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原名徐远翔，1969年出生于湖北红安。先后毕业于吉林大学、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生部，1989年开始公开发表诗歌作品，1990年创办中国高校民间大学生诗刊《校园诗四季》（后改名为《边缘》），1990年秋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吉林省分会；诗歌作品先后入选《超越世纪--当代中国先锋派诗人四十家》、《最新当代大学生诗选》等多部诗集；诗歌创作之外，发表有中短篇小说《水竹盛开》《血荒》及散文、评论数十篇，著有影视剧本《热血天歌》、《陈赓大将》等多部及传统文化系列丛书《中国智慧》（英文、西班牙文版）。历任中国电影股份公司策划部副主任、中影制片公司副总、阿里巴巴影业集团公司副总裁。

秋客

天凉了

你远离村庄和房屋

枯败的高粱叶在更远的远方

羽化成千万条缟素

为一个人送行

乌鹊南飞

绕树的声音，风铃般鲜艳

这深哀的候鸟

将你孱弱而金黄的歌声

筑成巢，再掩埋

然后想其他季节的事

欲念消瘦，化作平凡人家的女子

在阡陌间栖息

或立成古旧的风景

如这候鸟，候你

一切羽白而生动

异乡人，为何驾上

同样消瘦如秋的马车

在这远离村庄房屋和远方的旷野

寻觅颠簸已久的深秋

和那些枯败上衰老的微笑

一定有什么是马车载不动的

不然，缄默的老马不会金子般落泪

你不会在这丰盈的九月

咽下这些伏在秸秆上的沉思

1989年9月，山西忻州

圣诞之手 

一株米兰花在雪地主持的葬礼

收藏你所有站立不动的姿势

我是经年卜居的歌手

跌坐在众生逃亡的岸上

隔河观望你掌心的温度

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

送你的手回家

穿过一生的雪

我终将沿途丢失朋友

面对一场深入内心的雪

我忽然低下头去

远方空谷的鸟声

以我同样的感动

翻阅着炉火旁纷至的信札

沿途丢失的朋友寂寞地浮出水面

现在,我所能触摸到的事物,越来越少

在这样彻骨的深夜

除了你连心的十指

以及天空下洁白的葬礼

谁,还能将这样精致的肌肤

从河流注入河流

从一个朝代到另一个朝代

默默传递到 我日益稀薄的睡眠

当你老的时候

你优秀而动荡的指纹不再鲜艳

请从墙上取下这部诗歌

就像抖落一生的雪

就像,轻轻地拿走

足以洗净一生的灾难

1990年12月24日，吉林大学

一只猫深夜陪主人打牌

一只猫深夜陪主人打牌

它的双肩所能承受的全部黑暗

比一滴烛光更加虚弱

比一束民歌，更能触动和擦亮

一部森严的法典

是他们，赐予我高秋满室的风声

它的高贵，和城市一样令我坚持和终结

并且深谙，只需一屡最淡的体香

或者耗尽嘴中一枚最轻的词

就足以从玩牌者远方的毛发中

垂钓到葬送一生的幸福

雪地的爱人抽身而去

关上门，世界竟小于一粒古人的骰子

它环绕着那漆黑的城，风的脚

轻轻地说出了这样的言辞：

“如果名家的言论使你们畏缩,

请直接师法大自然！”

我是世界一枚小小的骰子

用怀旧的力量倾听，雪落空山

以及被拒绝在门外的世界

用抛向半空的目光

迫使我邻近的诗歌

在一只猫的注视下

缓缓加深睡眠

一只猫深夜陪主人打牌

仰卧在它反面的整个冬天

比一只冬末的老蝴蝶更加懂得

如何安详地去死

比我曲折的指向，更为努力地张望

一场雪地垂死的爱情

1992年秋，长影

山南的雪 

这是致命的长夜

难眠者在杂乱的记忆中奔命

上帝却想把所有的盐运往远东

去制造一场更重要的大雪 

今夜,那一缕山南的鹅毛

反复击打着夜行者的哀伤

这朵雪一样的亡花

究竟飘荡了十年,五十年,还是八百年

像天书一样,温顺地将我覆盖和掩埋

在雅砻河的最深处

我清晰地目击到一只翻越掌心的燕子

在远远地围观冰川背后的风景

云端上的雍布拉康,青稞和酥油浇灌出的秋天

或者那些奔走的僧侣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一场大雪

来温暖她伤心的羽毛

以及冰川之上,可以栖居的一片森林

哪怕只有一段枯萎的树枝 

十年,或者五十年以后

那年山南的雪,已经栖居在我的内心

就像那些僧侣遗失在雅砻河的乡愁

在灵魂最深处

侵蚀我奔流的血管

钙化成呼吸粗重的盐

被驱赶着,去酿造另一场远东的暴雪 

可是,我分明清楚地触摸到

那只被冰川洗净的燕子,眼含泪水

就像古代诗人笔端卷起的千堆雪

在半梦半醒之间

痛楚地渴望一次命名

并且唤醒我的忧伤

2012年秋，北京

岸上的和水上的

如果你们有病，或旅行，或入厕，而不能得到水，那么，你们可趋向洁净的地面，而摩你们的脸和手。

第一章  月照

1

因为我在这二十一支舌尖的火焰里

点燃涂满睡眠之银的塔顶

通过不朽的先人

我已经穿过礁石和旌旗逼近你的窗前

覆水的夜莺，以及沉船，

雾和紫萧，黄昏的剑客穿过不朽的先人

沿着爱人陨落的方向靠近

沿着西风一样的言语靠近

2

谁敢在今夜搁置北风

谁敢在今夜遮蔽巨野和海滨暮冬的早晨

因为在这舌尖的火焰里

我将使你们诵读

诵读茂密的园圃、水果和牧草

我终将使你们满意于

你们早已失落多年的那一半生命

3

仰卧在城市空地上对饮的人

通过时间和玻璃的隧道交换声音与面孔

路灯和星光在头顶熄灭

目光在海藻样的睡眠中熄灭

如果你愿意双膝跪地在儿童的视线上远眺

而且君临万物

遍地的醉客就云集在你的右手

荒蛮的篝火栖落在你的右手

你用左手穿透重重的暗夜

所有那些诞生过星光的语言

便从不同的方位出现和消失

此刻，远游的人从水底带回了诗章

4

此刻，远游者西风样的欢笑

坠落于大地

让你们巡游漂泊的灵魂

让那在铜的光芒下瓦解的肌肤

在初生之水的伤痕内

在水晶如墨竹丛生的夜间

回到我们先辈的桌面

浪子们

为何不见你们的去年和来年

在充溢狼嚎的四野

传送你们的声音和美名

你的至美被扼杀在众目之上

扼杀在你们泪水虚空的高地之上

鲜红的旗幡，一夜间插满我的双鬓

5

以我肋骨的养份

以丁香般芬芳的食指

切开一片阳光样，切开我久别的爱人

无尽的涛声，疯狂的红血和梵高

漂流的风，巨翅鸟与丛生的麦地

不能远游的爱人啊

许多年过去了

可曾伸出你冰凉如皓月的视力

为一只久病的手掌失声痛哭

濡湿我浸满尘土和树叶的衣衫

第二章  秋颂

6

我坐进秋天广大的葡萄园

恐惧衰老一样恐惧站立

我对纷至的行人说，我的孩子

到北方去

到北方去访问著名的风景吗？

上路之前

一定要反复锋利简洁的辞藻

以及通体晴朗如洗的宝马

以及多难的二十四桥流水之年

7

当我开始抚触流水之年的二十四枚弹孔

去年的目光如水

纷争的草地，供养冬天瘦瘠的雪荒

越过水草样的双手，越过响亮的堤岸

越过昏茫的北方寻找我的爱人

中间所有的沉重退却，语言退却

怀念和歌声退却

只剩下一层稀薄而隔世的白栅栏

使我们永远无力在北方逾越

水果样透明的雨夜

8

挥一挥手

依然是午夜入梦的长街

无名指围困于肉色的水洞

依然浮游在古代水族之上的

是大水的母亲

那水母，飘荡在星空下的圣女

永远在平静的水上，永远在汹涌的涛上

和谐地布置着闪电和潮声

她的指向和仰起的歌声

引导这流浪者在广漠的空间上路

在沐满金光的屋顶

依然浮游在今夜水族之上的

是大水的母亲

那水母，飘荡在星空下的圣女

播撒给迷误者无限的善和智慧

9

今夜有你，有你虚设的森林和沼泽

我若丧生于陈设谴怒与伤痕的驿道

谁会无缘地翻阅那堵记忆的暗礁？

为失去领袖和歌王的独木舟而掩面痛哭

谁会抵达久病贫血的庄园？

为我运送玻璃样贫穷澄澈的意志和肉体

因为，我在这二十一支火焰里诵读

倾听潮湿的飓风

倾盆的雨水，分离的岸

10

今夜有岸

鸟类和风信子的低鸣

或七月的其他言语。

第三章   沙与岸

11

我的体力，优秀而进步的体力

树枝一样向北方蓬勃和铺张

悄悄地挥一挥手

贴近光明的指端，死者蜂拥而至

我的前面是奔腾的浪涛

我的后面是透彻明晰的苍穹

水在上面，水在下面，水在四周弥漫

那么，我在哪里？

指示我吧，星空

是哪一只生命之手在赐予死亡

是谁使腐烂的河流碰响了

我忠实的品行

12

不义而困乏的肋骨爬上岸

不洁的玫瑰和唇印爬上岸

淫邪骑鱼的水妖上岸

怕痛的灵魂触及岸

象海螺攀附临水而居的岩石

我看见他们碾过我疲倦的血液

带着沉重的脚镣，带着蹄印

带着棕榈叶裹藏的一页圣书

带着群峰簇拥下逃亡西奈山的福祉

我听见它们在二十一支舌尖的火焰里老化

听见高大的西风从重重幽暗中席卷而过

在我栖身侧卧的堤岸

痛苦的感受到了水鸟和天空的逃亡

13

我对我水上的那一部分说：升回天空吧

我对我岸上的那一部分说：归于尘土吧

14

我独自停泊在这里

从黑夜出走的人，背弃寒冷和朔气的人

她们幽暗的胴体上沐满阳光

走过我仰卧成荫的宽大堤岸

我独自停泊在这里

忠实地牢记着我的国家和人民

牢记着西奈山上整洁的戒律

在巴比伦，在亚细亚的白昼

在这些出产神祗和祐助者的港湾

我旧时所有的爱人

带着黄沙，带着盐粒样的西风

我听见她们裙带断裂的沙沙的响动

我看见她们将一些心爱的冬天

象折断一根树枝一样，为我装点

一只水下无处藏身的眼睛

我触摸到她们丰满的腰肢，在诸神的水位停泊

从河流与高山之间穿过

直至在北方的雪野中熔化死去

我再一次闻到彼岸散发出男人成熟的气息

越过水面缠身的音乐

引导她们火热滚烫的双唇吟颂

冬天来了

春天还会远吗？

15

尽情地呜咽吧，

那非难的西风，不义的西风

还记得打捞沉船和舵队的渔色少年吗

还记得脚踏溺水的泅歌走进墓地的黄昏剑客吗

还记得远游者在沙与岸之间无边的对饮吗

崇高而至圣的岸，传唱灾难的岸

果真能将父兄这水底无比锋利的苦难

延展到无路通达的故乡和童年？

第四章  镜与灯

16

当生育的季节达到了完美

忠实的智力和二十一支舌尖催我上路

安慰好每一个水底的微生

我开始使你转向北方的人民和他们的城

以及他们最初祈颂的住所

便有二十一尊大神出没于响亮的沙岸

永恒的夜，被关押在舌尖上

歌人和多毛的乐章，被关押在卑微的舌尖上

从笑声中隐退的大神隔着树荫和方位

赐予我恢弘坚实的肉身

当生育的季节达到了完美

我生动地照耀着沉船和街道的逃亡

盐和灯的逃亡

17

在更早的年代里，我像切开一脉阳光那样

切开爬虫遍地的广宇

在更早的年代里

我举起怕痛的灵魂徒步上岸

手执谷子和水份

慰问我播撒在大地心中潸然的长笑

它们在如此钟爱的臂膀照耀下

自由自在地放牧着河流，

黄沙，和处子创造的西风

18

悄悄地挥一挥手

我对纷至的爱人说，

我晶亮的蛇

到北方去

去造访那一樽囚于水底的悼词

一副百年后依然淙淙作响的肢骨

我将使你们诵读

诵读从这二十一支舌尖的火焰中取走的泥土

我将于白冬踏雪，在岸，和秋天的葡萄园

领你去见识造光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19

当钟爱的鲜花和禽鸟上岸

我便是劫掠阳光的住所和沙岸上目光溃烂的微生

一旦在我的普照下

奔走于大野的爱人

迎风而泣而歌的爱人

你成熟的果实能否充当不朽的贡品

在原初的今夜搁置北风

搁置洁净地面上卑微的法典

以你肋骨的养份

以丁香般芬芳的十指

独自停泊在诸神死亡的水位

20

是的，在这二十一支舌尖的火焰里

我终将使你们高声诵读

诵读茂密的园圃、水果和牧草

我终将使你们满意于

水上那漂泊多年的另一半生命

1990年夏末，吉大八宿舍

诗脸谱主编：宫池