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乡野血脉、山水胎记和精神漫游

——慕白诗集《开门见山》读后记

文/齐凤艳

（一）

包山底，是一个村庄的名字，此时我一笔一划地写下它。它听起来泛着土气，亲切可爱的土里土气。在这里可以摘花，种庄稼，放羊，还可以登上山坡，然后在风中模拟几句骚体诗并大声吟哦。不是我矫情，不是我这个从农村走到城市的人不知村庄生活的不易，而是我这个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并后来自己也开始写作的人，多多少少能够捕捉到这样一句话的深意：“文学是从大地里生长的植物，带着泥土的愤怒、无奈、爱情与心跳。”此乃文学博士、导演张同道谈论他执导的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时说的一句话，一句来自于包山底的诗人慕白的诗歌作品暗合或印证着的话：慕白作品中的乡土情、地理志、山水图里起伏的思之潮中悸动着生活的冷暖和五味、人间的沧桑和别趣、精神的求索和偶得。慕白这些选汇于题为《开门见山》的诗集中的诗作，是从大地和慕白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包含着情感的浆汁、摇曳着智慧的芒尖、散发着诗思的芬芳和风羽，因此不少诗作颇有悠长意蕴并兼具很好的艺术表达效果。

《开门见山》之为诗集有个好题目。“开门见山”四个字和诗人之生长的地理环境和性情相合。在包山底，慕白开门见山，胸有丘壑，写出了主题视域丰盈的诗作，它们是时光中的风物与人事唤起慕白的感知力和内在精神性，因而也就体现了慕白的性格神貌。像诗作《会呼吸的痛》中所写到的那样，“一年又一年，风雨洗礼”，慕白“沉默，宁静，内敛，卑微/仰望头顶的星辰，恪守自己的底线”。这让我想到了康德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终生：一是我们头顶上璀璨的星空，二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律。”所以，“开门见山”，开卷能见慕白一边追求高空中的星光闪烁，一边在人间襟怀坦荡、品行高直、诗咏万物以燃星星之火——我从未与慕白谋面过，但是读他的诗作以及《彼岸与还乡：慕白诗歌研究论集》中相关篇什和文字可以得出上面的人物印象。大地与德行接通的是写作至为重要的血肉根基，修辞立其诚，无“诚”，就无艺术站立的地方。

《开门见山》之为诗集有个好题目，“开门见山”之语和诗集中大部分诗作的主题内容及内在气质相熨帖。在人间，慕白“从普泛的人类感受中提取出真正属于诗的特殊的东西，在现实经验与美感经验中谋求到美妙的平衡”（陈超语），进而超越现实生活，进入诗中。《蜀道难》一诗中，慕白借古人之事言说自己之情志遭遇，诗作结尾，他畅然写道：“虽然我没有司马昭之心/从来不求闻达于诸侯/但需警觉，要一日三省/大雅之堂高远，植于内心/在心里塑一尊佛，温暖着微小的事物……没有恨，只为爱妥协/守着满天星光，安于暮色”。开门见山，胸有丘壑，就要努力达成一种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心中有光亮，日子就明媚，驱散阴霾，储存阳光，道途就不会真的有那么多荆棘——就像张二棍评论慕白的诗时所言：“在他的诗里，愤怒和苦恼，最后也不过是平和、淡然的一声喟叹。也许正是慕白内心的慈软，催促和供养着他的写作，使得他的作品呈现出一派敦厚与自在的安详之气。”开门，是要满怀激情地与世界相拥，从而完成生命的充盈之命题，这充盈，不只是祥和喜乐，也包括愤怒和苦恼。而与世界和自己的和解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诗歌或许既是途径也是结果，我想每写完一首诗，慕白都进入了一种明朗状态。

（二）

慕白的这些诗是一个座座心灵景观。“谢公见我多愁疾，为我开门对碧山。”（唐·朱放《新安所居答相访人所居萧使君为制》）人生路上总有那么多东西萦绕周身，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影影绰绰的，当慕白把它写成诗，瞬间的观感和情思与过往的记忆和经验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镜像，我在其中看见世界、照见自己。在《开门见山》诗集中，我感到诗人最大的苦恼是不能完全认识自己和彻底回归纯真，而谁没有这样的苦恼呢；我看到他在山水之间那份怡然，其中的闲情雅趣妙思对于身陷都市的我同样弥足珍贵；我亦慨叹他面对大地（乡土）的沉思，它们既启引我思索，又试图给予我答案。已有诸位评论家对慕白《开门见山》诗集的热情评论在先，让我受益匪浅，我没有诸位大家宏阔笔力，谨将我的粗浅赏析局限在此诗集中的山水和乡土主题中的几首诗作，是为学习和致敬。

慕白说，“认识自己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他说，“走入俗世之后，谁都回不去了”（《仙山湖记》）；他还说，“我登上黑夜的屋顶，向自身的沼泽/投出一块石头，想知道是山高还是水长/而世界总以沉默回答我”（《五老峰》）。理想与现实、追求与挫折之间的矛盾冲突常常成为思考与叩问的起点，一切答案不在风中，在自身。写作的意义在于窥见生活的神貌、时空中的内涵、生命与灵性的奥秘，其旨归朝向的是对自我的认识、发掘与塑造，其文学担当是要力图使文字成为天地间的一星喜乐和温暖，从而闪光。关于这些，慕白的言说有时深沉与怅惘共筑凝重、有时喜悦与怡然同谱灵动。下面我们在具体诗作和诗句中，领略“一个诗人的乡野血脉、山水胎记和精神漫游”（霍俊明语）。“有情天地内，多感是诗人。”（唐•顾非熊《落第后赠同居友人》）慕白体内的血液之奔流时疾时缓，或如土垣朴拙、或似树桩沉稳、或拟山风之暖柔与凛冽，当然有时兼具两种或多种特质，无论哪一种，都是带着诗人情思的涌动，读来都湿襟润怀。

一方面，慕白有着强烈的走向“世界”的愿望，一方面他固守着乡村或农耕文明中的美德，他自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在《酒后》中，诗人写道“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使劲/也无法打开北京的房门”，因为他随手拿出的总是包山底的身份证。正是这种种冲突、抵牾形成的心中块垒构建了诗意的温床。而当我看到，乡土、大地、山水构成了慕白诗歌的底色和精彩之处的时候，我知道，慕白总是随手拿出自己的包山底身份是有其必然性的，而且我思忖他常常是欣然为之的，何况，乡土、大地和山水给了他一方沉思岁月、构建诗意的“林间空地”。

《包山底》

是一个村庄

也是一个墓地

我生在这里

我的父母埋在这里

这首诗很短，暗含的内容却可以是几部小说也写不完的。诗人在有限的空间场域里囊括进时间之汪洋里恣肆着的无限事，而其画外却分明袅袅缭绕着一个简洁的回音：除了生死，都是小事。由此，包山底对于诗人的意义隐秘地显著起来：他出生在这里，他成长在这里，他的父母埋葬在这里，而父母是他的来处——他与包山底是割不断的骨肉之亲啊！当我领悟到其中的此层大意，极简的文字里的深情、回味与沉重中有一束闪电划破诗人的肉身，那是一个男人的深邃和痛：当他有一天也离去，一些岁月、山川、亲人真的就被埋葬了。人一生奔向的是最终的虚无，人一生也是同这种虚无斗争的过程——这首诗是某一个薄雾天气里慕白登上山坡注目故乡之小村庄时的游思飘渺吧！

那么，后来他是否找到了对抗虚无的途径呢？这是一个过程，而且虚无感与存在或其意义的确切常常是交替的。在《玛曲落日》中，面对落日，诗人又一次感伤并发出追问：“高原啊/我的故乡/我爱自由，深爱大自然/可我的命运风一样难以把握”。可见，无论是在中国东部他的故乡，还是在西部玛曲之远方，面对大地慕白总是发出对终极问题的怀想和追问。“我思故我在。”自然山川大地能够将不空的俗常生活短暂排空，给精神一席之地。从而使整个存在的各个维度被突显出来：虚无感本身就是存在意识生成的。

神呀，那么多人一起上山

为什么只有我看见你的模样

像一位头戴鲜花的牧羊少女

神呀，这草原上站立了

亿万年的霍林河冰川

只有你的出现才让石头开了花

以上两节出自慕白诗作《途经霍林河冰川遗迹》。由第一节我想到华兹华斯《写于早春》中的诗句：“大自然把她的美好事物/通过我联系人的灵魂”。诗人是感知神启的人，是展现事物中崇高象征的人，是探索生命奥义的人。在《湄江，涟水》一诗中慕白写道：“按照神的要求/把灵魂引入古道/是我毕生的梦想”。另外，《湄江，涟水》中“只有水/日日新，充满了好奇”这句诗也特别引人注目，它包含着诗人关于人之生命如何对抗死亡和日常之陈旧循环的思考。一方面，我看到现实生活中，慕白无论种茶、教书、打工、当记者还是做编辑，都精益求精地日益开拓着，另一方面，我看到他在写诗的过程中，通过外物提供的镜像和场域，助益一种自我塑造——诗歌创造过程中运思的掘进、想象力的飞升、心性或灵觉的开启，都是为生命输送新鲜的氧气。在题为《我家就在江边住》的随笔中，慕白说：“诗歌是一个人内心的河流。”正是感知神启、展现崇高、探索奥义之诗意追求使得慕白的内心日日新，从而成为众多人中“耳聪目明”的一个。上引《途经霍林河冰川遗迹》两节中的后一节让我联想到慕白的一段话：“生命有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人只能说出一部分，说出的部分照亮未说出的部分，我们看到后者，却无法言说。在夜晚的旷野，我们看到一小片闪光的玻璃，我们也就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诗歌就是让那些在黑夜里闪光的东西清晰地显现出来，让生命的黯淡星光闪烁。”（《而立未立，不惑还惑》）“让石头开了花”就是给予现实神圣美好的想象，是慕白在纸上建立温馨世界，如《花岗渔村记》:

慈悲为怀，晚霞可以疗伤

鸟鸣留在石头里，风从南面吹来

彼此靠近，石头与石头生死与共

人和人之间，爱就是桥梁

汽笛声像佛号，海上花园

洞天福地，芦苇在风中挺直腰杆

一切多么美好，山是山，海是海

走在村中，每一条路都通向幸福

种下星星和月亮，为你修一座花园

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填海

道旁树和小草摇曳生姿，落地成佛

风吹渔村，炊烟里住着菩萨

（三）

慕白对他带着乡野血脉、山水胎记的精神漫游之传递是诗意生动的。简洁的《黄河词》以一句“河把自己的外衣扔在此地，灵魂脱身而去”结尾，在陡峭的意象后留下无限遐思。《巴音河》和《茶卡盐湖》分别以“默不作声”和“无声无息”收束诗作，将读者置于广大空旷中，倾听诗人内心的波澜和诗境中的回音，而那不也是读者自己的！这样的结尾，能极其有效地调动了读者一起构建诗意，实现了诗歌的审美体验诉求。

《大鹿岛之歌》和《湿地牧歌》让我读到了诗人心身的颤动。美国诗人威廉·卡伦·布莱恩特《诗人》中写道：“想知道要触动人心、/要读者的血沸腾起来的秘诀？/先让泪充满你眼睛，/先让你的嘴唇因激情而颤栗。”在这两首诗中，诗人的情感和思绪都激荡而剧烈：前者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之苍茫百代与感慨万千，也有曹操《观沧海》之昂扬与奋发；后者则似宁静舒缓温馨的乐曲，如东风拂面，像莺鸟鸣晨。两者从不同向度将诗人的情思有效传递给读者，丰富读者的情思体验，皆为美丽宴飨。

《李家山》一诗关于人生的思绪蜿蜒如人生之百转回肠，它因步履腾挪而起伏，因岁月风云际会而变幻，因忧喜更迭而多姿，从而整首小长诗在承思起情的过程中，诗意绵绵，朴拙而精细，简洁而温婉，苍茫中不失坚守——而如此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有赖于诗人将思、情、物（景）的完美结合。

张世英教授说：“人的生活过程总是先形成混沌的‘天人合一’境界，然后再对本来说不清的东西企图说清，对本来说不完的东西不断地说下去。”诗就是一种说。慕白以诗歌的方式艺术地言说着，他将这个过程看作“一个思考和呈现的过程，是诗人的本分，不是为了呻吟的痛，更不是为稻粱谋，为虚名”，他还说， 他的诗来自他的内心，他把我自己的心灵交给读者——开门见山，赤诚已现：这就是慕白，这就是慕白的诗。

（本文原载《东瓯》2024年第1期）

慕白，中国作协会员、首都师范大学2014年度驻校诗人。

有作品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新华文摘》《星星诗刊》等报刊发表。诗歌多次入选各种年选。
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3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诗歌班）。
曾获《十月》诗歌奖、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诗歌网2021年度十佳诗集奖等。
著有诗集《行者》《开门见山》等。

齐凤艳，笔名静铃音，辽宁康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文艺报》《中华辞赋》《扬子江诗刊》《绿风》《诗选刊》《诗歌月刊》《长江丛刊》《散文诗》《星星》《海燕》《诗潮》《散文选刊》《芒种》等刊物。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双语诗集11部。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