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雷米·马修 法国巴黎索邦大学远东研究中心

宋玉（公元前332－284）是屈原（公元前343－279）的杰出继承者，同时也是汉代大诗人司马相如（公元前179－117）的先导。他出生在楚国的鄢城。尽管按照编年顺序宋玉处在这两位诗歌巨人之间， 但是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并未取得和他们一样重要的地位。然而， 《汉书》 ，却将十六首赋划归到宋玉名下，其中不少还相当有名。这些诗篇由此被认为是在《文选》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在其他诗文集中亦是如此。如果我们搁置文本的真实性问题，它们确实使人对宋玉的作品有了一个相对好的认知。事实上，以陆侃如为代表的不少中国或者日本当代评论家， 都认为大部分划在宋玉名下的作品都是创作于两汉甚至晋朝的伪作。

在楚顷襄王的统治时期（公元前298－263） ，宋玉的形象是一个热情追逐女性的人，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以及一个他的长辈屈原的崇拜者。同为楚国人，屈原和他一样，沐浴在南方文化下，远离在儒家影响（还有道家）下严守戒律的文明，儒家认为欲望过度引发不幸和基准的缺失。宋玉和荀子（公元前310－235）是同时代的人。后者摆脱了儒家的道德概念，对欲望提供了中肯的分析。在《正名》一章中，他区分了欲望冲动和所欲之物，后者的获得并不能消除前者。宋玉专注的是人生的乐趣：佳肴、美女、奢侈生活、靡靡之音和华美文字等等。他的诗篇尽管是严肃的，但都印上了这种感官特性，而正是这种感官性让他更喜欢事物的趣味，而不是对世界的思考。作为屈原的弟子，宋玉从他的老师那里借用了优雅，有的时候是矫揉造作，但是他加入了生活的趣味，而这种趣味屈原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已经舍弃。 然而， 宋玉发明了中国诗歌的一个新的种类： 情色诗。在他之前， 《诗经》已经歌颂了相爱的感觉，但是并没有明确身体的欲望。宋玉并不理会“寡欲－少欲” 的禁忌。通过在众多的赋中详细地描写女性地魅力，他提升了身体的欲望，或者说是含蓄的性 爱。

一、 宋玉诗中的女性形象

女性的身体在《诗经》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只是为了描述某种姿态而提及了象征某种行为的运动。 尽管这些描述很快就成了女性美的固定模式， 比如“蛾眉” 但是身体的魅力却很少展现。在屈原的诗歌中，身体几乎未被描写，因为对他而言，女性更多地被看作是象征着道德品质的高雅形象。中国古代诗歌赋予女性一种形象，一个轮廓。宋玉将给她们一个躯干，尤其是一张脸，但是最重要的是一种感官的诱惑。

在宋玉所有出名的作品中，几乎都有女性形象出现。从最庄重的到最轻盈的诗篇，这些形象遍布在内外的景色中，同时她们也是身处朝堂中的男人的梦想。这些时时优雅的女性都有谁呢？——在《招魂》中，宋玉发展了一种著名的论题（很多方面都和据说出自屈原的《大招》相似） ，即死者的灵魂应该回归躯体，这样它的主人可以重新获得生命的乐趣。这其中就包括伴随着音乐、美食和歌舞的美丽的女性，是宫廷贵族生活的一种装饰。

他说：

“二八侍宿，射递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

容态好比，顺弥代些。

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脩态，絙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 侍君之閒些。 ”

接着， 他描写了一个宫廷的节日：

“美人既醉，硃颜酡些。

娭光眇视，目曾波些。

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

长发曼鬋，<丰盍>陆离些。

二八齐容，起郑舞些。

衽若交竿，抚案下些。

竽瑟狂会，搷鸣鼓些。

宫庭震惊，发《激楚》些。

吴歈蔡讴，奏大吕些。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

放陈攵组缨，班其相纷些。

郑、卫妖玩，来杂陈些”

我们发现这些话语和屈原在《大招》中用来描写美人等待灵魂回到被遗弃的身体的描述几乎一致——我们并不清楚到底谁抄袭了谁。 这些词汇不仅仅刻画了让观众获得满足的女性美貌，而且还再现了她们的诱惑。此处，这点很重要。

因为很显然这是关于节庆期间男女混合（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 ）的问题，这是有伤风化的（注疏特别强调了“他们的肩膀是互相碰触的” ，即“比肩” ） 。另外一篇赋，语气显得幽默些，是借描写一个漂亮女子而著的。这就是《登徒子好色赋》 ，文本和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很相近。在这个诗篇中，宋玉在楚王面前为别人说他好色自辩称，天下美女最漂亮的在楚国，而楚国最漂亮的在他的家乡，在整整三年的时间里，他都一直拒绝家乡最美丽的女子的引诱。这两篇赋都涉及到了“东家之子” ，这让人想起孟子想要得到并结婚的那个人。按照惯例，宋玉强调的是美人要有高大的身材，苍白的肤色，粉红的脸颊，象翠鸟羽毛般的眉毛，象雪一样白的皮肤，象珍珠一样的皓齿，苗条的腰身和迷人的微笑。

他将自己和登徒子比较，后者和一个极其丑陋的女子生育了五个子女。这个人难道不比宋玉更好色吗？在其他的诗篇中，比如《神女赋》 ，宋玉的笔触更加细腻：“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爗乎如花，溫乎如瑩… 婉若游龍，乘雲翔… 沐蘭澤，含若芳，性和適… 被葉藻之可好，若翡翠之奮翼！… 私心獨悅，樂之無量，交希恩踈，不可盡暢。”

这首绝妙情诗的主旨在曹植（192-232）的《洛神赋》中得以再现，而《洛神赋》也同样被收录在《文选》中。正如汉代其他诗人一样，曹植遵循惯例仅限于描写女神的高雅。除了一些美好的情感，并没有从真正意义上表达自身被勾起的情欲的激动。宋玉要强调的是他对这个魂牵梦绕的女神是有情色欲望的。我们看到他这篇赋的结尾明显是个感官文本， 而这里的感官一词是从它词源的完整意义上而言的。宋玉最有名的诗赋无疑是《高唐赋》 ，它讲述了一个从前的王和巫山神女之间在高唐的爱恋。在细致地描写了巫山的风景、动植物、诸神和巫士之后，诗人邀请楚王在净身后来到此地参观。 然而这篇诗赋重要的东西却用很短的篇幅书写，即神女出现在王的梦中， “愿荐枕席” ，而后王“幸之”。这里云和雨、朝和暮的出现催生了“云雨” 的表述， 也就是著名的对性关系的比喻。 我们注意到，很反常的是， 这位充满欲望诱惑的女神的美在全诗中并无半点描述。 她只是在《文选》的注释里面才得到辨认。

我们发现，宋玉在他的诗赋里面展现了一副女性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图景。他的刻画集中在她们脸庞的美：皮肤、眼睛、微笑、面颊、额头、眉毛、牙齿和嘴唇。身体的话，他通常是带着欣赏提到了苗条的身材和高大的个头。他对女性高雅的动作也很敏感，尤其是舞者，对于音乐家们的艺术才华和带有神女特征的歌者也很赞赏。但这还不是他的独创之处。

二、 宋玉作品中情色的产生

在中国文学史上，宋玉是一个诱惑者的形象，类似法语中的“很有女人缘的男人” 。显然这个作者不仅对女性的美丽相当敏感，而且也对漂亮女性的诱惑力感知灵敏，当然，主要是楚顷襄王宫廷里的女人们。由此，我们可以说正是宋玉催生了中国情色文学的出现。

事实上，宋玉并不满足于给他的读者们提供唯美的女性图像，他很执着地要表达这些女性在他身上唤起的欲望。然而，在中国古代，最宽泛意义上的欲望只不过是通向理性的一个障碍（参看本论文前述） 。涉及到性这个范畴，它还是道德上的祸端，尤其是在儒家思想里（尽管不是唯一的） 。总体而言，孔子和漂亮女性保持距离，尤其是当这些人的社会地位还有待改进的时候。在他的传记中数次提及为了保持自身的清静或者是所在国家的安宁， 他选择远离那些有着诱惑人双眼的女性。虽然论述不彻底，但是我们还是可以想起在齐景公送给鲁定公八十“女乐”之后他离开了鲁国这件事。在“夹谷会盟”的时候，他还要求鲁定公将这八十“女乐”退回去。还有就是他见过一个叫南子，名声极其不好的女人之后产生了耻辱感。 《史记》中关于孔子的传记和《论语》中他厌恶“淫”的言论都可以强化以上类似的例子。

在周朝末期和整个战国时期，儒家关于男女的思想占据优势地位，即认为阴从属于阳，在社会生活中女子是依附于男子的。而宋玉笔下的女子形象正是出现于这种背景下。宋玉在他的《风赋》 中刻画了处在更高层次的高贵的雄风（即大王之风）和处在低层次的通俗的雌风（即庶民之风） 。事实上，这篇诗赋也确实是为他的君王而作。但是，宋玉深陷于受道教思想的影响的楚地文化中。这点可以通过《钓赋》 （钓者是道家神秘思想的一部分，因为他体现了一种亲近自然的，隐秘的智者形象，我们可以参照《列子》 ）中的一个片段来说明。在这个篇幅不长的诗篇中，他舍弃一切多余之物，坚持在没有鱼竿和鱼线，甚至没有鱼钩和鱼饵的情况下也能钓到鱼，就象以前真正的智者可以做到的那样。由此，宋玉自身就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寻常惯例和习俗的态度， 而这样的表达我们常在一些道家学派或者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作者那里找到。

对于宋玉来说， 女性不再是一个漂亮的物件， 而是成为一个有欲望的生命体，她不仅仅能引发男性的欲望， 也能表达她自身的。 这点在《神女赋》 中就有体现。作者在其中运用自己充满才华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出现在梦中的神女的特征。 我们注意到这些美人经常被描绘得象仙女一样， 好像一个人间的女子就不能够具有适度的欲望似的。我们还进一步发现，这些美人们几乎都是出现在梦中，这也是旨在将这些文学形象不等同于现实人物的创作手法。他甚至还指出“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看到她们的形象” 。在向楚王描述了她的身体和盛装之后，宋玉说： “褰余幬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请注意这里使用了动词“御”） 。她似乎接受了邀请，然而她最终拒绝了，在离开之前对他投以倦怠的目光。两性欢爱最终没有出现，但是她的欲望通过作者被完美地表现了出来。这个年轻女子最后的放弃大概是因为一些行为规则或者处在一个监护人的监视之下。与之相反的是，在《高唐赋》中，是巫山神女主动向王发出了邀约。

在宋玉的诗赋中，女性上升到了当时的中国诗歌没有得到承认的地位：在一种自由的性 爱关系中（当然也是社会规范所允许的情况下） ，她是一个可以表达自身欲望的生命体，期盼成为欲望对象也对男性有欲望。显然这不再是个道德问题。而情色场景经常被置于梦中或者一个想象的环境里，从没有出现在一般的社会现实中。这大大改变了在历史文本（比如《左传》 ）或者在哲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在这些叙述中，女性经常被看作是潜在的怀有恶意的人，将男人们引向歧途，甚至会给他们带来道德和政治上的挫败。因为都是为楚王所写（事实上，他的作品是将楚顷襄王和所要书写的事件结合起来了） ，宋玉的确是有节制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但是他也由此创立了中国诗歌史上一种新的类型：有节制地处理升腾肉欲的情色诗歌。进而，他也让女性（至少是某种类型的女性，即属于上层统治阶级的）具备了一种新的地位：在两性欲望中的有自主意识的人，而不仅仅是男人享乐的附属品。他树立起来的榜样，在汉、六朝、唐以及后来的朝代中有了追随者并获得了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