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木人生》 （组诗）（第二届天津诗歌奖入围奖，发于《西部诗报》2015.1期）

《地老天荒》

在陕北，苍茫无际的黄土高原，像一粒麦子
静卧在黄河以西，秦岭以北。父亲
站在麦粒上，吼一嗓子信天游，整个黄土高原都
五谷飘香。父亲的笑，溢满道道沟壑。
那一刻，我在父亲的脸上，看见了地老天荒。

《归途》

在体内修路。每条路，都从前世修往来生。
夜深人静，我给它们起名字，
旱路、水路，九曲十八弯的断肠路，都有青瓷般
碰都不敢碰的名字。一碰，就碎。
路上长满野草。一有风吹草动，心里就发毛。

《天空就像一只眼睛》

总喜欢仰起头来，看一眼苍天。这时候天空
就像一只眼睛，你做什么，它也能看见。
更多的时候，它翻白眼，让人类羞愧得低下了头。
其实它的眼里，也掺杂了太多的砂子。
如果用云朵轻轻一擦，整个天空就哗哗地流泪。

《生命之重》

我一生的高度，是这样变化的：出生时35公分，
1岁76公分，12岁128公分，18岁169公分，
至此长大成人，快速抵达制高点。挺到48岁，矮了
1公分，60岁矮了3公分，73岁矮了5公分——
这一生，到底承载多少压力，竟让我慢慢矮下来？

《草木人生》

表叔老了。不知不觉中走完了他的一生。
在他不太老的时候，和我一起牧过羊。
那时，我生他的气，咒他："表叔表叔，挖火地
种绿豆；绿豆开花，表叔成家；绿豆结棒，
表叔下葬。"表叔的绿豆结棒了。我的开花了。

《轮茬》

与轮回一字之差。父亲说，轮茬就像轮回一样讲究，
“豆后豆，必定瘦；谷后谷，坐着哭”，前世
种下苦因，来生必结恶果。父亲一生视稼禾为神灵，
却饿了几十年肚子。那年，父亲最后一句话，
还是教我如何敬畏稼穑，善待土地，和立身存命。

《空房子》

门户洞开。西窗有风往东吹，东窗的风
往西吹。这穿堂风如体内难言的痛，
反复割据我中年时光。夜夜，宋词西窗剪烛，
报纸东窗挡风。怕只怕，某日寒潮破门，
东窗事发，眼看着汉字飘落满地，无处藏身。

《一条冰封的河流》

收起浪花，放下她奔跑的脚步。蛇样扭动的腰身，
仿若沉睡的鞭子，再也不能抽打
一个词语慌乱的韵脚。河流再小，也有她的出路。
而今，却停在路上，听风声：白天听白话，
黑夜听黑话。直至遇见我时，仍是一头雾水。

《底线》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打小遵母训，
一步一个脚印，往高处走。后来的路越走
越陡峭，我手脚并用，拼命往上爬。
当我疲累至极，躺下来时，秦岭成为唯一的靠山。
而汉水，像世界的底线，一直往低处流。

《一个人的战争》

左手矛，右手盾，一辈子都跟自己作对。
敌人埋伏在峡谷，伺机偷袭。看我
小心穿越时光，把日子攥在手心，分辨黑白是非，
然后大喝一声：缴枪不杀！我该不该
举手投降？该不该在天际，降下青天白日旗？

《猪》

仅仅因为年关逼近，就要先后被大卸八块。
而骨头，仍在排兵布阵，仍在支撑
血污之身。屠夫挥舞明亮的刀刃，肢解一个
一辈子只会哼哼的命运。然后，
反复翻洗内心世界，还它一个清白之身。

《雪一化，屋檐就掉泪》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是真的。你看，
雪在空中飘舞的时候，荒芜的寒冬也会绽放花朵。
雪落屋顶，仿若棉被，裹住了四处漏风的村庄。
雪野茫茫，纯净如一张白纸，纤尘不染。
如果雪不化该多好！因为雪一化，屋檐就掉泪。

《把柄》

攥住把柄。锄头、镰刀、斧钺，都被我把玩
于股掌之上。酒至酣处，意气风发，
随手就删除了命里的荒芜，饥渴，迷茫，行走的江湖。
而今，天下太平，刀斧入库。我早已
将命运交于冥冥中的神，一辈子，被拿住不放。

《投名状》

一把沉睡的刀子在体内醒来*。不手刃仇人。
久已习惯，于方寸间逆来顺受。而
西风步步紧逼，一把火，烧毁漏洞百出的命运。
猎猎风声，四面楚歌。我拔出刀子，
割下白发一缕，直奔年关，献给尊贵的大王。

二、《亳州行》 （组诗）（《建安诗歌》留用）

《秦淮线》

在前往亳州的旅途上，先是穿越秦岭，接着
便向东南奔逃，火车“吭哧、吭哧”替我喘着粗息。
孔雀东南飞，可我不是孔雀。我被生活
一路押解到此，不南不北，摆不脱命里的秦淮线，
便一头撞进药都，满世界兜售济世良药。

《再见阿蛮》

去三国调研，考察阿蛮德能勤绩。见与刘备
正煮酒论英雄，情至酣处，无暇打问出处。
我已为俗务缠身，手头有大堆生与活的事要做，
舍下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下了火车，
却见阿蛮独自杵于汹涌人流之中，呆若木鸡。

《诗人向晚》

比向晚晚一点，“着急的一生，活着”。*
在药都一隅，我们隔着二十六年距离，
谈诗论道。清逸俊朗，咋看也不像《溺水者》。*
长袍，眼镜，花格子围巾。香烟缭绕，
有一瞬，我将你错认成嵇康，差点叫出了声。

《子房》

在圯水桥下捡鞋的时候，估计想都没想过，
有一天，你也会从万丈红尘上摔下来，
跌得够呛。匆忙逃出长安，隐匿南山，
做了我两千年邻居。而今，我要怀抱济世良药，
前往中原。子房，这次就算是替你还乡。

《病卧亳州》

病卧亳州旅馆，窗外细雨整夜敲打谁的乡愁？
街对面曹操公园，偶尔响起野鸟几声寂寞长吟，
像庄子蝴蝶，试图煽动我半睡半醒的生活，
也像老子还乡，正咕咕嘟嘟默诵《道德经》。
有一刻，我梦见华佗药罐，还在噗噗地冒热气。

三、《圃地书》 （组诗）（发于《河南诗人》2015.1期及《若水》诗刊2015.1期）

《种下宿命》

种下桃和李，我也能桃李满天下。
种下乔木，我也能献出栋梁之才。
“多栽花，少栽刺。”更多时候我只想
活在一个暖意融融的国度。而种下松柏就等于
建好了牢房，百年后囚我于红尘中。

《嫁接》

有人在圃地“咔嚓咔嚓”，让砧木潦草今生与前身
断然分开。切面树浆如血喷涌，而嫁接工
却不是狠心的刽子手。他们从竹筐里取出良种穗条
在断茬上迅速对接、绑缚，神话般，
为草民的命运，完成一个优美转身。

《幸福时光》

夜风慈母般轻抚着幼苗，还让圃地旁的溪水，
哼唱摇篮曲，带它们走进甜美梦乡。
刚刚走出又冷又黑的噩梦，迎来温暖明亮的新生，
命里的天灾还被季节隔在季节之外，人祸
更其遥远。初春的草民，还拥有大把幸福时光。

《落草》

一眼望去，圃地那些站不稳身子的苗苗都是我
弱小的孩子。都说百年树人，十年树木，
而我穷得连十年也养不起，苗苗一出生就落草为寇，
就被倒春寒逼得露宿野地。整个春天啊，
只要寒风一吹，我的目光就像苗苗一样瑟瑟发抖。

《荒芜》

金银花圃地被七月火辣辣的目光盯死了，逃也
无处可逃。新搭建的遮荫棚被暗夜里
潜伏的暴风雨成功突袭，四野狼藉。野草趁机占领了
那片天空......等到主人从尘世逃回来，
金银花里的金银已化作粪土，花亦凋落成泥。

《焦渴》

圃地里这帮绿衣仙子们，好似瞬间从云层坠入沙漠，
焦渴，却没水喝。它们张大嘴巴拼命喘息。
头顶那轮火球倾倒一万吨火焰，抖擞煎熬一词的威力。
有些孩子不得不卷绿叶为喇叭，对着上苍呼救，
也有些孩子低下头，开始认命。

《耻与野草为伍》

这群见风就长、横行霸道的强盗，黑压压地攻到
小苗身边。精心储备的阳光、水和养分被一抢而光还不算，
还疯狂绑架，打击，甚至撕票。路过圃地的风，
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捂住树苗的眼睛，
不让它们过早看清这残酷世相，和丛林法则。

《沧桑》

树苗的新叶像旗帜，在春寒料峭的晚风里
轻轻招展。而秃顶的古树如闭目打坐的和尚正默念心经，
念着念着就到了秋天，念着念着就向秋风
献出满树黄金。而树苗依然青枝绿叶，
生机勃勃。涉世未深的脚下，找不见一枚飘零的时光。

《蚂蚱》

秋后万木萧索。苗苗们却又一次开始长个子，
无忧无虑，全然不顾寒冬正在悄悄逼近。
二哥还在田垄间来回穿梭，忙着拔草，松土，剪枝。
而蚂蚱也跟着蹦来蹦去，忙着啃食嫩草尖，
远远看去，就像和二哥绑在了一条绳子上。

《秩序》

苗苗在圃地排着整齐的队列，横看成阵
竖成行。春风拂过，苗苗微微晃动，
好似集体舞蹈，齐刷刷张扬着集体主义力量。
而圃地古道旁，人们三三两两匆匆来去，
人间秩序，看起来有些散乱，茫然无序。

《滋味儿》

十年前嫁接的一批果苗流落他乡。十年后，
无意邂逅，已结出满树正果，飘溢着淡淡的清香。
他乡遇故知，我欢喜地逐一和它们握手致意，尝出了
桃子的甜蜜，李子的心酸，杏子酸里还带着甜，
一下子，就尝尽了十年的人生滋味儿。

《起苗》

五万树苗兄弟，因一份订单而集体“移民搬迁”。
别以为我会高兴，会见钱眼开。其实，
一整天我都在圃地里刨根问底，然后一个个请它们起来——
一整天啊，腰也弯痛了，手也拉破了，汗水哗哗地流淌......
眼眶里滚进滚出的，别以为那不是泪。

《活路》

请原谅我吧树苗兄弟。请不要相信，人挪个地儿
就活，而树挪个地儿就得死。你们还小，
外面有广阔世界，别跟我一样，赖在母床是没有出路的。
给你们搬家，就是给你们活路。尽管
这活路得我来做。做了，也就等于给自己一条活路。

四、《祭祀书》 （组诗）（发于《躬耕》2015.3期）

《初一：鸡日》

这世代家养的鸟。叫上三遍，就按时叫醒
黑暗中沉睡的白。酷似耕读人家，
儒雅勤劳，天天领着鸡婆鸡仔，土里刨食。
下蛋，打鸣。休想鸡蛋里挑骨头。
我们唤叫鸡，鸡！我们只爱它好听的谐音。

《初二：狗日》

第二把交椅给狗，是有原因的：狗有狼性，
叫你怕它，服从它。狗也有奴性，
而豢养走狗，乃领导学里御人之术的精要。
见惯了狗仗人势，转而摇尾乞怜者。
提起狗日，我总要在后面加一个“的”字。

《初三：猪日》

无猪，何以成家？但它脏污，懒惰，愚笨，
从不受人待见。只被搬上餐桌以后，
才享有人间赞誉。猪啊，满怀英雄情结和
慈悲心肠，舍身祭圣祖，活人无数。
却永远逃不脱宿命：人为刀俎，猪为猪肉。

《初四：羊日》

三羊开泰。一只活在文字里，美而良善。
一只在草原，温驯，壮硕，仿若
白云，被一把明亮的刀子，赶进屠宰场。
还有一只，在为生活流泪，困惑，
躲在本命年里，写几句诗行，给风朗读。

《初五：牛日》

演变为美食时，牛前进一步，人后退一步。
神农氏为此黯然神伤，却莫可奈何。
一只牛,一再用四蹄拓印人类的农耕文明史,
而今，走下神坛，有点茫然无措。
倦卧荒野，一遍遍反刍曾经的辉煌与苦楚。

《初六：马日》

一万匹骏马，从远古奔腾而来，生生被
高铁拦截。马失前蹄，跌倒在
前朝战场，或骡马古道，发出阵阵嘶鸣。
如今，把马匹放在宣纸上，再现
骏马雄姿。像久远记忆，偶尔被人提及。

《初七：人日》

万物平等。女娲先造六畜，然后再造人类，
人畜和睦相处。人类满怀感恩，
双膝跪地，逐一拜完鸡狗猪羊牛马，才能
给自己作揖。拍拍手，弹弹灰，
转身就拿起鞭子，或屠刀，双目露出凶光。

五、《黑夜》 （外四首）

我看到一对狗男女：黑氏和夜氏。他们
幕天席地，弄出很大响声，制造
见不得人的勾当：杀人越货，偷鸡摸狗，
密谋暴动。牛在反刍，狗在看门，
我在守夜。皆因太黑，我无法辨其真相。

《放下》

放下豢养多年的屠刀。剑入鞘，良弓藏。
放下仇恨，怨愤，放虎归山。
放下执念、浮华和虚妄，万物各归其道。
放下身段，与安身立命的大地
平起平坐。让粮食和良心重新站立起来。

《轻重》

“千里送鸿毛，礼轻人意重。”三十年前，
最高兴的事情，就是亲友互拜新年。
红饭单包裹着白馒头，白馒头点缀着小红花，
小红花开在穷人脸上。日子越过越好，
礼品越送越贵。散发的铜臭味，越来越重。

《孤独》

流浪的二月，在民俗里，翻过一道坎。
灵与肉一刀两断，囚在异乡客栈。
窗外，寒风与冷雪依次路过，羁旅无痕。
亲人散落故乡，像风中芦笛，
一一吹响哨音。沉睡经年，龙要抬头。

《二月里来是新春》

此刻，一株小草，从冰霜统治的大地
翻身，坐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此刻，动摇过我的寒风，亦不再动摇。
惊雷，滚过惊蛰，在脚下炸响。
村庄不怕。此刻，拥有新生，大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