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正在赶路的雪(组诗)

作者: 2017年05月19日00:38 浏览:2005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宿命

在七十二行里,我选择种树
只需在一块地里,刨下一个树坑
点播树种,然后,慢慢等待发芽,生长
十年树木——我无需耗费太多光阴
就能留下余地,去其他行当尝试
新的生存方式,而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选择种树,因为没有前人,为我留下一片
遮风挡雨的阴凉,我不得不自己栽树
自己乘凉。搬一把木椅
安坐于长安大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前朝和旧事,就像吹东又吹西的风
红尘一卷,已是前世来生
 
我选择种树,还因为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
春来开花,秋季结果
抱守家园不离不弃。寒来暑往,心里密密麻麻地
写满生活的秘密,却从不到处诉说
阳光照在东面,或西面
草木也会用年轮,记录上苍的偏心
 
我选择种树,甘心做一个草木之王
手握生杀大权:决定歪脖子树,矮个子树
决定那些坏心眼的树,让它们生或死
而毫不手软。同时,我会精心呵护栋梁之材
让它们独享生存之福,沐浴阳光雨露
而我,谨遵王者之道,拒绝人类一遇到寒冷
就将树木连根崛起,推进火坑

我离秦很近,离汉很近

我离秦很近。风吹过秦岭
一个朝代便像一枚落叶飘逝。前朝的
陈年旧事,尘土一样飞起
又落下,堆积成山。低处叫陵墓
高处叫秦岭。宿命把我种进大山
扎根于秦。生存的落差
旋起风压,让我像小草般弯成一张弓
用一生力气,弹射秦人的梦想

我离汉很近。秦人的血泪从大山里
喷涌而出,在远古朝代里汇成
滔滔汉水。历史从此转身,改变流向
人类写着汉字,说着汉语,大汉民族的骄傲
溅起三尺浪花,打湿我的鞋底
无法远游。一生搬运秦砖汉瓦
修建古堡城堞 。秦时月照耀汉时关
悠悠吹送一缕千年古风

我离秦很近,离汉很近。一脚踏住秦
抬手敲打古书里的大儒
令他们从键盘上站起来,挺起秦岭
坚硬的脊梁。或躺下去
隐没于丛林,和秦岭保持一样的颜色
一脚踩进汉,垂下钓竿。岁月长河
可以钓起鲜活智慧。溜圆的诗句
湿漉漉挤满河床。汉水清时可以灌我嘉禾
汉水浊时可以濯我双足——
情感的闸门一松,年年都陷入汛期

青桐
 
我要栽植两棵树,一棵叫梧
还有一棵叫桐。我在门前,山岗上
栽下的两棵树,他们从小就
相亲相爱。我亲眼看见
他们着一袭绿衫,梧叶如扇
桐叶田田。我看见远处
飞来的凤凰,阳光,栖落在肩上
 
我要我栽下的树,爱得热烈,长久
妍雅华净。风无论从东边吹来
还是从西边,也只是让他们微笑一下
而绝不心动。我知道他们心里
已装满爱情,别的再也装不下
 
我要看着他们,慢慢长大
开花,结果。碧梧朴实无华
好似前朝秀才。青桐半卷绿帘
慵坐庭前。他们在秋天会生育
很多很多孩子,挤在荚果的边沿
 
我偶尔为我栽下的树,念几句古诗
秋雨淅沥,我听不见“一声梧叶一声愁”
弯月如钩,且锁烦忧。
我不怕“华年青玉立”,也不担心
“落叶更扶疏”,那不是岁月衰败的骨头
 
我还要采伐多余枝干,做几个
桐人,让蜂拥的贪念,人类的残暴
去折磨他们。就像无常的命运
折磨我们一样,学会以牙还牙
然后麻木,顺从,留住草木之心
 
我还要做一把桐琴,“铮”然一声
奏响梧凤之鸣。而远古的老妇,焦尾琴
从门前,山岗上,传来天籁之音
袅袅缕缕,绵绵不绝——回应山水清音
鸡鸣,狗吠,人类的欢声笑语
 
最后,我用枯死的树干
精心打造一副桐棺。我将亲手
装进我的青春,旧衣服,发黄的情书
洗净的骨头。我不需要谁来盖棺
我像栽树一样,把我栽进大地。

一场雨,从陕南下到皖北

一场雨追着我,从陕南下到皖北
这些细密的雨脚,跟我一样
走过村道,乡道,县道,省道,国道
走过土路,水泥路,沥青路,和铁路
沿我的轨迹,一路追呀,追过来

我脱下破旧的风衣,交给火车
一直跑,一直跑,
最后成为2017年春天的一面旗帜
插在祖国药都,长满草药的大地
雨脚就要追来,密密缝合
积攒半生,还来不及疗治的伤口

这场雨,我确定它们是从陕南
一路追过来的。我也没有要怕的意思
父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春雨贵如油。我一直以为,春雨
和庄稼有关,和温饱有关
现在,清明节前这场雨,却对我
紧追不放,恨不能追上我,淋湿我
把我一生的泪水,一下子
都浇在我的身上,把我淹没

一场雨,从陕南追到亳州
淋湿我济世的药草。我忘记了
我是来卖药,还是来买药
我得趁着雨脚还未停稳的时刻
转身登上回程车,从铁路
再回到沥青路,水泥路,土路
从国道,返回省道,县道,乡道,村道
要赶在清明前,去看一眼
长眠在祖坟里,我的父母双亲

耕读生活

我是我的王  巡守在三间瓦屋两亩薄田
还有屋后的天堂山  数不清姓氏的草木
绿竹清风  吹皱了
门前篙滩河平静的心思
鱼鸭在水里练习入世  或出世
都被我一眼看穿  它们清浅的小秘密
 
从篙滩河到天堂山  我是我的王
疆域不大  却是我全部的山河
我让动物和植物一齐出动  履行职责
麦穗划过五月的夜空  布谷开始鸣唱
玉米怀抱着前世或来生  坐进秋天的山坡
让大豆兄弟一般亲密  又被一一分开
让金银花走进村姑脸颊  绽放美艳的花朵
让鸡叫三遍  太阳就掀开暗夜的棉被
带着光明出来
让半夜狗吠  宋词像月亮一样踏着碎步
澹然而至  轻叩梦中的窗棂
所有事物  都按我的计划井然有序
春种  秋收  让粮食
一粒粒喂饱村居生活
 
我是我的王  牛是我远古的兄弟
跟随我  完成耕读生活
更多的时候 牛在嚼草我在嚼字
嚼碎一个人或牛一生的黑白、冷暖和宿命
然后依靠反刍  寻找
我们各自活下去的理由

南江河
 
找不着北,就跟着南江河去找
三十年前,我就陷入一条河流的柔情
和浪漫之中,难以自拔
命里那些坚硬的,有棱有角的石头
反复被时光冲刷,打磨
搁浅在河滩,成为往昔溜圆的叹息
 
而一河两岸,大山用力挤压
形成命里,无法逾越的险滩,或峡谷
眼看着一河碧水,从高处摔下去
摔得粉身碎骨了,只一个转身
就又顺着命运的河床,静静地流淌
造就出一河人的品质,和素养
 
沿着河岸,有古道隐隐约约
像一条绳索,扔在时光深处,总能牵出
一个时代,或地域的秘密
道旁闪着白光的石头,就像一颗颗盐粒
刻着无字的历史。无论顺流而下
还是溯源而上,南江河哗哗的水流声
都已替我说出了,内心的激动

还乡

我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以前一直想着
远游。怀抱一本书,被风吹出小山沟
一路走州过县,翻过了秦岭
翻过我十年寒窗梦。书里没有黄金屋
也找不见颜如玉。只有一床薄棉被
包庇我的寒心,只有一口破木箱
收藏我的生活。娘一针一线缝补
一个穷家小户的漏洞,一把棉花就打发了
我一生的温暖。父亲一榫一卯拼接
一个山里娃儿的前程,几块木板
就夹住了我的命运。我像一只蜗牛
沿着箱板上的木纹,爬过了大半个
祖国山河,消耗了几十个春秋
生命的轨迹,仅仅呈现出小半个
驼背一样的弧线。像一把弯弯的镰刀
父亲挥舞了一辈子,父亲挥镰的姿势
无比优美,构成了故乡全部风景
招我还乡。第二个愿望就这样风生水起
在宿命里一个转身,我的双脚
一只踩上了阴影,一只掉进了深渊。

隐居 

五十知天命。我决定
不再与命运对抗。其实早已厌倦了
虚与委蛇,在一张脸色上
卜算前程。成与败,得与失,自有天命
寻一隅净幽之地,少有人迹
青山拥围,一条小溪潺缓流过
出口逼仄,如石门
关了浮世。自此可六根清净,两耳不闻
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房子不必大,三间茅庐即可,柴门,柴窗
屋后青山不高,有小径通幽
爬一段,于山梁小歇,抱膝长啸
再爬一段,入无名寺,与主持谈经论道
饿了,就斋饭,从兜里摸一瓶小酒
偏不给和尚喝。门前修池塘
随便养些鱼鸭。植一丛青竹,或芭蕉
既然,此生已无力兼济天下
就一定要青竹般独善其身。半生酸楚的
回忆,就让雨夜的雨
在窗外芭蕉叶上,一点点激活
倘有好友来访,大叫三声,我亲去石门迎客
捕鱼,宰鸭,烫自酿的酒
吟诗作对,一醉方休。醒来时
已不知今夕何夕,望一眼青山绿水
山常在,水已逝,光阴恍惚

把汉水放在一张纸上

把汉水放在一张纸上,用双手
勾画江山。秦岭巴山用来镶边
再细笔素描河流的形状,留白处成了
大块肥美田地,正好安放一个朝代
一滴墨滴成秦风的样子,一口气往开了吹
往开了吹,汉水就歪歪扭扭九曲十八弯
每一个弯儿,都留下一处险滩
杜撰凄美苦难的故事,挂在拐弯儿处
小镇的吊脚楼上。风流韵事
从窗口一闪而过,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江面宽阔,夜泊三五艘木船,江涛
声声说着外省方言,听不懂也叫人满腹辛酸
儿子,以笔为篙,只需轻轻一点
明晨我们就可以升起风帆,直下汉口

等一场雪

等一场雪,一场将来未来的雪
一场正在赶路的雪
在天空之上,季节之外,梦境深处
将来,而未来——
等得望眼欲穿,等到地老天荒

也不是雪没来过。但那
不是我的雪,是农事里的插花
是时代秀给时代的秀
这些貌似雪的雪,总爱敷衍了事
总把地里劳动的人,或树上觅食的鸟
视为大地的黑点,而经不起
时间检验。阳光一照,白即是黑

我要等的那场雪,纯净,洁白,美丽
像一场爱情,毫无来由地
铺天盖地的,说来就来。从地下来
率先冻结了蛰伏的病菌,和害虫
从天上来,乌云拉开帷幕
用一场西北风清场,吹掉枯枝落叶
和所有垃圾制造的垃圾
从远方来,从西方来,从北方来
都往我这里赶,慢腾腾地,一坐山一条河地
一步一个脚印地,赶

等一场雪,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干裂的嘴唇,慢慢红润起来
浮躁的心也得以安宁。只需备齐
安身保命之物,就静静地坐下来等啊等
等那场将来还未来的雪,等大雪
铺天盖地,天地只剩下白,和白
等大雪封门,围炉煮酒
生活只剩下微醺,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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