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一种开始
为了开始，我们无畏地迎着时光的皮鞭和春雷隐隐
为了开始，我们不惜把苦涩的泪水敷在抒情的伤口
为了开始，我们只好用泥土来掩埋罪恶以完成持有
春啊，我们因此比结束更丑陋而自杀 自杀未遂

为了开始，我们在谷雨之前就身患绝症
装成疯子 胡言乱语或不发一言 独自穿越城市的脊背
为了开始，我们刺破了爱情的天空 天空阴霾
虚张声势也好 大张旗鼓也好 黑夜 如期到来的是黑夜

只是为了开始，我们才把凸起的喉结吞咽
却唱不出纯粹的歌声 歌声总是迟迟 隐没生存的背景
为了开始的拥有 我们拱手相让已有全部的拥有
不顾一切 不可一世 不能言说 

为了开始，我们把结束赶尽杀绝，插上篱笆实现捆绑
为了开始，我们也把不合理的开始驱逐
让它们和过去，和难以示人围在一起 关门打狗

只是为了开始啊，这个
只生长荆棘和痛苦 花开又花谢的开始！

哦，开始！哦，春天！你未如期抵达
我又匆匆老去

2.夏——一种证明
每一次相逢于夏，总是和虚伪激烈抗争
春天的虚伪 像心魔挥之不去 从轮回的深处
赤裸裸的夏远远地迎面走来
历经两次骨折的腿 只能在炎热中席地而坐

夏天呵，翻来覆去的夏天 
滚烫的夏天  真实的夏天
果蔬一夜间熟透 少女一夜间熟透 
而诗人在汗如雨下中继续老去

3.秋——一种情绪
接下来，秋天如镰收割我们的罪孽
以丰收的名义清理
以秋风的速度扫过

秋意浓的日子，爱情被冷落成半截的诗歌
和萧条的故园一起
等待一场火的到来

第一片叶子尚未落下，秋天就当众指认我们
汗臭的灵魂，夏天的奸细
任由打扮，却秉性难改

即使打扮成蝙蝠，也要远离白昼
爱在黑暗，却受不了黑暗的孤独
因为比黑更黑的翅膀露出了马脚

而悲秋的情绪一旦在诗歌中点燃，我们又诗意起来
菊花向南，低吟在竹篱之内
而远方，落木萧萧的时刻逐渐靠近
山水画里，隐逸的情怀变成瑟瑟发抖的奢侈

秋深了。神的家园此刻静谧如初。夕阳的火焰
令人窒息，我们火中取栗，我们飞蛾扑火
深秋的夕阳，深秋的情绪，变成隆起的肚腩

秋呵，像阴魂不散追赶着我们
有人暗送秋波
有人秋后算账 

4.冬——一种宿命
我们褪掉捆绑就在风雪中冻住。披上蓑衣
就会迈入穷途，困在思想的荒原上
白皑皑的目光尽头，破冰之日遥遥无期
曲项向天歌也唱不出魏晋的风度 宋词的惆怅

冬天。海边。童话里。天鹅将延迟飞翔
丑小鸭在湖上就能入梦
而一种想象只能在诗歌中复活

和诗人一起老去还有圣经中的老人
加减法不足以表达全部
何况死亡线早已在身后
想象的天鹅停驻 独奏着管弦乐

哮喘在冬天变得真实 我们咳嗽不止
于是有人裹在鹅绒被里
或者围在壁炉旁
用枷锁固定脖颈，北风也苍白无力

就这样，安静地接受冬天的滋补
屋檐的冰棱倒悬，正如我们不堪的罪孽
被迎面痛击。语言趋于僵硬
更大的咆哮如风暴被酝酿在故居之外

更大的咆哮，另一个冬天
流浪的灵魂，另一个存在
就自己点燃卖不掉的火柴
就独自吟诵无家可归的歌


需要一首诗——致心底的中国

我需要这样一首诗
抒情诗也好，叙事诗也好；
我需要这样一首诗
一首比钟声更沉，比大地更沉，比国史更沉
比从未间断的炎黄血脉更其苦痛 悠远的
一首诗歌——
超越力量，而不被其压垮
超越羽翼，即使坠落在即
也不展开翅膀，遮住光明的天空；
远离人群和星光，任凭时间走向尽头
任凭绝望和苦涩包围
在目光之内，或视线之外
和山峰比一比孤寂
和岁月掰一掰手腕（我们，人类早已被她捏得呼吸困难）
却绝不索求轮回，绝不索要即使一口
苟延残喘下去的水
 
但我要在澄迈高远、审慎孤独、无以复还的
大海和时光里，在陶罐里
蜡封一捧最纯净的水
一颗拥有良知而又慈悲的心灵
心灵如水。它却早已在技术理性的推土机的碾压下
支离破碎，不堪重用；锈迹斑斑，脏不可言
有意无意的忽略让青春白白流淌，
让时间遗失，遗失的时间
让肉体更肥，灵魂更轻便
 
我不断向前，穿越《诗经》，穿越《离骚》
那童年的羊铃，那大河以北的芦苇和青沙
还有多少光给予信念
还有多少温情与赤城
给予经文般的密语与箴言
 
弱冠已过，惶惑不断。趋于成熟的麦子首先开口
大路在问，大河在问，高擎在寂寞天宇的
鲜艳的旗帜在问，南北无端无序的风在问
一遍又一遍拍打大地的肉身 拷问
是谁可救赎？是谁在得度？
又是谁不断诞生？
矗立，枝蔓渐丰
而后又复于迷惘。
伸手之间，一片片以春天之名诞生的
欲望之花
在我弱冠的年华里落满一地
 
在时间的白白流淌里，我们对生活徒劳无功
反而受其折磨深重，在生计和胃口的奔波中
摊开毛边纸，拿起手中笔，我终于知道
我要写下这样一首诗
一首比历史含混但要超越历史的诗
一首从白天走向黑夜，从坦途走向沼泽
白帆不断臌胀，航行不断启程
又不断被超越力量，词语难以形容的风暴
不断撞击得粉碎或者轻轻地推向无名口岸
是过去，是从过去坚持到现在
是青春，是从青春挥霍到今夜
是爆发，是从爆发到今夜的总爆发
是胜利，是胜利在望，从胜利走向胜利
像牛眼见红般愤怒，像豹子见斑羚﹑马鹿般狂奔
是的，真的需要这样一首诗
抒情诗也好，叙事诗也好
我不得不在今夜节制地喷薄出来
 
谁于我听？谁于我看？
谁还在倾听真理的忧伤
谁还在仰望光明的沦落？
 
文化，道义，良知犹如新版的人民币
人们习惯用利息来衡量价值本身
也爱好于以更低廉的交换成本实现价值
 
长叹息，长诗歌与我在长夜中长叹息
长夜无尽头，我只能在黑暗不断深入的凌晨
信心受挫，继续这首诗
漆黑如漆，倦如离萧
但我需要这样一首诗
她走过漫漫国史，诗中山河顿挫
从容地和大海合二为一

是这一首诗，我需要的这首诗，此刻
她恰如最亮的星辰隐退最后的光芒
无须题名，自在凌乱的毛边纸上
无须体裁，如期诞生！
 
 
史  书

以定格的方式，史书滚烫
能记住的每个画面，是秋日黄昏的盛宴
 
史书滚烫，有不经意的火种
点燃炎黄的血脉
忘返始于逝去。陷入秋日的眼神
于烟火空白处，隐喻着
秦简上的情节。史书滚烫
 
魏晋的玄意依然幽远么
历史的车轮
碾过胸口掀起的风尘
阻隔了想象。
在幻象与激流之中
我以一个转身的速度
梦回大唐
 
逝水如斯，史书依然滚烫
仿佛火中取栗，我把定格的每个画面化作
一片流淌的秋日金黄。

汉  水

一路奔涌，自西北向东南
无非是一腔不舍，却抵不过马蹄踢踏的速度
 
马蹄踢踏。对岸风景如莽。去对岸
只能变成一个夙愿
 
犹如一个大鹏展翅的残局，能想象一副翅膀
却不能腾空飞跃。旅途陷入虚构的疲倦
 
马蹄踢踏。对岸马蹄声声。去对岸
只能变成一个执念
 
或者寄于一股力量，沿着脚步深入大地
走向泥泞和深沉。在梦醒之间，与慈悲相拥
 
马蹄依旧踢踏。对岸夜幕如荼。去对岸
只能算作一个奢望。马蹄依旧踢踏

或者干脆陷入梦境，遗世独立的蒙面骑手
迎面远远策马而来，明月如镜映照着爱情
 
马蹄踢踏。踢踏。对岸渐行渐远。去对岸
只能变成终生抱憾。马蹄踢踏。踢踏

故  乡

其实在秋天
我应该早早回到故乡，
席地而坐，让粗布褂沾满泥土的腥气

那七口人的方块地中
天色渐暮，我开始写诗，
在诗歌中勾勒难觅的归途

首先从田埂开始：从人工渠通向沙洲，
绕过埋有先祖的老井，绕过玉米地，通向村口
秋草没脚，而北方一群人在播种，一群人打渔
 
归途难觅。
我手中的笔熄了，熄了
就像奶奶陪嫁来的那支烛台

漂泊生来注定
注定在毛边纸上
写过符咒，写过孝单，乃至写过情书

我双手扶额，和从前一样
举过头顶的日子都归于静默：
我手中的笔熄了……
 
梦中的故土呵，
沉默吧！我请求：为我熄了笔
——故乡呵，到诗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