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诗选(20首)

作者: 2015年11月01日09:00 浏览:1815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对外部世界的无限渴望和锐意追寻,使我走上了诗歌创作的道路。

●格桑盛开的村庄

——献给少女卓玛



格桑盛开在这村庄

被藏语问候的村庄,是我昼夜的归宿

怀抱羔羊的卓玛呀

有着日月两个乳房,是我邂逅的姑娘



春天高高在上

村庄的上面飘舞着白云的翅膀

黑夜里我亲了卓玛的手

少女卓玛呀!你是我初嫁的新娘



道路上我远离格桑盛开的村庄

远离黑而秀美的少女卓玛

眼含忧伤的姑娘呀

睡在格桑中央,是我一生的故乡



(原载《诗神》1993年第7-8期,获“诗神杯”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




●献 辞



风吹草低,一丛悲愤而落魄的矢车菊,

仿佛归乡之路上的注定的献辞。



是什么隐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深?

是什么封住我的嘴唇拒绝哽咽?



你: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

我爱你这如饥似渴的甘南。



我爱你高悬的乳房:日和月,

神秘而温热的子宫里栖息的甘南。



我爱你金翅的太阳,蓝眼的月亮;

我爱你高处的血性河流,信仰你远方的白银雪山。



(原载《西藏文学》1994年第3期,获《西藏文学》年度作品奖)




●哑 冬



哑的村庄,哑的荒凉大道

之后就能看见哑的人



我们坐在牛车上

要经过桑多河



赶车的老人

他浑浊之眼里暗藏着风雪



河谷里的水早已停止流动

它拒绝讲述荣辱往昔



雪飘起来了,寒冷促使我们

越来越快地趋向沉默



仿佛桑多河谷

趋向巨大的宁静



(原载《诗刊》1999年第5期,入选《99年度最佳诗选》《1999—2002中国诗歌白皮书》)




●清明前后



野草像人一样冥想了一冬

清明前后,就让土壤开始湿润

冰也回到水里



让风在深山老林里穿行

不发出一点声音

也不惊醒亡人



乡村里的树叶闭着眼睛

我感觉到我依然存在

但却面对着更为真实的贫穷



阳光暖暖地照着

我从地下室出来

轻手拍掉身上的尘埃



春天早就到了

那些公社四周的围墙

比去年更矮更黑



(原载《诗刊》2003年2月号下半月刊,入选《2003年度最佳诗选》)




●八 月



太感伤了啊,

我的青春时光像干草一样,

被一车一车运走。



每一车都蕴藏着隔世的月色,

每一车都有黄金打就的阳光。



且不说田野里那安然下坠的乳房,

也不说那藏红花疯长的山梁上,

煨起的缕缕桑烟,已不在低空轻飏。



太感伤了啊,

八月的西倾山下,

渐渐退去的是三河一江的吟唱。



(原载《散文诗》2004年第5期,入选《甘肃70后九人诗选》)




●寂 语



河水还没有漫上沙滩

风还没有把芦苇吹低


我还没能从屋子里看见

对面山坡上的那些桦树落下叶子


还没有把白天洒落的心事

金币一样一一拾起



这天色

就突然暗到了心里



肯定有事正在发生

像一群蝙蝠在夜幕下云集


像前村喇嘛崖上的岩画

在新煨的桑烟里隐现出身子



而那些,那些神灵唤醒的风啊

也像潮汐那样退了回去



(原载《星星》2003年第10期,入选《2003年度最佳诗选》)




●起 源



神变的猕猴授了戒律,

它远离了普陀山上的菩提。


当善与向善的邪恶灵肉相合,

神土里就长出了五谷,树叶就遮蔽了胴体。



秃顶的神学家终于走出他的山谷,

那庙宇的建筑者已安然睡去。



我也曾听说更多的

演绎格萨尔王的说书艺人,

早就化为飞鸟逝于天际。



只有雪域的阳光普照着万物,

在高处和远处,

使诞生着的继续诞生,已消亡的再次孕育出奇迹。



(原载《散文诗》2004年第5期,入选《中国诗歌21世纪十年精品选编》)




●清 晨



或许野草想脱离地面飞向碧空,

像箭簇,也像思想。

或许鼹鼠还躲在洞里,

是一只只无法沉默的钟。



从花瓣上能看到阳光烙印的七色,

从渐渐展开的广大土地上,

也能想象到无法收拢的野心。



诺大的草原,

土地深处流动着血脉,

石山下埋着人类逐日时

遭遇过的那片桃林。



若我像蝼蚁生活于草底,

将能目睹圣僧的袈裟

也遮不住的日出。



若我睡在地底下,

也能在渐渐喧嚣起来的世界里,

聆听到大地的清吟。



(原载《诗刊》2004年7月下半月刊,《70后诗歌档案》)




●此 时



山上出现了神祗,

他们来自异域。


湖边诞生了白塔,

延缓了时间流逝的速度。



雪山下的那条河流肯定是血性的,

但却很阴性地流远了。


那五月的雪崩肯定是轰轰烈烈的,

但此时仍在酝酿着静寂。



此时,女人不怕被打开,

信仰也在呼吸着的土壤里,

扎下了它的根须。



我结束了冥想,离开窗户坐了下来,

又回到了原来的愚笨的神态。



(原载《诗刊》2004年7月下半月刊,入选《2004中国年度诗选》)




●苏鲁花凋谢了



苏鲁花凋谢了

从南面的卓尼到北方的黑错



黄蜂在山梁上飞来飞去

新生的羊羔感受到了土地深处的沉寂



妈妈呀,为什么你赫色的乳头

流出了红罂粟的液汁?



我的眼睛因秋歌而湿润

我的心因瘦弱的花瓣而开始忧郁



(原载《诗刊》2006年2月下半月刊,入选《2006中国年度最佳诗歌》)




●我的寂寞



我的寂寞在幽暗的长廊里爬行,

凝滞的空气紧裹着它的躯体,

直到月出,

直到恋人们惊动了古园的精灵。



我的寂寞在冰凉的长椅上蜷缩,

安静的秋霜覆盖了它的躯体,

直到日出,

直到鸟雀们唤醒了我对早晨的美好记忆。



(原载《诗刊》2006年2月下半月刊,入选《2006中国年度最佳诗歌》)




●在麻路乡村酒店



我能想象河那边

寂然刮过的秋风


我能想象阳光水一样

泼在桌面上,泼在我慵懒的心上


胜过一盆月光

胜过扬州的小红姑娘半掩的乳房



我更能想象:

当年傻子才旦一刀劈断的那截船桨


会不会在异域他国

成就出一片柏木的故乡



我清醒过来时

临桌的那个女人早就走了


但我仍能想象她的食指

是如何轻轻划过桌面


是如何轻轻地

轻轻地划出了我的热望



此时此地,恐怕已没了我的

落地就能生根的毕生的时光



(原载《诗刊》2006年2月下半月刊,入选《甘肃的诗》)




●妹妹成熟



生命如此鲜活,成熟在意料之中,

正如这个秋季,

水果装箱,妹妹出嫁。



妹妹的成熟是一种痛,

我不告诉别人,

我只大声地喊给树洞。



成熟不可阻扼,这惯性的力!

正如这个秋季,

那些草都结了籽。



草籽,草籽,

一半想孕育生命,

一半如我,死守着内心的秘密。



(原载《诗刊》2006年3月下半月刊,入选《2006中国年度最佳诗歌》)




●香浪节



山上,神一指点,就长出各种奇异的花朵

河里,晚风鼓荡,会游来各种古怪的生物

它们也发声,也睡眠,也喧嚣

看上去,让人忐忑不安,又心怀感恩



酒香里飞出蝴蝶,扑进花丛

山梁上走来曾经到处游荡的山神

他们也坐着,也说话,也发怒

看上去,让人无可奈何,又心怀担忧



那么多的人,疲倦了,那么多的神,睡着了

就有一头牛,在草地上慢慢地走

却始终走不出它的月下的阴影



我不想喝醉,匆匆赶回来,躺在草原深处

我的女人找到了我,她像个骑手

骑着我到了遥远的天边



(原载《青年作家》2012年第9期,入选《2012年中国诗歌排行榜》)




●达娲谣



这个刚刚梳好头的达娲,要陪着人哭,陪着人笑

这个刚刚洗净身的达娲,要陪着人睡,陪着人走

等待如此漫长,使供堂里的那盏酥油灯,也灭了

这个山后的女子,一觉醒来,已经离开了她的爹娘



另一块土地上,名叫达娲的姑娘,也陪着人哭,陪着人笑

在梳好头洗净身以后,也陪着人睡,陪着人走

这个山前的女子,深情地驻留在圆月映照的湖边

裸露着羚族才有的发亮的、典雅的、温热的身躯



人们不说她们是藏地的白桦,或高山的雪莲

不说她们是桑多河边的金菊,或腾志街上的灯光

只说她们就是失踪多年的羚们,徘徊在神仙居住的地方



人们不说她们的身上发着白光,还是发着红光

只说在她们前世的光晕下,你,我,他

来生来世,都将是她们的坐地修行的情郎



(原载《中国诗人》2012年第5卷,入选《中国2012年度诗歌精选》)




●去 年



去年此时,我无法摆脱困扰我多年的东西

比如一段感情,一桩难以启齿的私事



这让我觉得

岁月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而是一个巨大的仓库

那里面可以取出我经年累计的东西



我头顶的鹰,山尖的白马,和身边的亲人

都是从那仓库里取出来的


我心里的诗篇

也有着仓库里幽暗潮湿的气息



现在,牧场里的家马

变成野马,回到山林


道路上的头人的孙子们,在石头上歇息

他们远离了他们的时代



离他们不远的小河边,我低头喝水

水面上的涟漪,波闪出我的前生后世



但我什么都不怕,也不感到新奇

我知道我离不开这身边的世界


就像这河底的游鱼

离不开它们的水域



(原载《诗潮》2013年第6期,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排行榜》)




●想 象



头发,是灌木丛,是密林,是一地青稞正待成熟

人,是沙漠,是海洋,是黄色土地使万物生长



好多年后我才认识到这些事实

好多年后,我才把这种事实写出来



去年我四十岁时,头发茂密,心情沉重

我生活在自己的故乡,触摸着大地上紫色的草穗



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鹰

漂浮在云朵做成的乡村



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匹马

行走在深埋于海底的另一个牧场



想象无法改变我的现实,我只好左手托住腮帮

右手按住心脏,坐成一尊无言的雕像



(原载《诗潮》2013年第6期,《诗选刊》2013年第8期转载)




●父 亲



去年此时他就老了,蹲在墙角吸烟,脸色发黄

抽第五根烟时,他的手颤抖着,划不着火柴

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只隔着一堵墙。我帮不上他的忙

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像照着一个形貌衰老的婴儿

风吹在他的身上,像吹拂着一杆失去红缨的老枪



想起三十年前,十一岁的我跟在他的身后,气喘吁吁

翻越太子山时,我倒在风口。天阴得令人发慌

他站在我的身后,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我发笑

太阳也照着我,像照着一个懦弱的老人

风也吹在我的身上,像吹拂着一粒尘埃般的希望



(原载《星星》2013年第8期,入选《2013中国诗歌选》)




●桑多镇



先人说:“停下来吧,就在这桑多河边,建起桑多镇。

“让远道而来的回族商人,带来粗茶、布料和盐巴。

“让那在草地械斗中丧身的扎西的灵魂,也住进被诅咒者达娃的家里。

“不走了,你们要与你们的卓玛,生下美姑娘雷梅苔丝,

养牛养羊,在混乱中繁殖,在计划中生育。”



直到皮业公司出现,直到草原被风沙蚕食。



羊皮纸上的一百年,只待被史官重新书写,

在那情欲弥漫的书桌上,在那热血沸腾的黑夜里。



(原载《星星•散文诗》2014年度第8期,入选《2014中国年度散文诗》)




●桑多河:四季



桑多镇的南边,是桑多河……



在春天,桑多河安静地舔食着河岸,

我们安静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唇,是群试图求偶的豹子。



在秋天,桑多河摧枯拉朽,暴怒地卷走一切,

我们在愤怒中捶打自己的老婆和儿女,像极了历代的暴君。



冬天到了,桑多河冷冰冰的,停止了思考,

我们也冷冰冰的,面对身边的世界,充满敌意。



只有在夏天,我们跟桑多河一样喧哗,热情,浑身充满力量。


也只有在夏天,我们才不愿离开热气腾腾的桑多镇,

在这里逗留,喟叹,男欢女爱,埋葬易逝的青春。



(原载《星星•散文诗》2014年度第8期,入选《2014中国年度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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