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盛开的村庄
——献给少女卓玛
格桑盛开在这村庄
被藏语问候的村庄,是我昼夜的归宿
怀抱羔羊的卓玛呀
有着日月两个乳房,是我邂逅的姑娘
春天高高在上
村庄的上面飘舞着白云的翅膀
黑夜里我亲了卓玛的手
少女卓玛呀!你是我初嫁的新娘
道路上我远离格桑盛开的村庄
远离黑而秀美的少女卓玛
眼含忧伤的姑娘呀
睡在格桑中央,是我一生的故乡
(原载《诗神》1993年第7-8期,获“诗神杯”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
●献 辞
风吹草低,一丛悲愤而落魄的矢车菊,
仿佛归乡之路上的注定的献辞。
是什么隐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深?
是什么封住我的嘴唇拒绝哽咽?
你: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
我爱你这如饥似渴的甘南。
我爱你高悬的乳房:日和月,
神秘而温热的子宫里栖息的甘南。
我爱你金翅的太阳,蓝眼的月亮;
我爱你高处的血性河流,信仰你远方的白银雪山。
(原载《西藏文学》1994年第3期,获《西藏文学》年度作品奖)
●哑 冬
哑的村庄,哑的荒凉大道
之后就能看见哑的人
我们坐在牛车上
要经过桑多河
赶车的老人
他浑浊之眼里暗藏着风雪
河谷里的水早已停止流动
它拒绝讲述荣辱往昔
雪飘起来了,寒冷促使我们
越来越快地趋向沉默
仿佛桑多河谷
趋向巨大的宁静
(原载《诗刊》1999年第5期,入选《99年度最佳诗选》《1999—2002中国诗歌白皮书》)
●清明前后
野草像人一样冥想了一冬
清明前后,就让土壤开始湿润
冰也回到水里
让风在深山老林里穿行
不发出一点声音
也不惊醒亡人
乡村里的树叶闭着眼睛
我感觉到我依然存在
但却面对着更为真实的贫穷
阳光暖暖地照着
我从地下室出来
轻手拍掉身上的尘埃
春天早就到了
那些公社四周的围墙
比去年更矮更黑
(原载《诗刊》2003年2月号下半月刊,入选《2003年度最佳诗选》)
●八 月
太感伤了啊,
我的青春时光像干草一样,
被一车一车运走。
每一车都蕴藏着隔世的月色,
每一车都有黄金打就的阳光。
且不说田野里那安然下坠的乳房,
也不说那藏红花疯长的山梁上,
煨起的缕缕桑烟,已不在低空轻飏。
太感伤了啊,
八月的西倾山下,
渐渐退去的是三河一江的吟唱。
(原载《散文诗》2004年第5期,入选《甘肃70后九人诗选》)
●寂 语
河水还没有漫上沙滩
风还没有把芦苇吹低
我还没能从屋子里看见
对面山坡上的那些桦树落下叶子
还没有把白天洒落的心事
金币一样一一拾起
这天色
就突然暗到了心里
肯定有事正在发生
像一群蝙蝠在夜幕下云集
像前村喇嘛崖上的岩画
在新煨的桑烟里隐现出身子
而那些,那些神灵唤醒的风啊
也像潮汐那样退了回去
(原载《星星》2003年第10期,入选《2003年度最佳诗选》)
●起 源
神变的猕猴授了戒律,
它远离了普陀山上的菩提。
当善与向善的邪恶灵肉相合,
神土里就长出了五谷,树叶就遮蔽了胴体。
秃顶的神学家终于走出他的山谷,
那庙宇的建筑者已安然睡去。
我也曾听说更多的
演绎格萨尔王的说书艺人,
早就化为飞鸟逝于天际。
只有雪域的阳光普照着万物,
在高处和远处,
使诞生着的继续诞生,已消亡的再次孕育出奇迹。
(原载《散文诗》2004年第5期,入选《中国诗歌21世纪十年精品选编》)
●清 晨
或许野草想脱离地面飞向碧空,
像箭簇,也像思想。
或许鼹鼠还躲在洞里,
是一只只无法沉默的钟。
从花瓣上能看到阳光烙印的七色,
从渐渐展开的广大土地上,
也能想象到无法收拢的野心。
诺大的草原,
土地深处流动着血脉,
石山下埋着人类逐日时
遭遇过的那片桃林。
若我像蝼蚁生活于草底,
将能目睹圣僧的袈裟
也遮不住的日出。
若我睡在地底下,
也能在渐渐喧嚣起来的世界里,
聆听到大地的清吟。
(原载《诗刊》2004年7月下半月刊,《70后诗歌档案》)
●此 时
山上出现了神祗,
他们来自异域。
湖边诞生了白塔,
延缓了时间流逝的速度。
雪山下的那条河流肯定是血性的,
但却很阴性地流远了。
那五月的雪崩肯定是轰轰烈烈的,
但此时仍在酝酿着静寂。
此时,女人不怕被打开,
信仰也在呼吸着的土壤里,
扎下了它的根须。
我结束了冥想,离开窗户坐了下来,
又回到了原来的愚笨的神态。
(原载《诗刊》2004年7月下半月刊,入选《2004中国年度诗选》)
●苏鲁花凋谢了
苏鲁花凋谢了
从南面的卓尼到北方的黑错
黄蜂在山梁上飞来飞去
新生的羊羔感受到了土地深处的沉寂
妈妈呀,为什么你赫色的乳头
流出了红罂粟的液汁?
我的眼睛因秋歌而湿润
我的心因瘦弱的花瓣而开始忧郁
(原载《诗刊》2006年2月下半月刊,入选《2006中国年度最佳诗歌》)
●我的寂寞
我的寂寞在幽暗的长廊里爬行,
凝滞的空气紧裹着它的躯体,
直到月出,
直到恋人们惊动了古园的精灵。
我的寂寞在冰凉的长椅上蜷缩,
安静的秋霜覆盖了它的躯体,
直到日出,
直到鸟雀们唤醒了我对早晨的美好记忆。
(原载《诗刊》2006年2月下半月刊,入选《2006中国年度最佳诗歌》)
●在麻路乡村酒店
我能想象河那边
寂然刮过的秋风
我能想象阳光水一样
泼在桌面上,泼在我慵懒的心上
胜过一盆月光
胜过扬州的小红姑娘半掩的乳房
我更能想象:
当年傻子才旦一刀劈断的那截船桨
会不会在异域他国
成就出一片柏木的故乡
我清醒过来时
临桌的那个女人早就走了
但我仍能想象她的食指
是如何轻轻划过桌面
是如何轻轻地
轻轻地划出了我的热望
此时此地,恐怕已没了我的
落地就能生根的毕生的时光
(原载《诗刊》2006年2月下半月刊,入选《甘肃的诗》)
●妹妹成熟
生命如此鲜活,成熟在意料之中,
正如这个秋季,
水果装箱,妹妹出嫁。
妹妹的成熟是一种痛,
我不告诉别人,
我只大声地喊给树洞。
成熟不可阻扼,这惯性的力!
正如这个秋季,
那些草都结了籽。
草籽,草籽,
一半想孕育生命,
一半如我,死守着内心的秘密。
(原载《诗刊》2006年3月下半月刊,入选《2006中国年度最佳诗歌》)
●香浪节
山上,神一指点,就长出各种奇异的花朵
河里,晚风鼓荡,会游来各种古怪的生物
它们也发声,也睡眠,也喧嚣
看上去,让人忐忑不安,又心怀感恩
酒香里飞出蝴蝶,扑进花丛
山梁上走来曾经到处游荡的山神
他们也坐着,也说话,也发怒
看上去,让人无可奈何,又心怀担忧
那么多的人,疲倦了,那么多的神,睡着了
就有一头牛,在草地上慢慢地走
却始终走不出它的月下的阴影
我不想喝醉,匆匆赶回来,躺在草原深处
我的女人找到了我,她像个骑手
骑着我到了遥远的天边
(原载《青年作家》2012年第9期,入选《2012年中国诗歌排行榜》)
●达娲谣
这个刚刚梳好头的达娲,要陪着人哭,陪着人笑
这个刚刚洗净身的达娲,要陪着人睡,陪着人走
等待如此漫长,使供堂里的那盏酥油灯,也灭了
这个山后的女子,一觉醒来,已经离开了她的爹娘
另一块土地上,名叫达娲的姑娘,也陪着人哭,陪着人笑
在梳好头洗净身以后,也陪着人睡,陪着人走
这个山前的女子,深情地驻留在圆月映照的湖边
裸露着羚族才有的发亮的、典雅的、温热的身躯
人们不说她们是藏地的白桦,或高山的雪莲
不说她们是桑多河边的金菊,或腾志街上的灯光
只说她们就是失踪多年的羚们,徘徊在神仙居住的地方
人们不说她们的身上发着白光,还是发着红光
只说在她们前世的光晕下,你,我,他
来生来世,都将是她们的坐地修行的情郎
(原载《中国诗人》2012年第5卷,入选《中国2012年度诗歌精选》)
●去 年
去年此时,我无法摆脱困扰我多年的东西
比如一段感情,一桩难以启齿的私事
这让我觉得
岁月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而是一个巨大的仓库
那里面可以取出我经年累计的东西
我头顶的鹰,山尖的白马,和身边的亲人
都是从那仓库里取出来的
我心里的诗篇
也有着仓库里幽暗潮湿的气息
现在,牧场里的家马
变成野马,回到山林
道路上的头人的孙子们,在石头上歇息
他们远离了他们的时代
离他们不远的小河边,我低头喝水
水面上的涟漪,波闪出我的前生后世
但我什么都不怕,也不感到新奇
我知道我离不开这身边的世界
就像这河底的游鱼
离不开它们的水域
(原载《诗潮》2013年第6期,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排行榜》)
●想 象
头发,是灌木丛,是密林,是一地青稞正待成熟
人,是沙漠,是海洋,是黄色土地使万物生长
好多年后我才认识到这些事实
好多年后,我才把这种事实写出来
去年我四十岁时,头发茂密,心情沉重
我生活在自己的故乡,触摸着大地上紫色的草穗
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鹰
漂浮在云朵做成的乡村
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匹马
行走在深埋于海底的另一个牧场
想象无法改变我的现实,我只好左手托住腮帮
右手按住心脏,坐成一尊无言的雕像
(原载《诗潮》2013年第6期,《诗选刊》2013年第8期转载)
●父 亲
去年此时他就老了,蹲在墙角吸烟,脸色发黄
抽第五根烟时,他的手颤抖着,划不着火柴
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只隔着一堵墙。我帮不上他的忙
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像照着一个形貌衰老的婴儿
风吹在他的身上,像吹拂着一杆失去红缨的老枪
想起三十年前,十一岁的我跟在他的身后,气喘吁吁
翻越太子山时,我倒在风口。天阴得令人发慌
他站在我的身后,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我发笑
太阳也照着我,像照着一个懦弱的老人
风也吹在我的身上,像吹拂着一粒尘埃般的希望
(原载《星星》2013年第8期,入选《2013中国诗歌选》)
●桑多镇
先人说:“停下来吧,就在这桑多河边,建起桑多镇。
“让远道而来的回族商人,带来粗茶、布料和盐巴。
“让那在草地械斗中丧身的扎西的灵魂,也住进被诅咒者达娃的家里。
“不走了,你们要与你们的卓玛,生下美姑娘雷梅苔丝,
养牛养羊,在混乱中繁殖,在计划中生育。”
直到皮业公司出现,直到草原被风沙蚕食。
羊皮纸上的一百年,只待被史官重新书写,
在那情欲弥漫的书桌上,在那热血沸腾的黑夜里。
(原载《星星•散文诗》2014年度第8期,入选《2014中国年度散文诗》)
●桑多河:四季
桑多镇的南边,是桑多河……
在春天,桑多河安静地舔食着河岸,
我们安静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唇,是群试图求偶的豹子。
在秋天,桑多河摧枯拉朽,暴怒地卷走一切,
我们在愤怒中捶打自己的老婆和儿女,像极了历代的暴君。
冬天到了,桑多河冷冰冰的,停止了思考,
我们也冷冰冰的,面对身边的世界,充满敌意。
只有在夏天,我们跟桑多河一样喧哗,热情,浑身充满力量。
也只有在夏天,我们才不愿离开热气腾腾的桑多镇,
在这里逗留,喟叹,男欢女爱,埋葬易逝的青春。
(原载《星星•散文诗》2014年度第8期,入选《2014中国年度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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