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新诗的“显在系谱、隐在系谱”与主题的表达之难

作者:敬文东   2017年02月06日 12:12  诗歌会客厅    229    收藏

(节选自敬文东著作《现代诗学问题列传》)


显在系谱,隐在系谱


在当今中国诗界,杨政显得很特别、很另类:他既有江南人勇于事功的特点(他祖籍扬州),又有蜀人散漫、戏谑,甚至不乏恬淡的道家个性(他成长并长期就学于四川江油和成都)。杨政少年得意,成名极早:20啷当时,已是1980年代后期著名的校园诗人、“第三代诗人”中更为年轻的佼佼者,甚至是领潮者。因了个性,但也许更是因了时运,杨政甘愿长期蛰伏,基本上不曾在所谓的“正规”刊物上,发表过多少作品;却被少数高质量的读者暗中阅读,被他们暗自叹服。要知道,真正的钦佩或敬意,永远是私底下的事情。

在汉语诗歌艰难行进的最近三、四十年间(亦即1970年代末期至今),大致上活跃着两批面貌迥异的诗人,都有很高的辨识度,也各有其颜值。第一批以李瑛等人为代表。他们的作品,可以昂首阔步于《人民文学》、《诗刊》等国家级权威刊物;《星星诗刊》之类的地方重镇或诸侯,自然更不在话下——那仅仅是他们偶尔散步的后花园。考虑到1949年后中国大陆新闻、出版的实际情形,李瑛等人有理由被视作国家层面上——或国家主义——的诗人;他们认领的诗歌路数,乃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这是早已命定的“新”诗“老”道途,实在没什么好谈论的。另一批则以所谓的“朦胧诗人”,以及稍后冒出来的“第三代诗人”为主体。他们在诗学追求上,很自觉地与李瑛等人大异其趣,长时间无法为官方刊物(所谓“正规”刊物)所接纳。出于对表达异乎寻常的热情,或受制于强烈的表达欲,“朦胧诗人”和“第三代诗人”不得不自己动手偷办刊物,著名者比如《今天》、《非非》、《现代汉诗》、《他们》、《第三代》、《倾向》等。这伙人热衷于自己出版自己,不惜铅印与油印齐飞,钢板共滚筒一色,甚至对外宣称卖血换钱,用以筹措印刷经费。他们妄图以这种不无蛮横的方式,与国家主义诗人(或国家主义诗歌)相抗衡。这批人因此满可以被称作民间诗人、地下诗人,或者非国家主义的诗人;他们信奉的,则是面貌各不相同、彼此差异极大,甚至相互间大打出手的在野美学,却一致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视作怪物。但国家主义诗人也好,非国家主义诗人也罢,他们在幻想通过诗歌扬名立万、谋取声名和表达自我那方面,性质并无不同——他们都可以被视作诗歌方面的事功主义者,或功利主义者。从表面上看起来近乎冰炭的这两批人,终于联手组建了最近三、四十年来中国诗界的显在谱系。

但切不可因此而忘记,还另有一个隐在谱系。和诗歌方面的事功主义者比起来,组成隐在谱系的诗人在数量上要少得多,但分量却并不因此而减轻,至少是不能势利性地被低估。比如,英年早逝的陕西诗人胡宽,今天仍活跃于蜀地成都的钟鸣,居于花柳重庆的宋炜,隐于苍山洱海之间的赵野,还有出没于帝都各个高级场所的国企高管杨政,躲在天涯海角一边写诗一边带孩子的蒋浩,奔波于西三旗和魏公村之间的冷霜,喝高了就大吼的秦晓宇,前地下著名拳师海波,房产巨亨周墙,撒娇教主默默,在成都宽巷子开“香积厨”以经营酉阳土菜的李亚伟……他们都可以被视作构成隐在谱系的那起子标准诗人,在暗中,在地下渠道赫赫有名,其本人又十分自信,虽然他们骨子里的骄傲不容易被局外人一下子辨识;而他们中的极端者,甚至拒绝发表作品,遑论出版诗集。宋炜最近几年发表的少量,却光彩夺目的诗作,竟然完全是泡弄刊物的朋友们“勒索”、“拷打”的结果。多年以前,赵野曾有一篇颇为动情的自述文章;其言其辞,满可以被视作存身于隐在谱系的诗人们的共同心声:“我们这群人的写作都处于一种地下或民间状态,我们习惯称呼体制内的诗人为‘官方诗人’,体制内的诗歌为‘官方诗歌’,并对他们有着诚实的不屑和蔑视。我们可能没有发表一首诗,但内心却很骄傲和强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大师,或在向大师看齐,正在写着能进入历史的诗歌。”这伙人渴求知音的态度干脆、激烈而坚定,更明白刘勰早已揭露出的事实:“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当最初的虚幻之念和少年轻狂散去后,唯余对诗本身的赤诚,真是个云淡风轻,一笑而已,羞煞了多少以诗换稻粮的名利之徒、蝇营狗苟之辈。他们宁愿相信少数几个信得过的读者,宁愿让自己的诗作处于潜伏、隐藏和无名的状态,就像圣杯骑士团(Knight of Cups)的成员在暗中秘密传递自己的使命,却从实际行动那方面,凸显了诗的贵重、体面、尊严、坚定和不妥协的精神。在这伙人中,杨政发表的作品数量很可能是最少的:他由于过分骄傲,一度中断了写作,决“绝”地自“绝”于所谓的中国诗歌界。和构成隐在谱系的其他所有诗人没啥区别,杨政身上,也有着中国古人那股子麝香味一样的洁癖精神,不屑于同诗歌浊世相往还。而在当下,诗有可能获取的最高定义,乃是心甘情愿地不为俗人俗世所知,就像李亚伟说的:“我不愿在社会上做一个大诗人,我愿意在心里、在东北、在云南、在陕西的山里做一个小诗人,每当初冬时分,看着漫天雪花纷飞而下,在我推开黑暗中的窗户、眺望他乡和来世时, 还能听到人世中最寂寞处的轻轻响动……” 


诗歌的两种读法与表达之难


每首诗看起来都有两种读法。最基本的一种,可以名之为欣赏式读法。这种阅读法的目的是感受美,体会诗人对人生的感喟,并获取共鸣。它让阅读者俯仰于、沦陷于或痴迷于诗自身携带的情绪。第二种可以被视作专业性读法,也可以名之为启示性读法。启示性读法的目的不在感受美,甚至不在获取共鸣,而是要从某首诗作中,获取诗学方面的启示——这要看某首诗究竟能否从诗学的角度,带来何种正面的经验,或者何种负面的教训。可用于这种读法的诗作要么无穷多,要么无穷少。所谓无穷多,指的是凡被写出来的作品,理论上都能予人以诗学上的启示。因为即使是最烂、最最烂的诗篇,也至少能带来“诗不可以这么写”的启示——一种需要加引号的启示。所谓无穷少,指的是能够映射根本性诗学问题的诗作少之又少,但也只可能少。能够“胡子眉毛一把抓”的那种所谓的诗学问题,或许在在皆是;富有战略性和转折点的诗学问题,却崖岸高峻,山岛竦峙,故而“罕”见得以至于人迹“罕”至。因此,能透过阅读以窥视关键性诗学问题的诗篇,从古至今,都十分难得;这种读法,也仅仅发生在特定的诗作和特定的阅读者之间。严格讲,负面的教训不可能成为启示,因为启示永远是积极的、正面的;或者说,启示是短兵相接、一触即发的。即使是从最为苛刻的角度考察,杨政的《苍蝇》也可以施之以启示性读法。反复品味《苍蝇》,便不难发现,它更有可能带来的诗学启示无非是:如何领会现代汉诗的表达之难,表达之难和文学(比如诗歌)的现代性有何关系;次要的问题是:表达之难作为《苍蝇》自身的主题,如何内在于以致最终成全了《苍蝇》。这是需要全力以赴去对待和解决的问题;而要完成这个任务,必须借道于百年来的整部新诗史,方能历史主义式——而非抽象——地看待上述问题。

有了表达上相对简单的古典汉诗做参照,表达之难满可以被视作现代汉诗的标志性建筑。虽然乍看上去,这一点很隐蔽、很费解,却又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只因为现代经验较之于古典汉诗面对的农耕经验,本来就要含混、复杂、晦涩得多——它需要更多的关节作为转渡的工具。新诗原本就是为古典汉诗没有能力表达的现代经验而设,自有其逻辑上的必然性。以大卫·哈维(David Harvey)之见,作为现代性在文学方面的终端产品之一,新诗也应当是一种与“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密切相关的“事物”;或者,它直接就是一种“创造性破坏”。而在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那里,现代诗歌需要对付的,乃是不断遭遇新奇的人造之物导致的那种连续不断的经验。这就是所谓的现代经验,它总是处于变动不居、瞬时即逝之中,农耕经验则大体上是停滞的、内敛的、收缩的、固化的和顽强的。

胡适说,虽然《关不住了!》是他对梯斯戴尔(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一诗的汉语译文,却可以视为他在白话诗歌写作上的“新纪元”。对此,专治诗歌翻译的树才有过上好的猜测:胡适之所以这样讲,很可能是因为在翻译这首英语诗歌时,他才算“找到了自己想象中一直想找到而又没能找到的‘白话诗’的那种语言形态,包括句式、用词、口吻、调子等等”。但无论如何,白话不可能自动成为文学现代性的标志;“语言形态”并不是,也不可能是构成“新纪元”的全部因素。理由很简单,韩愈在饭桌上,也得用唐时的白话跟他太太交谈,说不定还是浸淫其口腔与“母舌”的河南方言,“之乎者也已焉哉”在纸张之外,并无用处。当胡适辈起意、发誓用白话作诗时,白话也不可能无条件地成为诗歌现代性的标志。它必须同其它指标相搭配,才能将新诗送往文学现代性的宝座;其中的指标之一,很可能就是此处所谓的表达之难。否则,便无法满足现代经验对关节的本能性需求。

表达之难不仅意味着新诗的技术、技艺之难,更主要是将之当作现代汉诗的根本问题来看待;但首先还是指技术之难,毕竟只有技术,才是更基础、更基本的东西。李白的《静夜思》、《赠汪伦》,苏轼的《题西林壁》、《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历来被视作名篇。唐宋时期的四川人李白、苏轼可以这么写,共和国时期的四川人杨政决不可以这么写,否则,“瓜娃子”、“宝气”、“神戳戳”或“傻冒”,就是逃不掉的名号,或哂词。简单或表达之易,是古典汉诗的大特点,却不可以被认作古典汉诗的缺陷:农耕经验的清澈、透明,正需要不乏天真、烂漫的表述形式与之相般配。现代汉诗之所以至今仍遭受普通读者的大诟病,除了形式方面缺少必要的纪律外(这当然是误解),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表达之难的轻易丧失。人家就觉得你写的是口水话嘛,何况还因为没有堤坝(亦即整饬的形式)相拦,而口水得四处泛滥,口水得漫无边际。不是说一首诗好懂就是无难度的,也不是说一首诗晦涩就是有难度的。有些看上去很简单、很易懂的诗其实难度很大,因为它处理的问题很多,只是这些问题被才华甚高的诗人悄无声息地消化掉了;有些看起来晦涩的诗,其实简单之极,徒具修辞效应而已,某个人一旦掌握了这套貌似难以掌握的招式,就可随意套用,就可以写出同等程度的晦涩、难懂之“诗”。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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