胡儿”的佛陀共尊,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其杰出传人,宋代全真教开创者王重阳,不仅提倡性命双修、道儒并济,还进一步倡践“三教合一”,就像他在《孙公问三教》诗中指出的那样,“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以至于到了明代陆王心学成熟时期,儒释道浑然一体矣。如此,我们有何理由苛求从骨子里热爱传统文化的长征非得“独尊儒术”呢?难道他就不能就近去尊一尊、去学一学昔年创教于胶东的“王(重阳)真人”,进而也让自己成为另一个厉行“三教合一,中西合璧”的“王真人”?!

就此而言,长征在《结绳》(第100篇)中的诗句,“悲伤和莫愁/是两条合适的眼镜腿”,可以名正言顺地替换成“儒家和道家/是两条合适的裤腿”。

5.芒鞋破钵随缘化的云游(长征)僧。

显然,在重点分析的《结绳》中,尤其是第88篇和第18篇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长征的“破空”修行之旅。随其修行的“鞋子”,已经翻过了“离一切相”和“即一切相”两座大山,又趟过了“法执”和主客二分的两条大河,直奔那“菩萨清凉月,游於毕竟空”的“毕竟空”之境。因而,从文化形象上,他恰似一位穿芒鞋托破钵的云游僧人,口中吟诵着“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的八万四千偈,随缘度化众生。当然,此游乃长游,终生之功课,正暗合了“长征”名字的含义,可谓天命。

当代修行大德清凉月曾经说过,“从《大宝积经》我们可以看出:小乘最终会回归大乘,当然是通过‘破空’,打破‘空’这个念头,证入如来藏。因此,小乘是走了一段冤枉路,但最终是殊途同归的,达到同一个目标”。不打诳语地讲,这“同一个目标”,牵引着长征更多地走完了语言的“破空”,而实修的“破空”,才刚刚启程——当他云游归来,发现度尽一切众生的事实,不过是无一位众生可度,“众生”仅是他澄净自性的一面镜子。如此,鞋相钵相,长程短程,缁衣素衣,皆融于这“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之“镜中”矣!

乘坐量子意识的飞船,我们观览了长征的五重宇宙,景观之盛,气象之大,一时无两。按照陆象山“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察断,这五重宇宙其实是一个宇宙,五位一体地倾注到一个叫做“长征”的能指里罢了。从《三种时间里的人物》的“三心分立”,各自洒扫,到《结绳》的破除“空”执,独抒性灵,作为量子诗人的长征,走过了多么艰辛曲折,而又多么妙趣横生的让词语显形,为词语赋能的过程啊。


四、题外话


1.“带头大哥”与“话份”

“极光”,是一个有影响的民间诗歌群落,出《极光》诗刊,推诗歌活动,二十年如一日。在这个群落里,长征是“带头大哥”。诗人的灵魂是孤独的,所以他们需要沟通和倾诉;诗人身体里又流淌着自由的血液,因此他们厌弃裹挟和规限——就长征而言,当好这个群落里的“带头大哥”,委实不易。他善于妥协,以照顾到每个诗人的张扬个性和自由惯性;也善于在妥协中坚持,以调动每个诗人的语言神经和参与热情。他是张清华辨认出的一只“诗歌之豺”,灵敏而锐利,热烈又神秘。哪怕在一群“文弱”的诗人中间,他也未必适合去作领袖人物。但源于那份天然的亲近感和信任感,他一定适合当“带头大哥”。

作家张炜在《诗人》一文中,曾经说到,“诗人塞风是令人敬仰的文学前辈,是永远屹立在风雨文坛的高大身躯。他是精神的执火者,是最纯粹的人,是一个不败者。长期以来,极少有人在思想上、在道德激情方面,曾像他那样赐我以巨大力量。”这些话,仅仅把“前辈”置换成“兄长”,就可以全部挪用到长征身上。在“极光”群落里,就我的切近观察和切身感受而言,至少我、严冬、邵风华、房伟四个人,在人生的低潮期,包括物质和精神都极端晦暗的时期,都曾得到过长征无私的襄助和温暖的宽抚,尤其是在精神引领方面,赐我们“以巨大力量”,成为在生命的黑暗中递过来的一盏灯。

这样的“带头大哥”,在群内的话语权自然就大,常常一呼即应。因此,“话语权”这东西,按我的理解,起码,它有非人为的自然积淀的成分,有时候这个成分含量还很大。由此忆起了韩少功讲过的“话份”,作为一个词条在《马桥词典》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摘录如下:

“话份”在普通语中几乎找不到近义词,却是马桥词汇中特别紧要的词之一,意指语言权利,或者说在语言总量中占有一定份额的权利。有话份的人,没有特殊的标志和身份,但作为语言的主导者,谁都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感觉得到来自他们隐隐威权的压力。他们一开口,或者咳一声,或者甩一个眼色,旁人便住嘴,便洗耳恭听,即使反对也不敢随便打断话头。这种安静,是话份最通常的显示,也是人们对语言集权最为默契最为协同的甘心屈从。相反,一个没有话份的人,所谓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是白说,人们不会在乎他说什么,甚至不会在乎他是否有机会把话说出来。……

长征在我们诗人群里的话语权,大概就是类似这种“话份”的产物。

如此,愿民间诗歌群落里,少一些“诗歌领袖”,无论其有无“话份”;多几个“带头大哥”,带着其暖人的“有话份”。斯诚乃诗歌之幸,诗界之福。

2.父女诗人

长征的宝贝女儿王致柔,小名朵朵,2010年端午节出生。长征诗名远播,而今十岁不到的朵朵,诗名更有盖过乃父之势。朵朵虽小,但已在《儿童文学》《诗刊》等刊物、公号发表了大量诗作,获得了2018年第六届小诗人奖,2019首届“盖苍山”杯全国校园儿童诗大赛一等奖,2019年第六届“淬剑诗歌奖”金奖。入选《孩子们的诗》(果麦文化版),《这不是童诗集》(江西教育出版社),《孩子们自己写的诗》(青海人民出版社)等多种选本。2015年12月,漓江出版社为朵朵出版了《朵朵五岁的诗集》,创下了诗人出版诗集的最小年龄记录。

或承屈子庇荫,或得老子灵启(“致柔”一词,取自于《老子》第十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是否喻示着朵朵童心永驻,诗如其人?一如通过《诗经·小雅·鹿鸣》中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的诗句,冥冥中天意已在屠呦呦与青蒿素之间辟出秘径),朵朵盖有诗命。朵朵之诗,致柔其里,烂漫其表;常德其体,鬼斧其用。与其父一脉相承的,是那须臾不可分离的童蒙之心。而让我一再感佩的,还是长征那智慧而独到的“育女心经”:


朵朵也在读书、听故事、看电视。在学堂,老师教她背过了一些经典,而现在看来,朵朵这些诗主要是来自眼前的情景与想象,有些是出自童话或动画的灵感,而那些经典对她来说尚未起作用。严羽在《沧浪诗话》里有言:“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这里就明确了读书与诗的关系,两者之间没有紧密的联系,甚至需要彼此回避,但它们的关系发生在深层。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阳明先生解曰:“圣人之学,心学也。学而无所学,知来本无知,故曰空空如也”。所以夫子是教人学了知识,再把它放下,把第六意识转成妙观智慧,诗就会自动来到,纯真的孩童之心亦如空钟,你敲它才能响,所谓“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不叩则不鸣”。因材施教,循循善诱,随机点化,这是“尽人之性”。

——长征在《朵朵五岁的诗集》中的附录文章《陪着女儿去写诗》


好一个“尽人之性”!《易经》有言,“蒙以养正,圣功也。”而“养正”之道,首在诗教。诗教之难,首在童蒙。长征对于读书与作诗、知识与智慧、童心与施教的关系,梳理得如此通透,行践得如此彻底,难怪能培养出朵朵这样如此有光彩,如此有潜质的小诗人哦,前途岂可限量?!

以我的观察,进入现代社会后,诗(特指现代诗),已从“经”的位置一落千丈,滑至即便在中学课本里,也被堆放在角落,积尘杂色,难展芳容。虽然,它也经历了从格律到自由,从情感到意识,从伦理(求善)到物理(求真)的重大转变,但它在完善人的形象辨识,实现人的精神自治,达成人的心灵自由方面,仍有着原点式的难以替代的深广而独特的作用。以此观之,诗教实乃立心立命之要举。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现代转型期,窃以为,以温柔敦厚之情感濡化悭吝贪婪之物欲,以想象力的抬升和象形文字的溯源矫正工具理性、货币价值和效率崇拜对于生命和存在意义的霸权性解释,以及以人类形象的诗化更新对治世界图景在机械化祛魅化过程中的“感官闭锁症”,乃是国人文化重塑和身份认同的必经之旅。

也许,在这旅途上“见山见水”,首先需要的,是反求诸己,以一种脱离既有体制的眼界和素养,从身边人身边事做起——就此而言,长征叩钟以启智的育女心得,点化以开慧的教女经验,为诗教育人提供了可触可观的示范,为诗教塑心提供了可研可析的案例,善莫大焉,功亦伟哉。

最后,就让我们眨着眼睛,听着“呼噜”,去打开父女诗作的神秘链接吧:


睡觉

把呼噜打得像吹笛子


花开如雷


猪在木栏中

巩固着我们的生活


——《结绳·第53篇》


我们人在眨眼睛

星星为什么也眨眼睛啊


噢 那是为人们引路呀


夜里的动物们

打着不同的呼噜


——朵朵4岁时的诗作《眨眼睛》


五、附录:名词解释


(综合采集百度、搜狗、知乎等网站释义而成)

量子(quantum):是现代物理的重要概念。即一个物理量如果存在最小的不可分割的基本单位,则这个物理量是量子化的,并把最小单位称为量子。

量子力学(Quantum Mechanics):为物理学理论,是研究物质世界微观粒子运动规律的物理学分支,主要研究原子、分子、凝聚态物质,以及原子核和基本粒子的结构、性质的基础理论。它与相对论一起构成现代物理学的理论基础。量子力学不仅是现代物理学的基础理论之一,而且在化学等学科和许多近代技术中得到广泛应用。

量子纠缠(quantum entanglement):在量子力学里,当几个粒子在彼此相互作用后,由于各个粒子所拥有的特性已综合成为整体性质,无法单独描述各个粒子的性质,只能描述整体系统的性质,则称这现象为量子缠结或量子纠缠。量子纠缠是一种纯粹发生于量子系统的现象;在经典力学里,找不到类似的现象。

量子跃迁:就是微观状态发生跳跃式变化的过程。由于微观粒子的状态常常是分立的,所以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变化常常是跳跃式的。量子跃迁发生之前的状态称为初态,跃迁发生之后的状态称为末态。在外界作用下,任何一种量子力学体系状态发生跳跃式变化的过程。电子在光的照射下从高(低)能级跳到低(高)能级,就是一种典型的量子跃迁过程,通常称为能级跃迁。在原子状态发生跃迁的同时,将放出(吸收)一个光子。量子跃迁的微观变化形式在宏观世界中不成立,其微观的物理变化不同于宏观。

量子意识:量子意识不属于科学范畴,因为它不具有重复性与可验证性。但它具有可体验性。量子意识理论认为,经典力学无法完整解释意识,意识是一种量子力学现象,如量子纠缠和叠加作用。大脑中存在海量的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电子,意识正是从这些电子的波函数的周期性坍塌中产生。这一假说在解释大脑功能方面占有重要地位,形成了解释意识现象的基础。

波粒二象性(wave-particle duality):指的是所有的粒子或量子不仅可以部分地以粒子的术语来描述,也可以部分地用波的术语来描述。这意味着经典的有关“粒子”与“波”的概念失去了完全描述量子范围内的物理行为的能力。爱因斯坦这样描述这一现象:“好像有时我们必须用一套理论,有时候又必须用另一套理论来描述(这些粒子的行为),有时候又必须两者都用。我们遇到了一类新的困难,这种困难迫使我们要借助两种互相矛盾的的观点来描述现实,两种观点单独是无法完全解释光的现象的,但是合在一起便可以。” 波粒二象性是微观粒子的基本属性之一。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了光电效应的光量子解释,人们开始意识到光波同时具有波和粒子的双重性质。1924年,德布罗意提出“物质波”假说,认为和光一样,一切物质都具有波粒二象性。根据这一假说,电子也会具有干涉和衍射等波动现象,这被后来的电子衍射试验所证实。

不确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又叫测不准原理,由海森堡于1927年提出,这个理论是说,你不可能同时知道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速度,粒子位置的不确定性,必然大于或等于普朗克斯常数除于4π(ΔxΔp≥h/4π),这表明微观世界的粒子行为与宏观物质很不一样。此外,不确定性原理涉及很多深刻的哲学问题,用海森堡自己的话说:“在因果律的陈述中,即‘若确切地知道现在,就能预见未来’,所得出的并不是结论,而是前提。我们不能知道现在的所有细节,是一种原则性的事情。”

薛定谔的猫:是奥地利著名物理学家薛定谔于1935年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是指将一只猫关在装有少量镭和氰化物的密闭容器里。镭的衰变存在几率,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氰化物的瓶子,猫就会死;如果镭不发生衰变,猫就存活。根据量子力学理论,由于放射性的镭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猫就理应处于死猫和活猫的叠加状态。这只既死又活的猫就是所谓的“薛定谔猫”。但是不可能存在即死又活的猫,则必须在打开箱子后才知道结果。该实验试图从宏观尺度阐述微观尺度的量子叠加原理的问题,巧妙地把微观物质在观测后是粒子还是波的存在形式和宏观的猫联系起来,以此求证观测介入时量子的存在形式。随着量子物理学的发展,薛定谔的猫还延伸出了平行宇宙等物理问题和哲学争议。

叠加态(superposition state):或称叠加状态,是指一个量子系统的几个量子态归一化线性组合后得到的状态。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如果我们把一只猫关进一个密闭的盒子,用枪对盒子射击,这支枪的扳机是由原子衰变扣动的,那么我们便无法知道这只猫究竟是死还是活,因为原子的是否衰变是一个随机事件。在量子力学中,我们便把这只猫所处的状态称为死与活的叠加状态。

不完备性定理:第一定理:任意一个包含一阶谓词逻辑与初等数论的形式系统,都存在一个命题,它在这个系统中既不能被证明为真,也不能被证明为否;第二定理:如果系统S含有初等数论,当S无矛盾时,它的无矛盾性不可能在S内证明。简要地说,该定理指的是:一个足够复杂的公理体系,如果它是一致的(相容的,无矛盾的),那么它就是不完备的;这里的完备,指的是“对于任何可在这个公理体系内描述的命题,都可以在这个公理体系内得到判定,要么是正确的,要么是错误的”。

经典物理学两朵乌云:物理学发展到19世纪末期,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相当完美,成熟的程度。物理学的辉煌成就,使得不少物理学家踌躇满志、沉溺于欢快陶醉之中,于是产生了这样一种看法:物理学的大厦已经落成,今后物理学家用不着再干什么了,只需要把各种数据测得精确些就行了。然而,此刻在物理学的万里晴空中却飘来了两朵乌云,物理学上出现了一系列新的发现。这些无法用经典物理学解释的新发现,使经典物理学陷入了危机。1900年4月27日,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威廉·汤姆生(即开尔文男爵)在英国皇家学会发表了题为《在热和光动力理论上空的十九世纪的乌云》的演讲。他在回顾物理学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时说,物理大厦已经落成,所剩只是一些修饰工作。同时,他在展望20世纪物理学前景时,却若有所思地讲道:“动力理论肯定了热和光是运动的两种方式,现在,它的美丽而晴朗的天空却被两朵乌云笼罩了……第一朵乌云出现在光的波动理论上……第二朵乌云出现在关于能量均分的麦克斯韦-玻尔兹曼理论上。”正是这两朵乌云的飘动,引来了20世纪物理学革命的暴风骤雨,使整个自然科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这“两朵乌云”成为20世纪伟大物理学革命的导火线,从第一朵乌云中降生了相对论,紧接着从第二朵乌云中降生了量子论。经典物理学的大厦被彻底动摇。量子论的建立,使人类对物质的认识由宏观世界进入微观世界。

虫洞:时空洞(sofa),又称爱因斯坦-罗森桥,也译作蛀孔。是宇宙中可能存在的连接两个不同时空的狭窄隧道。虫洞是1916年由奥地利物理学家路德维希·弗莱姆首次提出的概念,1930年由爱因斯坦及纳森·罗森在研究引力场方程时假设的,认为透过虫洞可以做瞬时的空间转移或者做时间旅行。由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提出该理论。简单地说,“虫洞”就是连接宇宙遥远区域间的时空细管。暗物质维持着虫洞出口的开启。虫洞可以把平行宇宙和婴儿宇宙连接起来,并提供时间旅行的可能性。

多重宇宙:多重宇宙一般指平行宇宙。平行宇宙,是平行作用力宇宙,是平行作用力产生的纯基本粒子宇宙,与人类己知的万有引力星球宇宙形成多元宇宙理论。所以多元宇宙所包含的是多种不同相互作用力宇宙。多元宇宙,表示无限个或有限个可能的多元不同相互作用力宇宙的集合。包括一切存在和可能存在的事物:所有的不同相互作用力、空间、时间、物质、能量以及描述它们的物理定律和物理常数。


2020年2月-3月15日,于济南钢城-历城


长征:

本名王长征,男,1965年生于山东省博兴县一乡村。1986年毕业于山东交通学院,交通管理专业。1985年开始写诗,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歌月报》《诗神》《诗潮》《大家》《十月》《花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明天》《今天》等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诗论多篇,是许多重要民刊的写作者。系“最低真实”的理论倡导者和代表诗人,2004年秋“极光论战”的发起人之一。著有诗集《三种时间里的人物》《习经笔记》《伤》(与人合著)《七人诗选》(合著)《黄河口诗人部落》(合著),绘画评论集《丹青之巢》,长篇小说《王满子》等;其中,韩语版《习经笔记》2019年8月由韩国海风出版社出版,并获得“第一届汉城国际诗歌奖”。与朋友创办先锋民刊《诗歌》,系“极光”诗群重要成员。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30年:谱系与典藏》《60年代出生——中国当代诗人诗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中国新诗年鉴》等权威选本,入选《明天》举办的“首届中国诗歌双年展”。获上海文学奖,《中国作家》奖,首届“极光诗歌奖”,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滨州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


牛耕:

本名牛玉波,男,1970年4月出生于山东省新泰市,1993年7月毕业于山东工业大学。1992年起开始写诗,兼写评论。至今积累诗作300余首,部分曾在《作品》《红豆》《时代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曾获全国冶金文学奖诗歌奖等奖项。作为山东“极光”诗群的成员,曾参与民刊《极光》的建设。现供职于山东省一家大型国企,从事科技创新和管理创新工作。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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